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绪 第53章

作者:软枝黄莺儿 标签: 古代架空

  周铭哽了一阵,什么话都说不出,喉中干涩酸痛。

  周浩然轻拍着他背,淡淡道:“殿下,您该给家父点时间考虑。”

  赵景意识到自己口气不好,刚想陪个罪,就听到周铭已经发了话:“给!”

  给了,如果事成,便是开国功臣。不给,势必不成,露了马脚,他们谁都脱不了干系。只有交了这兵权,周家才有一线生机。

  赵景接过周浩然递过来的虎符残片,张了张唇想说,还是作罢。他们都觉得自己不如晋王,却何曾还记得,他才是那个真正该坐上皇位的人。如果不是赵绪被找了回来,他怎么会这么些年寝食不安。

  过了今日,便让你们都看看,本宫可是真的不如他……

  赵景手中紧握这那片虎符,头也不回地走进雨中。

第八十五章 谋逆

  阴雨连绵了几日,雍国的大半领土,由北自南,都罩在激烈的雨雾中。这异常的天气使得家有余粮的百姓都关起了门,等着雨过之后再做自己的活计,朝中也因这连绵不断的暴雨停了几日的早朝。

  风雨已来,天色正昏昏。

  赵绪此时正在大明宫,皇帝休息的寝殿中。龙涎香自金刻熏笼中袅袅散出,一缕缕白如雾的香云散入殿内,化为无形。

  榻上躺着的黄袍之人,此时面色苍白,唇也苍白,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一起,像个核桃。

  前日,皇帝在食用了术士新练的金丹之后,忽然昏倒。赵绪进了宫,从昨日一直守到今天,也没见父皇好转。他早知道那些金丹不过是骗人的玩意,用水银,丹砂练成,岂能对人体无害?然而父皇只在这一事上从不听他劝谏,每次自己若说,也免不得一顿怪罪。赵绪以往为了他的身子,从不在意那些怪罪,而自从陪师兄从岐山回来之后,心绪转了不少,在这件事上也淡了。

  太医说,皇上是因为服用了过多水银,积压在一起,中了毒。皇帝年老,将近古稀的年纪,身体本就无法承受一场大病,这么下来,怕是回天无力。

  赵绪屏退了太医,仍让他们熬着调气补身的方子,到了时辰便喂父皇喝药。虽然这都知道,这只是暂时提着一口气,但聊胜于无。

  皇帝仍未转醒,紧闭着目,赵绪在榻旁随侍,不动一动,殿内静得只剩下雨声。

  雨声又急了,噼里啪啦,赵绪能想到那珠玉一般大的雨点打在宫廷的琉璃瓦上的情景,流光溢彩,散着灰亮灰亮的光芒。

  也不知等了多久,他一日一夜没睡,却没有倦意。

  苍老无力的声音响起,虽虚弱声微,但还是在嘈嘈雨声中被人听到。赵绪忙去看他,皇帝气闷在喉咙口出不来,想要起身,赵绪轻轻地扶他起来,又在他背上拍着。

  咳嗽声响在空旷的大殿上,听着令人心惊,似乎要把肺都咳出来。

  赵绪心头一酸,拿起边上正好温热的药,低声道:“父皇,该用药了。”

  而皇帝颤着,用手把那药盏往旁推了推,道:“朕不喝了,苦。”

  “儿臣拿来蜜饯了。”

  “不了。朕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

  皇帝推开药盏,浑浊的眸子定定地看着赵绪,有一丝隐在深处的愧疚,“皇儿,朕对不起你和你母妃……”

  “……”

  听到自己母妃时,赵绪心头一颤,低下了头,不说话。

  过了好久,才开口,却是让人惊诧的话语:“母妃那时,一定很难过。”

  “……我”

  皇帝一怔,竟无意识地没用“朕”一词。心头愧疚如殿外乌云,压成一团,将所有清明全都盖住。

  皇帝张了张唇,想问,他到底知道了些什么?

  而未失聪的耳朵,已听到了殿外雨声也掩不住的兵戈杀伐之声。

  “这!殿外是发生什么事了?”皇帝急问。

  赵绪也诧然,他没想到太子会来的那么快。

  跌跌撞撞地闯进来的小太监吓得面色全白,哆嗦了好久,才跪趴在地,道太子谋逆,已经带了兵杀进大明宫,要,要逼宫了!

