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4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望着易情的背影渐隐没在山径尽头,如血残阳在祝阴面颊上覆上薄红。他静默伫立片刻,和柔笑意却倏尔不见,只余一片阴冷。

  林叶沙沙摇动,从石廊的阴影里忽而转出一个人影。

  那是个怀抱玉兔的道袍门生,一对眼懒洋洋的,眼皮耷拉着,呵欠连天。正是观中的迷阵子。

  迷阵子问:“大师兄走了?”

  祝阴说,“已走了。”

  听罢这话,迷阵子踏上书斋的竹木板,困倦地环视着室中景象。他摸了摸架橱上的卷册,从束条上扒下一层纸糊来,那卷册上的字儿顿时改了个样。从《文易情升天传》变成了《文始真经》。

  再将贴在架橱上的麻纸画一扯,迷阵子将它们叠成厚厚一摞。这些字画是他听了祝阴的吩咐,临急临忙下山去买来的,五百文便能买上好一叠,使完后卖回去也还能换几个钱。

  待清扫罢了,书斋中再无一丝有关文易情的痕迹,变回了寻常藏经阁的模样。迷阵子打着呵欠,劳倦地道:

  “祝师兄,往后你要借用师父的书斋,便自个儿打扫好啦。总将我使唤来使唤去,我虽懒得生气,却也会有脾气的。”

  红衣弟子笑意蔼然,“劳烦你了。”

  迷阵子又道:“方才我在大师兄的茅屋旁打瞌睡,又浑浑沌沌地跑到了这儿来,只隐约听到了些你俩说的话。祝师兄口中所说的那‘小瞎子’,莫非指的便是自己?你先前是全家遭了厉鬼屠戮,上了天坛山来求道?”

  祝阴笑道:“你猜。”

  困倦的门生道:“可我先前听微言道人说,你并非天生目盲,还出身显贵,椿萱并茂。”

  “这话不错。”祝阴笑吟吟地说。

  迷阵子勉强撑开眼皮,沉默良久,总算发问,“祝师兄,你方才对大师兄说的话,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他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指比划,定定地望着祝阴。

  在浑浑噩噩之间,他似是听到了祝阴与易情在欢声交谈。那素来傲气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祝阴竟会温和发笑,对着大师兄轻言细语,仿佛心怀无限眷恋。

  那些言语情真意切,不似虚伪之辞。因而迷阵子才会觉得疑惑,眼前这人究竟如何看待大师兄?是真已不再怀疑易情身份,解开心结,将他奉若神子,还是依旧心存芥蒂?

  祝阴上前一步,握住迷阵子两手,将他十指捋直。

  “假话占了十分。”

  红衣门生笑容可掬,“真话,一句也无。”

第十八章 血雨应无涯

  易情在无为观暂且安顿了下来。

  他年少成名,早已步入过天廷,面见过北斗之尊,如今再让他在凡世修道,着实有些委屈。于是他也不学那俗世弟子的修炼法门,成日念道诀、炼金液,力钻三千八百道,而是在清江旁甩一条细竹垂钓,削了骨哨在山阴处胡乱吹奏,悠游自在。

  虽说一日的大部分时候里他都在无所事事,他倒也过得足衣饱食。因为每当到了膳食时分,总会有一只小小的木托放在茅屋前,其上放着饭食,约莫是祝阴或迷阵子送来的。

  在无为观中闲逛了数日,易情发觉这里清寂得过分,似是除了他见过的几人外便无其余弟子。无为观明明在凡世里闻名遐迩,每回入门比试山门前也都列起长龙,可真正的门生却寥寥无几。

  这一日,易情闲晃至古松祖殿前。但见眼前参天古木林立,贞枝肃矗,厚叶浓荫。一片苍翠幽色里,一个肥硕的身影正伏在虬曲松根处,扭动着臀,挣扎着叫道:

  “救命,救命!”

  看起来这人是被那卷曲成钵状的松根卡住了身子。易情不紧不慢地上前,扯住那人下袴用力一扯。微言道人惊叫着跌了出来,肉球儿也似的在地上滚了一滚,手里仍紧攥着只烧鸡腿,满面油光。

  微言道人挣扎着站起身来,一张老脸已然火烧似的发红,他把松垮的下袴提了一提,拍了拍身上灰土,将烧鸡腿藏进拂尘里,轻咳了一声道:

  “文易情,你小子怎地在这里?”

  瞧这老头儿极力掩饰窘态的模样,易情在脑后叠着手,笑嘻嘻地道:“我还想问一问,道人为何在这处呢。”

  他记得上回祝阴背着他走过这祖殿,说那虬曲成碗状的松根里藏着许多微言道人吃剩的零嘴。看来是这胖老头嘴里寡淡,便又上这处来偷吃,却不慎被松根卡住,只得狼狈地大喊救命,直至被他扯出了。

  微言道人清了清嗓:“这里是续道统、祭祖师之处,老夫时常要来扫香灰,在这儿倒不奇怪,你来才奇怪咧!”说罢,便拿那对被挤在横肉之中的小眼瞪视着易情。

  易情问:“我也是观中弟子,来这儿有甚么奇怪的?”

