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扬州 第4章

作者:陆韶珩 标签: HE 古代架空

  雉堞高耸、闾阎扑地,碧瓦拂云,熏风阵阵,咸阳虽为旧都,却仍似往日繁华。傅弈亭领众人穿梭春花曼柳之间,对咸阳城里的消遣之地如数家珍。

  “福云斋的烤全羊是极正宗的,金黄油亮,皮酥肉嫩!”

  “金弦阆苑的澧泉飘樽、花脂烹糕绝对别致!”

  萧阁对这些没有兴趣,径直打断他问道:“启韶何时带萧某瞧一瞧蜀锦?”

  “这两天还没消息,估计还要再等等。”傅弈亭轻轻搓着下颌,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这样,你我先去北城骢阊住下,今日便让你见见失传多年的舞马。”

  当下几人一路向北,在骢阊安顿下来,此地简直是傅弈亭的另一处私家花园,庭林相依、曲水环抱,院前侍从大老远见他带人过来,无不肃容垂首。为便宜行事,咸阳城里傅家的侍从都称傅弈亭为“四爷”,省掉一个王字,倒也能省去不少麻烦。

  萧阁随傅弈亭缓缓走至舞马场前的宝座上,心里半是轻松半是忧虑。轻松是由于傅弈亭真的没少在玩乐上下了功夫,论自律与修养,他绝对无法与自己相比,而忧虑则是源自傅家超乎想象的财力与权力,虽然现在,这样的财力与权力都被这个恶趣味的小秦王用在了享乐之上。

  无论他是真的纨绔浪荡、还是刻意掩藏野心,日后都是个棘手的阻碍。萧阁回想起这人方才在咸阳城里轻车熟路的模样,俊美面容上保持着一贯的淡然微笑,心却不自觉地冷硬下来。

第7章 溪畔暖桃

  舞马是前朝为君主祝寿的特殊表演,此前几乎已经失传,驯马师也垂垂老矣、流落四方,不过傅峘在世时,特意差人去民间探访,并于北郊筑建骢阊,将驯马师带到此处,这才将驯马的技艺留存下来。不过现下参与舞马的良驹数目不多,这精妙绝伦的表演也仅有秦地少数显赫的王公贵族得以一见。

  厅外响起马蹄款款踏阶之声,百匹玉骢颈系金铃、背披锦绸,随乐韵躞蹀俯仰、旋转如飞,中央几十名男子共举一鎏金纹银榻,两骏马奋首鼓尾,时而双蹄高抬,时而屈膝衔杯……自高台宝座上望去,既可欣赏整体队型的精心排布,又能观察到前排马匹的装束细节。

  汤城和几个侍卫早看傻了眼,萧阁虽见多识广,却只在史书里了解过舞马,此刻也在心里暗暗赞叹。

  一曲终了,众人方如梦初醒,纷纷鼓掌喝彩。

  萧阁却是已转移了目光,他早注意到舞马场一旁有一座特殊的马厩,两座大山似的黑影在里面晃动,因天色渐暗,看不太真切。

  傅弈亭顺着他眼神看去,轻笑一声,对身旁的侍从使了个眼色,侍从敲了敲身旁的栏杆,马厩里的灯火骤然亮起,围栏打开,那两团黑影奔了出来。

  这是两匹稀有罕见的汗血雄马,淡金色的名为“熠日”,纯黑色的名为“踏夜”,体型比寻常良驹还要大上一圈,身段矫健野性,黑缎金箔似的毛发上流淌着周遭火烛灯花的光彩,它们旁若无人地昂首阔步,飒抖身体,与舞场上精心打扮、训练有素的舞马形成鲜明的对比。

  傅弈亭缓缓走下庭台,他本就穿着一身窄袖皮衣,此刻便只接了侍从递上来的手套和鞭子。踏夜一个月前被他驯服过,此刻他很想在萧阁面前耍耍威风。

  傅弈亭上前试探着抚摸着它的鬃鬣,踏夜今日却不给面子,一个劲儿地闪躲,无论傅弈亭怎么安抚,它都不停踏蹄旋转,不肯屈服。傅弈亭余光看到萧阁也下了庭台在后面静观,心里有些急躁,便一个飞身跃起,直接落座到马鞍上。

  “四爷,不可!”

