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74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中天宫里寂静下来,竹风安静地拂过廊庑,带来清淡的檀蕊香,像冰泉水淌过鼻尖儿。鸠满拏笑着看小泥巴,梧桐阴里洒下细碎的光点,稀稀疏疏地落在那俊秀而年轻的眉眼间。这位中天星官之首看着似个青年,实则已如盘根古木般沉稳。他温和地开口,话语却冷硬,道:

  “你太惯着文坚了。”

  小泥巴沉默不言,然而头微微低下。

  “我知你是他带入玉虚宫的,然而那不过是一时提携之恩。仙途漫漫,那一时的扶携很快便如过眼云烟。放眼中天,有哪位星官不会自己卫道伏魔?剑道、丹道、符箓,他哪一样皆平平,且天资鲁钝,过了数年依然是白丁。”鸠满拏道,“而你,却是一株好苗子。我看得出你的宝术蕴藏神威,虽仍青涩,但前途不可限量。你的剑法也极凌厉,我遣人打听过,你是师承了三洞剑尊罢?在中天星官里,你是最有可能爬上重天之人。”

  小泥巴撇过脸,他的心忽而有些慌,心膛里像下起了暴雨,心跳咚咚的急响。

  “大人,您过誉了。”

  “不,我并非过誉。自人至仙,不过只越了一重天,可咱们与紫宫尚隔八重天。你知道么?人与仙的分别,甚而比不上中天星官与成天星官的分别。”

  鸠满拏说着,拍了拍小泥巴的肩,语重心长道。

  “你若是认我这上峰,便也知我良苦用心。早些远了那叫文坚的小子罢,他不过一块朽木,不是可雕之才。”

  小泥巴却摇了摇头,决然而干脆地道。“我不要。”

  “为何?留在他身边,是能得到甚么好处么?”

  “没甚好处。可若是连我都走了的话,他这天上地下,可真再无一个亲朋了。”

  小泥巴望着残月,虽破碎而带着缺憾,却依然掩不住那洗荡寰瀛的光彩。他坚定地摇头。

  “我是他的最后一个朋友,我不能走。”

第四十一章 弱羽可凭天

  “下作黄子!”

  “遭瘟玩意儿!”

  晨起去扫天阶时,小泥巴忽听得有人高声叫骂。他扭头一看,却见白玉阶上站着两人,跪着一人。站着的是两位中天星官,皆是青年模样,朱经间道锦衣,银镀金带上佩象牙鞘短剑,下巴昂得极高,略显几分公子哥儿的脾性。

  跪着的却是文坚。脸白着,紧抿着唇,一副隐忍的模样,颊边却盖着鲜红的五指印。道服被扯松了,落满灰尘与脚印。

  那两位星官似是对其怒极,有一人揪着他前襟,使劲儿扇他头脸,叫道:“福神大人将至,我让你去打点好茶水,你倒尊贵了,将那蒙山清峰茶全糟践了,泼到地上,还说你不干这种下等活儿的人。呸!娘遭驴吊入的,你端甚么架子?”

  另一人也发狠踹着他,破口大骂道,“你这贱种,瘟鸡,假清高甚么?”

  文坚一言不发,只是用手护着脑袋,任由他们踹打。他总是这样,独来独往,一副倨傲模样,如刚开刃的利剑,故而总遭人嫌唾磋磨。

  一中天星官冷笑道:“我昨儿去理鸠满拏大人的书斋,见了八重天上传来的天书谕示,其中点了些聪明伶俐、将来大有可为的星官,又批点了些前途无望的孬种,这厮便被冠了孬种的名号。那发布天书谕示的司命定是知晓每人前程的,他既被称作无能之辈,那便是说往后断然再无崛起的可能。喂,小少爷,你听到这话了么?你一辈子就该当是个窝囊废!”