  胖老头恼道:“你这泥猢狲!十年前你上树掏了鸟儿,在祖师殿旁堆起松枝生火,把咱们的道场烧了个精光!你小子满腹坏水,净做恶事,老实交代罢,你来这儿究竟想做甚?”

  少年道士笑了一笑:“正是无事可做,我才踅到这儿来的。”他一露齿而笑,琐细的天光碎金似的落在身上,望着熠熠生辉,竟似泛着灵光。微言道人想起他曾是天廷灵官,心中竟生出一点面见神明的敬畏感,不由得瞧得愣了。

  两人踏着青石板,在松林中漫步。碧色接天连地,翠针云聚,犹如女子松蓬鬓发;鸟啼宛转,脆如清露坠池。林中清幽冷寂,他二人漫步于渺渺云水间。

  一面走,微言道人一面紧张兮兮地偷瞄着与他并肩的这小子。兴许是化神的效用,十年未见,这小子的样貌竟和十年前所差无几。

  犹豫了片刻,微言道人开口问道:“易情呐,你是为了甚么而回来的?”

  “嗯?”

  “天廷里能享尽安富尊荣,千万修道者耗尽寿元心力,便是为了得步天梯。”微言道人挠着肚皮道,“咱们这儿看着虽光鲜,却也过得清苦,你还特地跑回这儿,着实不值哇。”

  “为何不值?这里怎算得清苦?”易情道,“我待在这儿能衣食丰足,比在外头游荡、睡破桥洞不好上许多?何况……”

  他说了一半,却又如鲠在喉。微言道人还能记得起他俩之间的那个约定么?十年前,在那个细雨连绵、天光黯淡的日子里,他背起行箧,踏着豁口的步履踩上泥泞的山径,在重重白雾间朝着无为观低狭的荆梁屋挥别。

  那时的他尚且轻狂年少,临别时对守驻在榕树下的那个苍老身影放声高喝,说他定会回到此处,哪怕是要遭千难万阻,受吞饮融铜之苦。

  “怎地了?你想说甚么话?”微言道人不解地偏头,易情却只是一笑而过,闭口不言。

  “话说回来,老夫是没想到哇。虽说你是从天廷里跌下来了,日子过得落魄,可能登上天顶本就是件稀奇事。许多势家都想从你这儿探问究竟如何才能升天咧!”微言道人搓着手,眼巴巴地望着他,“如何,易情,你肯同老夫说说其中奥妙么?”

  他们二人走在松径上,四周树色青郁,碧草萋萋。易情笑道:“道人若想得知,易情定会倾囊以告。”说着,他便踏下青石板,拣起枯枝,在一旁的泥地上比划。

  “道人可知修道果同铸神迹的区别?”

  微言道人摸了摸脑袋,冥思苦想了半晌,最终还是沮丧地嘟囔道,“老夫…唉,在这山中深居简出,着实不大明白呐。”

  易情在泥地上画了一条曲折长线,“升天有许多途径,最寻常的一种便是修道。而修道人又分许多派别,有服食炼丹,以柏实、菖蒲等物坚固自身的,亦有健体强身、调四体气理,积德行善、忠孝为本的。”

  “《太上感应篇》道,‘欲求天仙者,当立一千三百善;欲求地仙者,当立三百善。’若不为他人立善,也需立己身善。”易情扭头问道,“道人,您觉得立善之人最需耗费的是何物?”

  胖老头儿抚着层叠的下巴,若有所思道,“约莫是诚心罢?咱们这些修道之人,为了能心宜气静,成日里睡冰石床,喝西北风,守贫刻苦得很,寻常人定捱不过十天!”

  “这话说得对,却也不完全对。”易情笑道,“答案是…光阴。”

  “光阴?”

  易情拿手中枯枝敲了敲方才在泥地上画出来的长线。“凡修道者,不论使上多少法子,要结成道果,少则百年,多者逾万年。若是寻常人,百年便会寿元终尽。要在大限终至之前修得善果,着实可称为登天之难。”

  微言道人听了,不住点头。

  “可铸神迹却不同。”易情在地上又画了道陡峭的短线,道,“只要一朝铸得,便有升天之机。既有耗费百年、几十年之人得上天磴,甚而有一宿便铸成神迹的人。”

  “甚么叫神迹?”微言道人像个求教的徒弟般虔心发问。

  “意即寻常人不可达的伟业。禹息土填洪,羿箭毙十日,移山填海,绝地天通,即为神迹。”

  微言道人悚然,浑身战栗,叫道:“这…这……寻常人怎可能做到!”

  易情两手支着枯枝,眉飞眼笑,“正是因为寻常人做不到,才叫神迹,不是么?”

  胖老头儿哑然。的确,若是铸神迹是件稀松平常之事的话,又怎能将其与步上万年道途相提并论?

  “可…可老夫心里又生出了些疑问。”微言道人急忙道,“咱们修道之人,若是修到了临证真成仙之时,大多有覆海倾山之能,那不也算得神迹么?”