  有马倌从场外冲出来喊着,手举套马杆想要控制住烈马,可是为时已晚,傅弈亭已经跨坐了上去,踏夜受了惊,前蹄高高扬起,长嘶一声,想把身上的人甩下去。众人吓得慌忙围在骏马身边,生怕这小王爷出事,饶是萧阁一直置身事外,也不禁上前两步,替马上的人捏一把汗。

  太冒险了,也太猛烈了,一人一马的撕搏僵持中,傅弈亭双手双腿已然发麻,而踏夜的背上也渐渐渗出一滴滴血色的汗水,它狂躁地飞奔旋腾,傅弈亭整个上半身几乎已经整个要俯在地面之上,只有双腿还如铁钳一般紧紧夹住马腹,他一手挥鞭,一手勒缰,又借助踩镫之力腾旋起身,拉住笼头上的辔绳,用尽全力拽起,后又狠狠将马头按下,这一下力道极大,烈马竟整个被压倒在地面上,掀起一阵无奈的沙尘。

  踏夜见识到了主人的力量,黯然嘶鸣一声,终于停止了挣扎。

  众人开始高声喝彩,极尽溢美之词。

  傅弈亭带了十二分的得意,又将马牵起来,骑着它走到萧阁面前。

  萧阁仰望着马背上的人,宽肩窄臀,英健地握着鞭,棱角分明的脸上敛了放荡,只剩下自得和挑衅,暖风将他身后天际边一缕染了绮丽夕阳的薄云缓缓抹开。

  他父亲傅峘也应该是这般英姿勃勃,嶔崎不群,不然父王怎会与他保持多年的交情。对上那人黑如点漆的眼瞳,萧阁略略失神,恰好熠日走到他身边,他便下意识地抚摸了它金灿灿的皮毛。

  “你若能驯服它,这马便归你了。”

  傅弈亭拿出一掷千金的架势来,其实又想看他笑话。这马外表看着稍显温和,实际烈性根本不啻于自己身下这匹。傅弈亭暗暗想着,一会萧阁若是难堪地被甩下马来,自己便一个闪身过去将他揽抱住,他那张白净的面皮不得红涨得很,思及萧阁尴尬的神情,他嘴角不禁扬得更高。

  “马自然是好马。只是我没有启韶驯马的功夫,要看它与萧某有没有缘分了。”

  萧阁脱下身上外褂递给随从,又接过手套、拿住缰绳,拉它转到自己面前,他轻轻将前额抵在马额上,然后温柔真挚地望进那动物特有的澄净眼眸中,手上轻缓地捋着它的鬃鬣。

  熠日比傅弈亭身下的踏夜年纪稍小,它还未曾被人这样对待过,此刻有些发怔,萧阁对它耳语几句,而后轻盈起身上马,将俯下身子贴在它的鬃毛之上,马儿此刻倒没有抗拒,只是神色有些警惕,它频频抬首向后,想看看身上的人欲做什么。

  萧阁试探着用马镫触马,带它缓慢前行,见它还算温和,又将手上的砂糖喂给它,马儿甩了甩头,逐渐沉溺在口齿间的甜腻中。

  眼见时机到了,萧阁狠狠鞭策在它的后臀上,它被骇了一跳,身上烈性一下子被全部激发出来,立刻长嘶一声撞破了围栏飞奔出去。

  傅弈亭愣了须臾,即刻策马跟上。

  西围以外是一片桃林,那一人一马已经深入林泉,看不到身影,此刻落日已经昏黄,暖艳融酥的桃花翩翩而起,落了他满头满脸。

  他拂去脸上花瓣,追赶到林中,轻轻勒住了马。

  马儿的咴咴鸣叫、周遭桃花的簌簌随风、溪水琮琮跃石的清脆叮咚,还有一声声磁性的低喝,再仔细听,仿佛还能听到那人粗重的喘息……

  怎么连喝马的声音都如此好听。

  身上的血液霎时间沸腾起来,冲涌得周身发烫,给傅弈亭英气的面容上也填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红色,好在此处无人望见,他上了瘾一样听着那一人一马撕搏的声音,直到林子深处没了动静,才定了定神,翻身下马,向里面走去。

  待他寻到深处,但见簇簇晚光错落,耀得溪水粼粼灿灿,地上是骏马碰撞下来踩踏过的落花,溢出撩人香气扑面而来沾满衣袖,萧阁安然立于马上,入了这仙境般的溪畔桃林图。傅弈亭看着,不免又呆了须臾。

  经过刚才一番折腾,萧阁面颊有些发红,神情却已平静下来,只有胸膛还在大幅度地起伏,身下的马也是累了,俯身饮着溪水,毛发上滚落下一颗暗红色的汗水。

  萧阁低下头,用那双好看的手梳理着它的毛发,标致的脸上逐渐退却血色,白皙得像块美璞。

  傅弈亭回过神来,不禁又妒意横生,他原以为萧阁只是个模样好看的花瓶,那些赞誉都是浪得虚名,这些日子接触下来,发现此人确为人中龙凤,文韬武略样样出尖儿,就算生长在扬州那样氤氲的温柔乡,马上功夫也颇为不俗。

  他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道:“看来熠日还是稍好训些。”

  “是啊,不过驯马是个长期的功夫,倒不能一蹴而就。不过依启韶方才所言,这马便归萧某所有了。”萧阁抬眸看见傅弈亭黑着脸一副肉疼的模样,笑问,“启韶不会舍不得吧?”