  嘲笑声里,文坚冷然跪坐着,对这些话漠然置之。见他无动于衷,两位中天星官更怒,一人用力往其胸口一捶,文坚痛得弯下身去,却有一样物件从胸前掉了出来。

  那是一只白玉透雕香囊,玲珑可爱。中天星官见了,眼疾手快地将其拾起,嗤笑一声:“哼,倒带着个女气的玩意儿。”

  出人意料的是,那中天星官一拾起香囊,先前仍麻木不仁的文坚眼里却掠过一点怒色,猛地蹿起,去抓中天星官们手里的香囊,叫道:“还我!”

  中天星官一惊,旋身避过,讥讽地笑道:“我以为这厮儿是哑巴呢,倒也是能吠一二声的。”说着,却手上用力,像是想扯裂那只香囊。

  小泥巴眼里容不得这等事,他二话不说,赶忙抄着笤帚奔过去。一踏天磴,他便痛得浑身发颤,然而终究还是爬上去了,且使出天穿道长教予他的十八罗汉手的本事,将中天星官们揍得抱头鼠窜。

  末了,小泥巴恶狠狠地对他们扬拳道:“他是我兄弟,你们往后若敢欺侮他,我请你们吃拳头!”那两个中天星官也不敢留,赶忙撇下香囊,逃之夭夭。

  待那两位星官走后,小泥巴拾起香囊,吹了吹上面的灰,蹲下来,将其递与文坚。文坚一言不发,夺了那香囊,塞回胸口。

  “没事罢?”小泥巴问。

  “千刀万剐尚且受得,挨几拳怎会有事?”

  “你也该改改自己的性子了,待人铁板似的硬邦邦的,软下来些又怎样?”

  “应改性子的不是我,而是他们。”文坚道,“好狗不挡道,只有疯狗才会乱咬人。”

  小泥巴知他油盐难进,难劝得很,便索性扯开话题来。他站起身,望着天阶之下。只见得紫烟渺渺,雪云丛簇,白玉磴如长龙般盘旋着,没入云梢。小泥巴忽道:“说起来,你爹爬上天磴后便没了影儿。”

  文坚正坐在天阶上,抱着膝,孤仃仃地蜷着身子。闻言,他淡淡地回了一句:“我没有爹。”

  “嗯,我也觉得那人不配做你的爹,那就叫他你仇家好啦。”小泥巴道,“你仇家不见了,你不在乎么?”

  文坚却道:“他又不是我爹,要去哪儿便去哪儿,我在乎甚么?”

  小泥巴哑口无言,转念一想,兴许是文试灯爬几级天磴便承受不住,掉回人间了。不管怎样,如今他们已是星官,区区凡人对他们不成威胁,于是暂且不顾这人的行迹了。

  “今儿的天阶由我来扫罢。方才我听人传话,鸠满拏大人要见你。”小泥巴拾起笤帚,拍了拍文坚的肩,“你快去罢,免得他过后怪我的话没带到,还疑心我俩有甚奸情,在这儿偷香。”

  文坚看着虽不情愿,却仍爬起身来,仆了仆灰,转身便往中天宫去了。他带上了习字用的字册,最近一有空闲,他便会学些文字筋骨。

  中天宫内,月放寒光,风凉入骨。

  墙边探入几枝冷艳蜡梅,鸠满拏坐在凉亭里,一身素白冰纨衣,月光勾勒出英秀的脸廓。青年正抚着白鹿,白鹿温驯地伏在他眼前,任其指尖流连于缎子似的绒毛中。

  文坚叩门而入,鸠满拏和气地微笑,招呼他过来坐下。

  “脸上怎的肿了,是磕碰着了么?”

  “被其余人打的。”文坚反而坦然道。

  “你是心甘情愿被他们打的么?”

  文坚蹙了蹙眉,“哪儿会有心甘情愿挨人打的人?我不过是懒得动手,不欲与他们计较罢了。”他顿了一顿,直视鸠满拏,“你寻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些闲话的么?还是想教训我,说我剑道、丹道、符箓皆平平,天资鲁钝?”