  “不大一样。”易情淡声道,“认定神迹的不是天廷,而是凡世。只有福泽众生、天底下的人皆喻晓其功绩者,才能算得‘铸成神迹之人’。只有流传开来的异话才能算得传说,人心归向之人才算得英雄。”

  换言之,便是要做得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这才算得铸下神迹,得有天仙相迎。微言道人忽如醍醐灌顶,他想起朝歌里卯足了劲儿修宏丽塔阁的势家,有人拔足迈向杳无人烟的荒野,有人宣称要炼出能使天下人长生久视的丹丸……原来修士们近来对功名的角逐与趋之若鹜,皆是为了升入天宫。

  易情拿枯枝点着泥地,唉声叹气道,“唉,本来正儿八经地走道途直至升天成仙,确也是件神迹。可近来势家盯上了铸神迹这条短径,总想着造出惊天之举,好得步金光大道。天下修士人人急功近利,成日钻营如何创得神迹,岂不是南辕北辙?”

  微言道人抚着白须,咧嘴嘿嘿道:“别说啦,非但是方入道门的小修士,连老夫也十分心动呐。喂,易情,依你小子看,老夫要创得甚么神迹,才能得天上神仙的青眼?”

  白袍少年笑道:“若是道人,可以试试将天底下的零嘴儿偷吃光,说不准太上帝在天顶上看得快活高兴,能封您一个食神的位子。”

  胖老头儿朝他啐了几口,伸手去扭他面颊。“哼,净说瞎话!”

  “这倒不算得瞎话。入了天廷后,还得看太上帝心意,瞧他封您做甚么官。若是他瞧您不顺眼,还会把您一脚踢下来咧!”

  易情闪身避过,又垂头望着泥地上的划痕,嘴角噙笑,似在沉湎于过往。微言道人忽而微怔,文易情似是已与升天前的那个顽童大相径庭,身上多了几分沉实之气,变得犹如慈悲俯瞰众生的神明。

  刹那间,微言道人心底里又忽而生出些微疑惑,寒意有如藤蔓攀上脊梁,一个念头油然而生:

  既然神迹需昭显于世人,让万民震动伏拜。

  ——为何他们都不曾知晓文易情铸下过何等神迹?

第十九章 血雨应无涯

  微言道人还欲开口再问,却又抿紧了嘴巴。

  他瞧易情这副总漫不经心的闲散模样,怕是问到在天廷的事时,这小子又会打着哈哈蒙混过去。易情似是不愿说他十年前在离开无为观后究竟做了何事,才得升天顶。

  胖老头儿想了想,忽地伸手用拂尘点了点易情颈中的铁链。

  “喂,易小子,老夫还有一事想问你。”

  易情眨巴着眼:“道人请讲。凡是不涉禁制的,弟子定会尽数相告。”

  “老夫认得你颈上的缚魔链是天廷灵鬼官所造,传闻能断绝一切术法。”微言道人狐疑地打量着他,“可你为何还能用那叫‘形诸笔墨’的宝术?”

  这小子非但能用宝术,且还使得顺遂之极。微言道人简直已经开始疑心灵鬼官都在造些伪劣之物,还在追寻罪徒时看走了眼,顺手给这厮拴上了铁链。

  白袍少年听罢,忽将颈中铁链一扯,往微言道人腕上捆去。

  微言道人初时还对他举动颇为惊奇,可铁链上身的一刻,他忽觉身躯沉沉欲坠,犹如巨岳轰然压落。一时间,他气短力竭,连手指都难以轻颤。与此同时,身中灵气止遏,枯竭焦渴。

  这是缚魔链的力量!

  年迈的道人一惊,这铁链仅是触及肌肤便有如此强横的封禁之力,定是天廷所铸无疑。微言道人喘着粗气望向易情,疑窦更深,这小子明明被铁链锁着,可为何能使起宝术来易如反掌?

  见他喉头滚动,似是有话要说,易情嘻嘻一笑,收回铁链,“道人请看,这缚魔链货真价实。”

  “既然如此,那为何…”

  易情恬不知耻地插手,“因为我厉害!”

  微言道人无言以对。

  白袍少年仍在得意洋洋地吹嘘:“我可是天廷里最厉害的神仙,虽说缚魔链确实封了我的宝术大半,可要写画些小玩意儿还是成的。”

  “哼,你就吹罢!”微言道人笑嗔道,伸拂尘柄去敲他脑袋,却不知觉间将方才的发问抛诸脑后,“你是个甚么德性,老夫能不清楚?你个猴娃,才上天廷十年,便能称霸天宫?何况,你既然得在那儿做大王,还回来作甚!”

  易情捂着脑袋道:“这不是对您甚是想念,就大老远地奔回来了么?无为观建观时择的是山拗高处,是块福地,我就知道这儿总有一日能兴旺发达,天廷都抵不上这里的纷靡华丽!”

  不知怎的,听了这话,微言道人的神色忽而有些古怪。

  胖老头儿将易情扯过来,揽着他的肩悄声发问,“喂,易情,在你看来,这儿算得堂皇富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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