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89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天像铅一般灰,浓云压着五雉高的王城宫门,没有日月星光,失了太上帝后,此处只有永无止境的极夜。

  但今日却有所不同,一个黑影忽缓缓现于南天门前。

  那影子说是人,却不大像,浑身皮肉似被剥去,血淋淋的一片。手脚如被斩去一般,身上坑坑洼洼,尽是创伤,像一块千疮百孔的烂泥。那人爬上南天门,身后天磴上落满血点。那血点如王驾出游的仪仗,忠实地随于那人身后,看他闯过南天门,往帝座而去。

  过了天门的一刹,那人忽颓然伏地,登上九重霄已竭尽其神魂气力。血汩汩地流,他看着不一时便会魂归西天。

  然而黑暗里却生出了萤虫似的光点,那光点轻轻栖于他身上,将血污噬净。因入了神霄地界之故,那人创伤渐愈,缓缓现出人形。人影喘息着,靠生出的手脚艰难爬动。不知爬了许久,人影方从辇道爬向了瑶池。他滚入池中,血迹丝丝缕缕地浮上来。不一时,水花四溅,那人儿浮上水面来。初入水时,他百拙千丑,可出水时已恢复原本容貌。创伤愈合,污垢涤净,更显得那人肌若新雪,眉眼清素,他呛了几口水,打了个响指,嘶声道:

  “宝术,形诸笔墨。”

  刹那间,一件洁白的大襟中褂被墨迹勾勒而出,轻轻披于其肩头。那人涉水而出,那中褂湿淋淋地贴着身,看着狼狈,却能看出此人本是一翩翩少年郎。

  此人正是文坚。

  自从五重天上行后,他不知在天磴上耗费了多少年月,其间种种甚而已然记不大清,只记得那是一段极凄苦的岁月。非但是身躯残缺不全,他的魂心也脆薄如蛛网,仿佛随时会被狂风刮裂。

  文坚从瑶池里爬出,身形清瘦而苍白,如一杆将倾之竹。他环顾神霄,只见赤地千里,尽是荒烟蔓草。他走了一周,紫宫已无人,夯土台周的木楼层叠倒坍,如被大水冲垮。走到一处朱地楼府,望见灰烬里有一竖式花带牌的匾额,被拦腰截断,拼起来是“天记府”三字,于是他便知这里是他要寻的地方了。

  走进去瞧了瞧,那楼里烧得一片漆黑,有些文书、邸报、画影图形和藏书的纸页散在灰里,星星点点,酒室里的齐中酒、猥酒坛子爆裂一地,随着时光流逝变作恶臭。

  天书是由司命掌有的簿册,并非所有在天廷里的纸页都是天书,文坚走了一圈,天书的影子却不见零星半点。可他也并非一无所获,他在府外的灰堆里寻到了一粒种子,小而黑,圆溜溜的,像一枚棋子,他知这是槐种。文坚刨了坑,将其埋下,静待其吐翠之时。天坛山上亦有连绵槐树,其根扎得极深,夏时浓荫大片。看见槐树,他便会想起无为观,想起小泥巴。

  文坚在毁损的天记府里定居了下来。

  他身上一直珍惜地揣着那枚写着“文易情可铸神迹”的天书纸片,那兴许是天地间仅余的天书。靠着那片天书残页,依着在凡世时读过的画册的记忆,他渐渐重建起天记府来。他以血肉作代价,画出曲沼方池,以斑竹斜钉门木格,设好屏门、仪门、厅事,府堂里置一紫檀木平头案,一张天然木铜包活足桌儿,上铺蓝地织金缎,堂供放上望春花,整肃洁净。

  文坚也试着在天书上写字儿,唤醒小赤蛇,然而不论如何落笔,字迹皆会游散。他灰心短气,心想,难道自己真无缘再与小泥巴相见?

  在神霄之上草木生得极快,仙槐开始抽芽,仅几日便亭亭如盖。文坚在府里设了书斋,在其中以天书修葺九重天。这工作枯燥乏味,还要以自身血肉作代价,可谓痛苦连延,然而目光一触及那修好的前厅后堂,窗外高低耸立的殿阁楼宇,他又忽觉宽心:若小泥巴醒来,便会得见焕然一新的神霄天。

  岁月如流,时光如窗前过马,不知觉间,九重天已归复火烧前的模样。

  天城九经九纬,道阔七百二十尺,台榭林立,中有阁道相接。云霞如锦,虹霓似桥,气势磅礴。文坚时常在休暇时踱步四看,思索下一步应修缮何处。

  这一日他行至琼花宫,却忽见木阁上闪过一个黑影。正吃惊时,那黑影已从楼上一跃而下,燕子似的轻巧落在他面前。

  那是一个窈窕少女,着一身荷莲纹翠裙,系蕙草绦带,方桃譬李,娇妍动人,只是一对柳眉紧蹙,文坚认出她是曾来过中天宫的少司命。她见了文坚后叫道:

  “喂,你怎么在这儿?”