  皇帝瘫坐在榻上,像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了底,而心头的怒火却蹭地燃了起来,一冷一热,霎时血气上涌,吐出一口热血。

  那发黑的鲜血太过触目,赵绪拿着帕子去擦,手都不自禁地颤了颤。

  “逆子,逆子!”皇帝气急,一边说着,一边止不住鲜血外流。

  赵绪忙用帕子抵在他唇边,连声安抚道,自己有法子,让他别急。而皇帝什么也没听下去一般,重复着那句逆子,直至声音微弱,又昏了过去。

  “愣着做甚么?!”赵绪又急又悲,一低眸看到那小太监还瘫坐着一旁,也不知来帮个忙。

  如梦初醒,那小太监听了赵绪唤,忙过去帮着把皇帝再扶到榻上躺着,他行动得急了,中间还跌了。

第八十六章 对峙

  杀声四起,血流漂杵,大明宫从来没有这般地苍凉无助过。它昔日的威严不再,象征着至高权威的朱雀台上正横着卫兵们的尸体,这场瓢泼大雨像是苍天的泣露,再急再哀,也洗不了遍地的鲜血。

  赵绪在殿内静静听着,那杀伐声愈来愈近,渐到了正殿门口。听觉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敏锐,守卫们的惨呼声、杂乱的脚步声、甚至是咽喉被利刃割断的声音,都变得清晰可闻。

  脚步声起先纷杂杳乱,慢慢成了一人,缓缓地,一步步地更近了。

  那小太监吓得面色全白,指着殿外,说不出声音来。门轻轻地被推开,露出了一道缝隙,小太监两眼一翻,昏倒在龙榻旁。

  赵绪站起身,抬眼看向门口。那里正站着自己的太子哥哥,一张和他有几分相像的阴鸷面容。赵景的目光从一进来就紧紧地定在他脸上,似要把他看出一个洞。

  而赵绪却和平常一样,让他气闷的浅淡笑意,随意道:“二哥,父皇已睡下了。您想见,也不必冒雨前来。”

  他说的轻松,跟谈论今日的雨有多急一般,赵景一时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

  “你别再说这些没用的了,事到如今,还不知道求本宫给你留个全尸么?”

  “哦?……”

  赵绪淡淡应一声,垂下眸,却是去给皇帝掖了掖被角,像丝毫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有无名火从心中蹭地窜起,赵景在起事前就想过他到了这时会如何做。他就想看看,平日里滴水不漏的晋王,到了生死关头,是不是还能保持他那假惺惺的君子风度。而赵绪现在却不理他,甚至连看他一眼都不看。他在他眼里,完全等于空气。这个认知让赵景感到挫败,他慢慢走上前去,脚下是早已沾湿鞋底的血迹,鲜红地,在玉石铺地的大殿里留下一串血染成的脚印。

  赵景站在他面前,让他无论如何视线都能看到自己,冷冷道:“六弟,你是怕了?”

  “我从未怕过任何东西。”赵绪遥遥头,道。

  赵景面色铁青,缓缓地抬起了手。他手上,是一把染血的宝剑,正滴滴答答地朝地面上流着血珠,“给你最后一炷香的时间。遗言。”

  “哥哥。”

  赵绪抬起眸,那双清澈如秋夜星子的眼睛正对着他,毫无杂质。他叹道,说的是平生从未对他说过的词。

  赵景觉得手中剑柄一滑,险些握不住,不知是染得血迹还是汗水。他还是拿剑指着赵绪。

  “我当初刚来长安时,从未想过要争什么。”赵绪忆道,声音在殿外喧嚣的杀伐声中显得轻不可闻,却又那么清晰地传入对面之人的耳中:“我从未有过亲人,也不知道有兄弟父母是什么滋味。直到十五那年,阴差阳错被寻到,进了宫,才发现这世上还有与我血脉相连的人。那时的喜悦无法言说。”

  “而到了长安,我才发现,这些想象来的亲情都是不存在的。父皇对我来说,更像是君,而不是父。我唯一能够亲近的哥哥,却在我初来长安,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就派人暗杀我……”

  赵景的剑慢慢垂下去,他想着,等他说完再杀也不迟。

  他唇动了动,声音有些喑哑,道:“当时,是周太尉说,你不能留。”

  他现在只恨自己没早日解决了他,留到今日,成了祸患。还累得自己今后要背上个弑父杀弟的名头。

  赵绪笑了笑,道:“我知道。周太尉自然见不得我好,当初……我母族不就是周家诬陷谋反的么。”

  “你都知道?”

