云绪 第46章

作者:软枝黄莺儿 标签: 古代架空

  昔日纯白无暇的毛绒地毯上一路滴上了血迹,却无人有心打扫。顺着痕迹寻去,是雕花的金榻,殷红的鲜血正顺着榻角向下蔓延。

  附离在榻上卧着,紧闭双眸,面色如纸。

  他身上的伤太多,大夫不来,没人敢妄动。

  屋内寂静无声,没看见的话,无人在意到榻前还立着两人。

  随着附离一同来长安的那个下属已是连夜赶回突厥,只有侍卫中的领头都蓝仍留着。穆千山在突厥三年,自然也识得他,但两人却没有交谈。

  都蓝见他自然没有亲切感,这几年他看在眼里,穆千山不告而别之后,可汗找了他多久。而今终于见了面,却又被弄成这个样子。他们突厥国的君主,尊贵的狼神之子,何曾让人这般轻视过。

  都蓝已经委婉的表示过,他已经可以走了,自己会照顾好可汗。他想自己说话时的表情不会太好的,这人应该懂了。而他好像是在和个木头说话,穆千山稍微点了一下头后,又沉默了。他也不好赶人出去。

  所幸,大夫很快就到了,打破了这僵持冷硬的气氛。

  来的是宫中的御医,约莫十来个,都提着药箱小跑着进来,估计差不多半个太医院都赶来了。

  附离这次是以友邦互访的由头,前来长安,虽是拒绝了在宫内暂住,但各项事务都已经由礼部安排好。

  此次太医院一听闻突厥的可汗病危,都吓出了一身冷汗,马不停蹄的就往这儿跑。

  要是慢了,有什么干系,掉的可不止他们一个人的脑袋,两国的友邦关系可能也就就此结束了。毕竟突厥与雍国世代交恶,战火不断,只在这附离可汗即了位后才不再打仗,这个节骨眼上要出了岔子,那还不得反目成仇么!

  太医们一个个在心里拜着菩萨,一边忙去看附离的伤势。

  未几,却都是浑身冷汗。

  都蓝不会雍国的语言,听不懂那些太医们说的什么,但看他们脸色便是心中不祥。他叽里咕噜地说着突厥语,见他们又都摇头的样子,不禁又急又气,拔起刀就架在了领头太医的脖子上。

  然而“哐当”一声,利刃应声落地。都蓝赤红着双目怒视向穆千山,急促激动地说着什么,九尺魁梧的大汉竟是说着说着眼旁有了水光。

  穆千山在突厥呆了三年,虽不精通,但也听得出他说的什么——都蓝在指责这一切都是他的过错,他们的可汗本该在战场上驰骋,而如今却只能躺在那里,生死未卜。

  没什么好辩驳的,事实本就如此,穆千山也这么想。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附离苍白的面容上,眸中压抑着痛苦,轻声道:“会好起来的。”

  【作者有话说:这对儿会he的,大家不要担心。】

第七十一章 无力回天

  太医院的御医们虽无华佗在世的资质,却也不是庸医,将伤口利落处理好后,便开了提气补身的方子,暂给附离补补元气。

  都蓝并不懂雍国语言,纵然心中不愿,却不得不凡事都通由穆千山来翻译。而太医们和穆千山的交谈似乎总是在叹息,动不动就都跪倒一片,弄得都蓝心烦,他只直问穆千山这群老头儿说的什么。

  虽穆千山操着并不熟练的突厥语,但他也无心笑话了,因为他听清了其中一句——最多只剩七天。

  都蓝目眦欲裂,热血猛地上头,又欲抓一名太医询问,什么叫最多七天?虽然可汗的伤势看着严重了些,流的血多了些,但也不止于此。他跟着可汗打过多少仗,见过多少比这更重的伤,不都活下来了么?怎么这雍国的都是一群庸医!

  都蓝是地道的突厥汉子,做得总比想的快,但有人却比他更快,赶在他想打压这群太医之前,又拦住了他的手。

  “你别以为老子看着可汗的面子就不敢打你!”都蓝怒视着穆千山。

  “我说过,会好起来的。”

  穆千山的眼神冷得像在寒冰里淬过千年的利刃,一瞬间不由得让都蓝想起来——他本来,似乎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暗卫啊!