  文坚一愣,他以为九重天上已无活物,伸手摸了摸少司命的脸蛋,却觉温热有生息,这才恢复往时那副冷冰冰的模样儿,道,“热的。”

  少司命被他摸了脸蛋,像奓毛猫儿,尖叫道,“废话,老娘是活人……活神仙!”

  “我还想问你这话呢,你怎么在这儿?”

  “我本来就在九重天上!你以前见到的是我下放的魂神!你不是中天宫里的那登徒子么?怎么如今却爬上来了?”

  想到攀上九天意味着何事,她话也说不利索了,变色道,“莫非你……你是铸得了神迹?”

  原来自福禄寿三神窃火精焚神霄后,紫宫一片荒芜,还活着的诸仙下迁五重天,可少司命却恋旧。待火息之后,她仍回九霄,在琼花宫中安居。

  “也不算甚么神迹,不过是攀到了九重霄上。”文坚说,少司命的嘴巴张圆,仿佛能吞下一只鸡子。

  她问,“怎么上来的?”

  “还能怎么上来?”文坚古怪地看着她,“走上来的。”

  少司命张目结舌,一时词穷。这平平无奇的几个字里藏着波澜起伏的凶险。

  文坚又后退一步,警惕地问,“我倒想问问你,你同福神他们是甚么关系?”

  福神是害他与鸠满拏、烛阴、小泥巴沦落至此的罪魁祸首,文坚还记得在中天宫时少司命曾阿谀谄媚地围着福神打转,若她是站在福神那一边的人,那便是自己的敌人。

  可少司命听了他的问话,却忽地撇下眉来,哀怨地道。

  “我和福神的关系?还能有甚关系?不过是主子和奴才罢了。”

  “我看你们昔日交往甚密,你是不是他的狗腿子?”

  少司命大怒,方想反驳,却又噎了声,道,“福神往时朝野侧目,我也不得不卑谄足恭。不过他们自从五重天上跌下,烧得一身焦肉以后,我倒脱了他们魔爪,逍遥起来了。往时说的那些讨好话儿,多是违心的。”

  “自太上帝亡故之后,他们曾霸据五重天,把持大权,我与他们处不来,便仍在这断瓦残垣里逗留,其余众仙多去了景霄天。现在倒好,九重天上竟来了个像你一样的凡人,你也竟借天书将紫宫修了个七七八八,这不是神迹又是甚么?”少司命叹息道。她忽眨巴着眼,问文坚道,“你上九重霄来以后,在何处栖身?”

  文坚答道:“在天记府。”

  少司命愣了一愣,看着他慢慢地道,“好,非常好。你干了司命的事儿,还真占了司命的巢。你上九霄来是为了甚么,是想得荣华富贵,还是想长生久视?”

  “我想当大司命。”

  少司命震惊地看着他,半晌才道:

  “反了天了!”

  文坚道:“你吃惊甚么?我连紫宫都修得,再造一个人世想必也不是难事,只是需要时间。我要做大司命,让一切重来,使白骨生肉,令沉冤得雪。我要让天下人知道,天下并非福禄寿三神的天下。”

  他这番话声音不大,却铿锵有力,如鼓钟钦钦,震得少司命心头大动。

  她沉默了片刻,似被他炽烈的目光点燃。文坚虽冷面冰骨,却有如烛龙之焰般的炙热之心。少司命从怀里取出一本簿册,递与文坚,道。

  “你的天书快用完了罢?”

  “是。”

  “那在拾掇完九重天之前,且用我的天书罢。只是我那天书只司风情月意、繁育新生,比起大司命的来难用了许多。”

  文坚接了那簿册,两眼一亮。他知天书珍贵,连未被燔烧的九霄上也只存了寥寥几册。可等他翻开少司命的天书时,又两眼一暗。

  少司命发觉他神色有变,问道:“怎么了?”

  文坚正恰翻到了自己的那页天书,除却记了一些生平琐事外,他看到自己的名字与另一个名字以红线相连。那红线歪歪扭扭,笔法笨拙,不似天成,倒似是凡人用朱砂写就。

  那与他红线相牵的名字是——祝阴。

  文坚变了脸色,哪个月老给他俩牵了缘线?可除了他和少司命,又有谁写得了天书?但他并未直言,只是面无表情地阖了天书,对少司命道,“多谢。”

  少司命:“你谢甚么?”

  “谢您给我乱点鸳鸯谱,胡牵露水缘。”

  文坚说着,将天书夹在肘下,冷冰冰地一甩袖,留下懵然的少司命,转身离去。

第六十一章 人不信由命

  晨光落入朝会殿,一对纤手拂过罗衣,将玄端披在眼前人的身上。那玉葱似的十指上移,理了理发丝,替那人正好冠,又移到腰处,替其佩好印绶与玉琀蝉。

  那双手的主人是一个粉妆玉琢的少女,她蹙眉抿唇,替眼前之人理好装束后才略舒开眉头,向后一步,审视了一番后满意地拍了拍那人的肩,道,“好了。”

  她眼前站着一个少年模样的神仙,眉似远山,目如朗星,端秀俊逸。那衣衫一上身,更衬得他挺拔冷肃。那少年正是文坚,他发话了,道:

  “你寅时便让我来紫宫,莫非只是让我来当衣架子的么?”