  “本王像是那么小气的人么?”傅弈亭咬紧了后槽牙。

  萧阁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伸手折了根桃枝作鞭,策马离开了溪水边。

第8章 明黄龙衮

  近日蜀地连绵春雨不断,官道泥泞不堪,运载蜀锦的车也是耽搁了好几天才抵达咸阳。城西有个三进的宅院,是傅弈亭购置的房产,专为交易蜀锦而用,蜀锦商人穆岗一到,马上差人给傅弈亭送信,继而指挥着车马运入,又将样品精心理好,一一摆挂在正厅的桁架之上。

  忙前忙后,不觉已半个多时辰过去,穆岗听得远处马蹄之声,连忙带人迎在宅前的石狮子旁。

  午后的春阳极暖,围墙外一棵海棠正在怒放,微风一过便是阵阵裹挟着甜腻香气的花雨,如此景致,倒诱得人惫懒了几分。傅弈亭等人在门前勒马,都被花香熏得心神荡漾,汤城早偷偷跳下马来,摘了几簇花瓣捧在手中玩。

  “老穆,这一趟你叫我好等。”傅弈亭折了枝海棠放在鼻尖嗅了嗅,又毫不怜惜地扔掉,“这次运来什么好东西?”

  “四爷,这批蜀锦从染练蚕丝到挑花结本,再到花楼织造足足花费了将近三年!绝对是风韵独特的佳品……加上路不好走,这不就晚了些,还请四爷海涵!” 穆岗说着话,无意间望到傅弈亭身后的萧阁,不免多瞧了几眼,随后回过神来道:“来,您几位里面请!”

  几人走到第二进的正房之中,只见匹匹精美锦缎整齐排放,当真满目琳琅、流光溢彩,龟甲、花团、缠枝、翔凤、赤狮、游鳞、饕餮等纹样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傅弈亭做事爽利,当下便从最东侧的锦缎开始挑选,林益之拿着籍册跟在他身后做着记录。

  “四爷,这批货的纹样颜色特意照着您的要求做了改良,您觉着怎么样?”穆岗笑眯眯地问。

  “像回事了。”傅弈亭搓弄着一匹竹月色锦缎上的莲花纹,“大员穿什么、商贾穿什么、公子穿什么、小姐穿什么……纹理的式样需因人而异。还有颜色,也早该像这样丰富了,天地之间无数精妙的色彩,尽是绛红玄青有什么意思?”

  “是是,您说的极是!”穆岗在一旁应和,他觉出今天的傅弈亭兴致颇高,话也似乎比往常多,不知是不是因为那个俊俏公子在侧的缘故,他又忍不住看了萧阁一眼,竟觉其有种天潢贵胄的气度,一时间心里泛起了嘀咕,正胡思乱想着,却听傅弈亭吩咐道:“以后像这样的,都不要了。”

  穆岗忙探头过去,只见这匹所绣正是锦江之景,烟霞漫漫,渚云交汇,本是极飘逸美妙的图样,只是颜色太过清雅恬淡。秦地贵族喜爱纹理繁复、色彩鲜明的锦缎,傅弈亭扫了一眼,就把它放在一边,倒是萧阁一眼瞧中这匹,上前摩挲详观。

  “爷,我瞧着这匹锦缎是极适合您的。”白颂安悄声道。

  “我是觉得温先生上身也会合适。”萧阁抚摸着那江水纹理上的一只虚渺的孤帆,笑道:“他近日快生辰,我正不知道该送些什么,不如便买了这匹蜀锦给他。”

  傅弈亭挑着锦缎,萧阁的话却一个字不落地进了耳朵里,于是开口揶揄道:“啧,怪不得温先生对兄长如此忠心,原来兄长对他是这样宠爱!”

  一旁的白颂安默默地想,这话怎么听起来莫名地别扭,想来是说话的人心里头别扭罢了。

  萧阁倒没理会傅弈亭的别扭心思,只笑谓穆岗道:“四爷不要这匹锦缎,正好卖给我可好?”