  自己怎么有胆量这么说的?都蓝不禁背后渗起冷汗。

  穆千山说过一次,便不会再说,他径直出去,身形如鬼魅一般,转眼便在这青天白日下没了踪影。

  他并不是逃避,而是去找人——世间唯一一个可以再救得了附离的人。

  将近晌午的长安城喧喧嚷嚷,东市坊交错盘杂的道路上,有一家生意极好的医馆。无论何时去,医馆前总是排着长队的,一眼望不尽头儿。之所以生意那么好,是因为这家医馆的主人实在是个怪人,他治病从不收钱,遇见家贫的病人,更是倒贴药材。与其善心同样声名远播的是,自这医馆开张,就没见过治不好的病人。

  故而,虽则医馆才开了几个月,它的主人,兼大夫,就已名动京城了。

  而他,正是秦衡。

  秦衡自秉承师傅遗嘱,行医济世以来,便恪守医道,兢兢业业。虽口头上与赵绪玩笑说恋慕京中繁华,但实则忙着治病救人,却是一天也未曾在长安城里好好游玩一番。

  今日,他仍是早早起了,在医馆里为病人诊断。

  有些奇怪的是,今日馆外等候的人,声音喧闹了许多,似乎有人直接闯了进来。而不待他去问侍童,就已经见了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一阵风似地,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

  “穆,穆兄?”秦衡看清来人,不禁诧异道。

  他初来京都在晋王府住过一段时间,所以对穆千山也十分熟悉,此时看他一身是血的样子,忙起身,去翻药箱。

  “你伤在何处?”

  “不是我的血。”穆千山撂下这一句话,无闲暇与他解释,直接道:“跟我走。”

  “嗳?”秦衡动作一迟,这空当,就已经被穆千山携住,再一回神,已经在天上飘着了。

  “穆兄好俊俏的功夫!”秦衡看着身下川流不息的人潮,不禁赞叹道。

  虽然他自己的轻功也不错,但穆千山带着自己一个大活人就能飞得那么快,也是够厉害了。

  而穆千山只浅浅地应了一声,秦衡识趣,知是出了什么事儿,便不再逗趣,彼此沉默着。

  不消一炷香的时间,两人已到了附离暂住的府邸。

  穆千山带着秦衡一路到了附离房内,里面的太医也正忙里忙外,煎药擦伤,见穆千山带了其他大夫来,不禁心下不快。但他们都不敢表露出来,毕竟有个都蓝在旁边狠狠地盯着他们呢,估计在他眼里,自己这些御医都是庸才。

  众太医给秦衡让了路,面上和善,心里却都巴不得他说自己也治不好,要不然自己这御医的面子往哪儿搁。

  秦衡放下药箧,为附离诊了脉,又去查探了他的伤口,面色由淡然渐渐转为沉重。

  他拔出一枚银针,深刺入附离一处伤口,拔出时却已尽成漆黑。

  “这下毒之人未免太过狠辣了。”秦衡握着那枚银针,紧皱着眉,不禁这般感叹。

  穆千山紧抿着唇,冷峻的轮廓愈发坚硬,“可以治吗?”

  秦衡将那枚银针丢掉,又去探视伤口,良久,默然之后,叹息道:“最多七日之期,你们,好好珍重罢。”

  “可…你师承天下第一神医。”

  穆千山此言一驰目出,所有太医们的目光就都齐刷刷地盯向秦衡。

  秦衡苦笑,“纵使家师在世,也治不好的。”

  “为什么?”

  “因为下毒之人,身上既有世上最毒的毒药,又带了疗效最好的金疮药。”

  秦衡摇头道,他看着男人愈发苍白的脸色,虽不忍,却仍说了下去:“当毒素腐蚀全身穴脉,深入骨髓之时,皮肉也恰好愈合。如今创毒已经入骨,七天之内,他全身的骨头,便都会化为脓血。”

  “没有药可以解这种毒?”

  “没有。”

  “也没有人可以治?”

  “小生才疏学浅,无力回天。”

  秦衡仍是摇头,心中和他同是一片悲哀。

  他之前常见这位年轻的可汗来寻穆千山,但穆千山从无一次见他。如今,两人竟是以这种方式相见……

  而他看穆千山的样子,似乎,并非对可汗无情。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为何这世间的痴情人总是临到绝境了,才幡然醒悟?