  少司命拧眉,打了他一下,“那你知道你这衣架子上挂的是甚么衣服么?”

  “不知。是马夫,还是役人的装束?”

  “傻子,”少司命指着他顶上的罟罟冠,“是一品大仙朝服。”

  文坚沉默了片刻,忽而伸手去解下巴上的系带,道,“我不应穿这些衣冠。”

  “你不穿,又要由谁来穿?”少司命道,拽着他的手,向前走了几步。他们来到殿中,白玉隥下延,隐没在殿门外的清光之中。琉璃牌坊滑净无尘,蟠龙桓表景肃而立。大大小小的宫阙层层叠叠,气势浩汤雄伟。少司命对文坚说,“你看到了么?这些全是你用天书建起来的,哪怕是放在九霄神仙里,也足以算得神迹。不是你使一品大仙服掉价儿,是这衣服让你穿着,倒还让你掉价儿。”

  她说着,从一旁的粉彩越鸟百两金托盘里捧起一顶冠。“你知道么,其实我本想让你戴的不是一品大仙冠,而是这顶。”

  文坚转过头来,目光落在那冠上,微微一怔。那是一顶通天冠。

  “这是甚么?”

  少司命说,“是帝冠。”

  天磴之上,一群星官正抖抖索索而行。

  他们皆着赤罗具服,头戴梁冠。每上天磴一步,他们身躯上便冒出血水,浸透脊背。

  禄存星官破口大骂道:“他娘的,早知当初神霄被火烧毁时,老子便不将魂心移至五重天留存了,如今再上九天,费劲得很!”

  北辰星君喝道,“禄存,我等正在朝觐道途中,不可失礼。”

  “咱们离九天还远着呢,何况如今帝位正虚,又何必持那虚礼?若不是听说神霄天上有一巧匠修了紫宫,老子才不愿爬这天磴瞧去!”禄存星官骂咧咧道。

  北辰星君无话可说,只冷哼一声。他们爬了一阵,离景霄天愈来愈远,四周的云亦变得焦黑,这是进了曾被燔烧的路段。北辰星君忽望见他们这群星官行列的末尾吊儿郎当地走着个人,其仪态之不敬比起禄存星官来更是有过之而不及。那人着一件烟黑中单,赤着两脚,两眼闭着,眼皮微微凹陷,似是个瞽者。他一面走,一面拍着云片,哼起凡世的时调小曲。北辰星君见了,怒道:

  “队尾的那一位,是何人?”

  那人听见了,顿了一下步子,抬头问道,“你是说我?”

  北辰星君大怒:“自然是说你!不衫不履,蓬首垢面,何等失仪!报上名来!”

  那人想了想,“就叫我钟山君罢。”

  这名儿像极了假名。天廷有在册星官一千四百六十四名,其下有名儿的有五千五百一十位,无名胥吏有一秭、也便是一兆兆位,然而其中却无一位叫钟山君的。

  禄存星官见北辰星君调转炮口,对准那古怪人儿,遂幸灾乐祸道,“不错,你确是官没官样的,你不怕丢脸,咱们还怕丧了体面呢。”

  钟山君却问:“敢问大人,何为‘官有官样’?”

  禄存星官打量着他,“首先,得将你的黑缎官服穿起来,方显威容严恪……”

  话音未落,他忽觉身上遭一股大力牵扯,那钟山君力大无比,竟上前一步,一下将其身上官服剥洋蒜似的撕开,转而披在自己身上,掸了掸尘。

  禄存星官瞠目结舌,却见钟山君笑道。“如何?我如今瞧起来有官样了罢?”

  禄存星官脸红脖子粗了半晌,指着他跳脚道:“你个强盗!剥了我的衣,以为穿上后便官相端正了么?还来!”

  他正欲挥拳揍上去,却听得一声威严的暴喝:

  “站好!”

  那暴喝声竟是从钟山君口中迸发出来的,如一声惊雷,猛地在众星官头顶炸响,就连北辰星君也站住了,诧异地看向那不修边幅的队尾之人。钟山君似换上了一副新面具,神色冷得似铁,瞽目里像弹出几道利刃似的目光。

  “我是并无朝服,可你却是没半点神样!你好好想想,凡世庙宇里的神像是怎样的?”

  “站……站着的。”不知怎的,那钟山君气势慑人,竟教禄存星君抖抖索索地道。

  “是七歪八扭,还是挺如青松?”

  “自然是……站直了的。”

  “那你还不站好?”钟山君喝道,“凡人尚且觉得神应挺直脊梁,你东倒西歪,如何教黎民安心敬奉?香火钱还想要么!”

  “这……这,”禄存星官面目扭曲,嗫嚅道。“咱们先前说的不是这事儿,是说因九霄上八音遏密,咱们行天磴也不必太恪守以前的那古板规矩……”

  钟山君咄咄逼人地发问:“你是觉得九霄上没了太上帝,所以咱们能和吞盏儿了一般,歪歪斜斜地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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