  穆岗忙陪笑过来,“自然可以!”

  “那便多谢先生了。”萧阁说着,又假意一滞,“不好。此次来得匆忙,都说蜀锦一寸一金,鄙人囊中怕是有些羞涩了。”

  “这不碍的。” 穆岗也是聪明人,忙道:“既然是与四爷一同来的,那便都是尊客,您要的数量也不多,直接赠予您也好!”

  “那倒不必,这是两回事儿。”萧阁給白颂安递了个眼神,白颂安立刻从随身包裹里拿出来一个精美的木匣子打开,只见内里放了颗夜明珠,虽然此时天色大亮,珠子的光彩尚未显现,但穆岗还是眼睛发出精光,瞧见那色泽质感,便知是上品。

  他忍不住又上前仔细瞧了瞧,心里激动难耐,嘴上却推脱道:“这太贵重了,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萧阁粲然一笑,将匣子关合起来,直接递给穆岗,“珠玉换锦缎,再合适不过了。”

  两人又互相推脱了一会子,傅弈亭已拣完蜀锦过来,他自然也是识货的人,拿过匣子打开看了看便笑道:“我这兄长一直就是这样大方,老穆你便收着吧,就当今日交个朋友。”

  “这……”听闻傅弈亭此言,穆岗这才小心收下,“好吧!还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鄙人姓介。”萧阁化字为姓,又道:“以后还望能与穆先生多多往来。”

  “自然自然!”穆岗笑得胡须颤动,又转向傅弈亭小声说:“四爷,这边还有点事情……请随我来。”

  傅弈亭心神领会,回身对众人道:“你们先在这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二人一同来到后院的密室,穆岗拿出一个木箱,小心翼翼打开,只见里面所盛竟是一件明黄色的龙衮!此衣上绣九条进龙,奔腾于江涯海浪之上,观之霸气威严,上手一触却又细腻至极。

  傅弈亭满意地抚摸着其上普蓝色的纹理,连连称赞,把玩够了,复将木箱盖好,“方才挑下来的那些锦缎,还有这件衣袍,一会儿还是交给林益之处理。”

  “是。四爷。”穆岗连连答应。

  “关于这件东西,对外可不能透露半个字。”傅弈亭脸色沉了沉,嗓音也变得冷硬。

  穆岗忙笑着欠身道:“替皇上做事,这点觉悟咱还是有的!”

  傅弈亭顿了片刻,盯着穆岗露出一个莫测的微笑,“老穆,其实并不是皇上要穿蜀锦织就的龙袍。”

  穆岗清癯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您……您说什么?”

  “豫王自打来过我的弈宫,便念念不忘这精美的蜀锦。”傅弈亭反剪双手,缓缓在青石板上踱步,“我便以皇上名义,帮他提了个要求,正好做个人情嘛!”

  “四爷!您……”穆岗一颗心脏砰砰乱跳,他才意识到自己被傅弈亭诓骗了,此刻他已经被卷入一个莫测的深渊,千两黄金收了、这龙袍也做了,可项上人头仿佛下一秒就要落地,思及此,他不禁对这胆大包天的傅弈亭投去充满恨意的目光。

  “老穆,你用不着杞人忧天。”傅弈亭知道他在想什么,安抚道:“皇帝靠的是豫王……大夏现下如此不堪,除了川王,你不该为自己找找别的出路吗?”

  “豫王他果真要……?”穆岗觉得难以置信。

  “早晚的事情。年前,豫王东进逼近广陵王萧阁的邺台,你真以为是为皇上效力?”

  傅弈亭这几分挑拨十分有效,现下穆岗心中乱作一团,只皱着眉头揪胡子。

  “再说,龙袍现在在我手上,你大可推脱不认。商人逐利为贵,只管拿了钱办事就好,别考虑太多。”

  傅弈亭说得诚恳,穆岗的心也慢慢安定下来,他长叹一声,“势成骑虎,我还有什么办法呢?”

  “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跟我做生意,你亏么?”傅弈亭笑道:“今天还赚了个宝贝,回被窝儿里偷着乐吧!”

  穆岗想起萧阁来,又是疑窦丛生,于是试探着问:“四爷,那公子是个什么人物,怎么出手如此阔绰?”

  傅弈亭晦暗一笑,“一个南方的远房表哥罢了,也是生意人。多跟他联系着,包你赚得盆丰钵满。”

第9章 烟花粉巷

  他二人在内室中密谈时,白颂安也悄然遛出了宅院,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又折返回来,在萧阁身边耳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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