  这亘古不变的悔恨,亘古不变的悲哀,恰如死亡,亘古不变地,隔在有情人之间,成了最绝望的一道天堑。

  ………………

  下午时,礼部的人陆陆续续来了近半,徐昭身为礼部侍郎属于先来探问的一批。

  附离自回来之后,从未转醒,京中有名的大夫、御医几乎都来了个遍儿,却都无济于事。徐昭虽资历浅,但经事却不浅,在此等了半晌之后,便立即回去禀奏皇帝了。

  穆千山只是一直立在屋里的偏僻角落,阴影处遮住了神情,来来往往的人有的注意到他,有的没有,而没有人有闲心去问他和这位突厥可汗是什么关系。他们只知道,如果治不好这位远来的可汗,轻则自己的乌纱帽搬家,重则,脑袋搬家。

  一个人在静默的时候都会想些什么?这是个有趣的问题。

  有人静思过往的遗憾,为此而悔恨,有人细细谋划自己的前程,将所有暗潮汹涌都掩藏在内心深处。

  穆千山不属于任何的一种。

  他不后悔跟附离去了突厥,也不悔离开了他,既不悔一直不再见他,也不悔孤身涉险,去换君殊二人的命。

  静默时,任何情绪都已远去,无喜无悲,只有心头是空落落的,一想便钝钝地发痛。自以为已经放下的,原来从未舍去,只是掩在深处,不为人知,也不为己知。

  光线慢慢地黯淡了,来来往往的人也越来越少了,侍女提起一盏灯过来,将屋内金盏上的蜡烛都点亮了。

  柔和的黄光照亮了整个屋子,阴影处,没了人的踪影。

  夜深时,穆千山回了王府。

  君殊、穆归舟二人似乎是一直在等他,守在门口,一抬眼就看见两张焦急的面庞。

  穆归舟看见他,没忍住,眼角泛着水光,声若蚊呐,“可汗还好吗?”

  一日下来,附离的事情已是人人皆知。君、穆二人思及前因后果,也差不多推断出了缘由。这一切的开头都是因为他们疏忽了被人迷住,才弄成这样的。

  像做错事的孩子,两人都垂着头,一路安静地,去厨房把热好的饭菜端进穆千山屋里,又双双默然回去。

  穆千山的脸上总是看不出有什么情绪,一直是淡如镜湖,没有波澜。他的话更少了,似是累极了,只在两人要出门时,道了一句无关他们之事,不需内疚。

  和赵绪说的一样。

  夜里,敲过三更,晋王府里才又亮起了灯火——赵绪从宫中回来了。

  自下午徐昭禀告了附离重伤之事后,皇帝便召了各部重臣下令彻查此事。到了夜间,太医院的主事御医又颤巍巍地来面圣,道他们实在是无力回天,求陛下恕罪云云。皇帝大怒,革了大半御医的职,着刑部去查,却是很轻易地就查到了施南月。

  施南月似乎并不想着为他自己脱罪,在刑部的官员赶去捉拿之前,就已经服毒自尽了。皇帝知道这事时,面上铁青一片,全然没想到是自己身边正得宠的人惹出了这样的大篓子。

  他已经无心去问施南月为何要去害突厥的可汗,也无心去想突厥可汗为何只身一人真的前去赴约,皇帝只能下令遍求良医,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附离完好无损地送回突厥。

  按理说,擒贼先擒王。突厥与雍国世代仇敌,这番突厥的可汗要死了,雍国应该举国欢庆才是。而事实是,今非昔比,突厥近几年来在新可汗的带领下,国力尤为强盛,已经不是昔日只会烧杀抢掠的游牧民族了。

  从汉族汲取的畜牧耕作的知识,被应用于突厥各地广阔的绿洲上。无需再从雍国的边境人民那里掠夺粮食,突厥已经有了许许多多自己的后勤粮仓。而突厥子民,无论男女,都是自幼在马背上长大的,其骑射及作战能力,较之雍国本就强盛。更不要说这几年,突厥两部合并之争中,双方的士兵都受了多少磨炼,有了多少的经验,如果拿雍国久不经战争的士兵来比,是完全比不得的。

  故而,让皇帝忌惮的是突厥会借由此事,再挑起两国之间的战争。虽然没了可汗,可突厥国里不还有个才能不逊于其可汗的叶护嘛!要是他知道了自家可汗死在雍国的境内,还是被自己身边的红人害死的,两国之间安然共处真的要变成可笑的妄想了。

  然而,忧虑却往往很快成为现实。夜深时分,又有快马来报,边境上,突厥已然大兵压境。虽其主将一直按兵不动,但这势头,明摆着就是给雍国压力——让他们好好照顾自己可汗。

  皇帝久已不经政事,而一出竟然就是这等大事,气得连夜让人去把施南月的尸首拉来,鞭杖数百,又恨其欺君之罪,下令挫骨扬灰。

  然死人已矣,生者犹存,当务之急却是如何保住附离的命。而不限于此,人家怎么样来的就得怎么样给人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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