  “不止,我还知道,周太尉为何要这么做。”以及,他为什么能做成。

  “为何?”

  “因为,……”

  赵绪说着说着,微妙地笑了,他的眼中慢慢地亮了起来,视线落在殿外。

  赵景心下忽然一跳,有不祥的预感,他转过头去,彻底地凝住了。他之前在门口布好的弓箭手被人暗无声息地撂倒,都成了倒在一旁的尸体。取而代之的,是身着红杉银铠,手拿长枪的将士。

  竟是天策。

第八十七章 山陵崩

  “不可能!”赵景怒喝,眼中红丝尽现。

  现在天策军怎么可能赶到?他们不是应该在上庸吗?上庸距京八百里路,就算是急行军也绝不可能赶到!赵景脑中只反复想着一句话,天要亡我、天要亡我!

  他一时怒极,看到赵绪一派云淡风轻地站在面前,急火攻心,便提剑向他刺去。面前的身体却如同鬼魅,在他明明以为可以刺到的时候,朝外一躲,便躲开了。赵景心中愕然,一时提着剑,竟忘了动作。他还不知赵绪的武功有如此之高,他每日只睡几个时辰,夜夜蒙着月色练剑,自以为剑术可在天下名列前茅,而赵绪就那么轻轻一躲,就躲掉了。

  他不知,赵绪之前师从何人,恰好学的,也是剑。自从岐山一别,赵绪受了师傅的训,便在武功上重上了心,每日都抽出几个时辰功夫来练剑。在这之前,他绝没有信心可以躲过这一剑,而现在,却是游刃有余。

  赵景泛着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赵绪,从他脸上看到了最憎恨的表情——怜悯!他竟然现在在可怜自己!

  在事成的最后一刻被告知一切都已白费,是让人最难接受的。赵景目光狠厉,如同地狱中爬出来的修罗,而身体犹如石化,连剑都握不住,叮咚一声落在地上。

  他紧紧盯着那些个银甲红衫的天策士兵,将那模样深深刻入心底,这都是他之所以失败的全部缘由。又有人朝这里走过来了,依然银铠红衫,使得却不是长枪,而是一柄漆黑,闪着寒光的唐刀。刀锋似秋水,却是血色的秋水。

  是江云涯。

  赵景心中发笑,笑自己,他单知道江云涯和赵绪关系匪浅,却不成想,他为了赵绪,竟然还能抗旨不遵。一切事情都在短短片刻中想清,哪里是天策军插了翅膀飞了回来,分明是从未走远。这几日练下暴雨,军民都紧关大门,不止是给了自己起兵的机会,也让他们在这场雨的掩饰下,隐蔽了行踪。

  赵景缓缓弯腰,重拾起了长剑。却把剑柄对着赵绪,剑尖,凛冽地朝着自己。

  “杀了我。”

  他无法忍受成为败者,一分也不能。

  赵绪接过剑,轻轻启唇,道:“不想知道了么?哥哥。”他之前说了那么多话都是在拖延时间,只有这一句哥哥,却是真心实意的。

  赵景闭上眼睛,“你说。”

  赵绪把剑尖对准他的脖颈,往旁边瞄了一眼,低声道:“因为,那是父皇的命令啊……”

  眼睫猛地一颤,赵景想睁开眼,看看他现在是何表情,而眼前已是一片漆黑,喉中血腥扑鼻,再过一刻,软倒在地,气息微弱。之后,再无法呼吸。

  殷红的鲜血在玉石板上慢慢流淌,流到不远处的榻角。赵绪瞥见榻上之人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他朝外看,对上江云涯的眸子。

  一切,都在一眼中。

  天策军都离开了,江云涯在走时带上了门。

  赵绪走过去,看着转醒的父皇,面色无波,眼眸却幽黑如深渊之水,无边无际。

  皇帝歪过头,久久望着他,眼中蓦然留下两行浊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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