  鸠满拏笑了笑,却没回他的话,说:“我听闻你是靠铸神迹上来的,你们家写出了将来百年的天书。”

  “那是我爹干的脏事儿,我才不想认领。”文坚冷笑了一下,“怎么,现在想赶我走了么?我倒还想一走了之呢,上了天来,我方知这天上地下皆是一般模样,要论黑心挤兑,人与神也是一模一样。这里还比人间略差些,在地上时,我还能摸到零星天书,如今却似闲神一个,成日被使唤着干些送水端茶的粗活儿。”

  鸠满拏听他发牢骚,也不觉厌烦,只是温和地笑。“你只是想自由,是不是?”

  “是啊,我只道人间是囚笼,不想天上方才是最大的牢槛,且还有九层,一层压着一层。”文坚不客气地道,“甚么时候让我们去写天书?咱们中天星官也不全是武职罢?要编纂天书,况且是九重天以下万事万物的天书,怕是得需整一重天的文官来劳心劳力。是不是待咱们往上爬了,总有一日也能碰到天书?”

  “碰到天书,你觉得就能掌握命理,就能自由了么?”

  “若天书都尚且不能予人自由,这世上还有甚么不在樊槛之中?”

  两人之间静默了一瞬,月晖清凉如泉,将石山雪洞映得浓愁浅黛。

  鸠满拏笑了笑,“文坚,兴许你应明白一件事。在这天上,掌命理的神官从来只有一位,便是九重天上天记府的大司命。即便是他,写天书也需按循天命。这天上天下,无一处不是受天命拘系的。每月初,会有重天之上的天书纸传下来,告诉咱们每月应做的事儿,这便是天命所定下的结果。”

  文坚的目光暗了一暗。

  良久,他轻声道:“那便是说,我至今为止所做的一切皆是徒劳么?天命早将我的过去与将来打了腹稿,我不论做何事都反抗不得它?”

  “那倒未必。”鸠满拏却笑着摇首。他伸手指向方池上悬着的如璧的满月,“你瞧,今夜正是望月,若按昨日传下的天书纸所写,今夜我当与你在此赏月。”

  原来鸠满拏寻他来,也是遵循了天书指示,一切都是定好的么?文坚心里忽似吹进了一阵寒风,微微发凉。

  “但我忽而不愿赏月了。”鸠满拏摇头,弯身拾起一枚石子,忽往月盘处一扔。石子打碎了月盘,变作了缺月。文坚愕然,只见鸠满拏微笑道,“你看,这便与天书上所说的不一样了。”

  文坚目瞪口呆,良久才道:“大人,修缮一只月亮要许多香火。”

  鸠满拏笑道:“我知道,你们先前不也坏了一只么?那香火钱还欠着呢。”

  “大人方才不是说,天命不可改么?可为何又能做出与天书相悖的举动?”

  “这便是我今日寻你来的缘由。”鸠满拏吁气,“非但是你不甘于天命的桎梏,我也一般。天命究竟为何?神既可写天书,为何不可改天命?八重天上传下的天书纸上写着要我指派易情去往凡间除游光鬼,可我不想完全遵从这谕示。”

  文坚静静地听着,悄悄抿起了嘴。他知道鸠满拏珍视易情,因易情天资超凡,是如今中天星官中的翘楚。而他便如一稗草,任人鄙弃。

  “所以,”鸠满拏忽而伸出手,温暖的手背覆在文坚的手上。“我想让你与他一齐去。一起去人间,除掉近来在那里肆虐的游光鬼。那是一种凶兆似的恶鬼,它出现时,会有不明的血污染上天空与人的衣衫,它会吸食人的精气,让其枯槁而死。”

  文坚微愣。

  他本以为鸠满拏会让更出色的星官与小泥巴同行,因上了天廷之后,他与易情之间似有了天壤之别。

  “为甚么是我?”他喃喃问道。

  “不为甚么。”鸠满拏轻笑着,“因你是他的朋友。”

  从中天宫里出来后,文坚的身子虽被清风吹得寒透,一颗心却是热着的。

  想起鸠满拏的认可,再一想能和小泥巴同赴人间,晦暗的心头仿佛放了晴。文坚加紧脚步,却不慎与迎面匆匆走来的一人撞上了。

  他身子一歪,一个趔趄仰跌在地,手里的字册掉下来,麻纸像鸽子一般扑腾腾地飞起,又落了一地。抬头一看,与他相撞的却是一个俏丽少女,一身织金妆花罗衣,捻金纱裙,头插寒兰簪子,月眸花靥,声如莺啼。那少女被撞得歪倒,又很快跳起来,恼怒地叫道:“你没长眼么?”

  文坚说:“是,我是瞎子。”他翻身起来,慢吞吞地拾着地上的字帖。谁知那少女竟将他的话当真了,反惴惴不安起来。

  “我,我不是故意的……”她嗫嚅道,“撞上了你,是我不对。”

  文坚不欲与她闲话,只问,“你匆匆入宫去,是想寻鸠满拏大人么?”

  少女道:“不错,我是少司命,欲寻鸠满拏一谈如何迎福神的事儿。”

  她蹲下来,帮着文坚一起拾字帖,却看清了其上写着的字:“玉门开翕,吸精引气”、“抚弄玉筋,持弄男乳”。

  少司命惊愕地抬头,却见文坚双目亮如寒星,哪儿似个瞽者?顿觉自己受了戏弄,气上心头,羞得面如桃花,恼怒地将纸一撇,大叫道:

  “好哇,原来你不是个瞎子,倒是个登徒子!”

第四十二章 弱羽可凭天

  少司命走入中天宫中,只见得庭中木繁花杂,枝叶扶疏。蜡炬风摇,一只缺月悬于方池上,惨白的碎片落了一地,像莹莹的雪。

  眼见此景,少女惊呼:“你们这儿的月亮竟碎啦!”

  鸠满拏拨开水蓝的亭幔,走出来,微笑道,“不错。”

  “是哪个秃孙干的好事?我去教训他!”

  “正是卑职。”青年笑道。

  少司命哑口无言。半晌,她踢着月亮碎片道,“福神大人不日便会下五重天,来你这儿消夏了。他平日里经纬九重天之下的福运,过得十分劳苦,若教他看到这一片狼藉之景,又怎能让他舒心?”

  鸠满拏却不慌不忙道:“在福神大人降至一重天前,卑职定会将此扫得一尘不染。”

  见他从容,少司命没好气道,“我知你有法子,你总是有能耐的。鸠满拏,你待在九重天着实屈才啦,你本该同福神大人平起平坐,在九重天任一官半职的。”

  谁知这话一脱口,鸠满拏却神色一黯。少司命似也觉察她所言不妥,讪讪地收了口。庭中一片寂静,帏箔也不再漾动,绛桃静静地盛开,缀在夜色里,如姑娘羞怯的脸庞儿。她拂了裙摆,在美人靠上坐下,叹息道:

  “你也别怪我说这些话,鸠满拏,你的天途行得太坎坷了,任谁见了,都想替你叫屈。眼下也无第二人,所以我才想与你说说心里话。你本是南方增长天王之部属,林野鬼众都服你,愿推举你作王上。你又曾任凡世宰官,分明是爱民如子之人,却遭人污作枉法恣肆的宵小之辈,抱屈衔冤。”

  鸠满拏沉静无言,脸上却隐现出一抹薄薄的忧伤之色。

  “到了最后,他们砸你公堂府邸,欲寻你贪污下的财物,可到头来却只寻得寥寥几只铜板。他们毁你庙宇,故而你从此再不得黎民香火。他们污你名声,说你那名儿是自狗吊而来的,说你是只形如冬瓜的恶鬼。所以你被远放逐在一重天,但我却觉得不公,你应居高位,受万民敬仰。”少司命说,忽而转头希冀地看向他,眼里落着残破的月光,“我问你,鸠满拏,若有一日,你得了良机,会再上九重天么?”

  鸠满拏莞尔:“少司命大人,卑职暂无这念想。”

  “为何?你本该是九重天上的高官显爵!凭你的力量,断不会在这犄角旮旯地儿蹉跎岁月!”少司命禁不住扬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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