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91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小蛇快乐地嘶叫着,爬到他脚边,亲昵地蹭着草履。入了红尘后,它与凡人走得更近,通人性也更快,若是在此处居留久些,说不准能习好人言。真是奇事,魂心碎去以后,它应不记得自己了才是。文坚低头看着它,他心里忽似刮起了一阵秋风,凄凄惶惶。

  “你还记得我么?”文坚颤抖着弯下身,将它捧在手心里。

  小蛇摆着尾巴,眯眼笑着,牙牙学语,叫他道:

  “神……君……大人!”

第六十三章 人不信由命

  一道钻心的剧痛忽从腔子里爆裂开来。

  大街上,一个小乞儿忽捂住心口,痛苦地跪落于地。他怀中的小红蛇也似是惊慌失措,不住地以蛇信舔着那乞儿的脸颊。

  几个手持尖刀的拉破头无赖走过来,踢了一脚那伏倒在地上的乞儿。有人叫道,“就是这小子么?”

  昨日那牵着黄犬来咬人的大牛躲在他们身后,哭丧着脸道,“就、就是他!昨儿他不知用了甚么妖法,把我的两条黄豺舅弄死了!”

  一个无赖看着地上的那小乞儿,清瘦的身子,细弱的手脚,如一根将折的枯枝,遂讥刺道,“能弄死两条火耳?不像是有这能耐的模样。”

  这些无赖是大牛搬来的救兵,他有个堂兄弟专干这强赖人钱财的活儿,平日里吃了一顿黄酒,便拿把解腕刀在黎阳里挨户登门拜访,向人索钱,人若不给,他便双指拈锋,用刀把自己划得头破血流,占着门装死。一来二去,他倒也结识了一帮干这行当的弟兄。大牛去求这堂兄,说昨日街上有一乞儿害死自家爱犬,央着无赖们去收拾他,于是一众人浩浩荡荡而来,堵在了那乞儿面前。

  众无赖对那小乞儿一阵踢打,小乞儿胸口痛得厉害,脸白如纸,似是无力反抗,任他们虐打。而他怀中的小蛇凶恶张口大叫,却也被一棍打到一旁。

  街上烟尘四起,旁人皆不敢靠近,摊棚主也赶忙卷铺盖收走家当。只一个癞疮阿公坐着扁担,依然坐在原地里不动。

  癞疮阿公眯着眼,看着在泥尘里无力翻滚的小乞儿,口里喃喃道:“造孽啊,造孽啊!”

  话虽如此,他也不去帮忙。不过除却他之外,整条街上也无一人敢上前相帮。

  踢踹了许久,见那小乞儿浑身尽是青紫血痕,无赖们才住了腿脚,抹了把汗,往对街来了。癞疮阿公见了他们,浑身一颤,然而好巧不巧,他们正停在了自己面前。

  “喂,老头子,看甚么看?”

  癞疮阿公慌忙道:“老头子没在看,老头子只是在这里卖烧饼。”

  有无赖从竹篮里拿起他的饼,指着上头的胡麻点儿,哈哈大笑道,“卖甚么饼?瞧瞧你的饼,上头也生满了疮,谁愿来买?”

  “回大爷,这不是疮,是新买的乌麻。”阿公抖抖索索地回话。

  怎料那无赖听了后赫然大怒,攥住阿公头颈,往竹篮中掼,“我说了是疮便是疮!再敢顶撞老子一二,我便将你脸上的胡麻点儿全揪下来,洒在饼皮上!”

  这回他们泄愤的对象转成了癞疮阿公,阿公被打得头破血流,两只眼里生出怨毒的光,射向方才倒在地上的那小乞儿。若不是他,自己也不会横遭此难。

  然而他看到那小乞儿慢慢地爬起身来,啐了一口血,目光冷如秋霜,动了动唇,无声地与他道:

  “活该。”

  ——

  夜雨滂沱,轰雷驱电,破桥底下挤满了臭烘烘的乞儿。

  文坚抱着小赤蛇在蒲席上入睡,然而身上的疼痛却教他辗转反侧。白日里遭无赖们一顿好打,魂心也在灼烫欲裂。他翻过身子,耳朵里却传来一旁的乞儿们的闲话:

  “哎,明早起来你替我头上肉疙瘩那儿斜打一枚两分深的长钉,生好火,我去做那钉头生意,寻个冤大头索钱。他若不肯给,我便一板砖砸脑壳儿上打钉,看他有几个胆子让我吓!”

  另一讨口子的道,“……我寻了个小子,逼他做吃瓦生意,将瓦片吞进肚里,旁人便会与钱,他也照做,挣了些小钱。可兴许是吞的瓷片多了,肚子大得如十月怀胎,救不得啦!”

  这些乌七八糟的话涌入文坚耳中,犹如污水浊浆,臭不可闻。文坚眉头紧拧,只觉凡人丑恶。他捧起小蛇,在倾盆雨声里对它道:

  “这就是你想救的凡民?”

  小蛇不会言语,两眼却明亮着,像两抹烛光。

  “我不明白,你当初上天磴、铸神迹,是为了蠲免压在这群愚民身上的灾年么?他们与我非亲非故,卑劣之极,我为何要去救?”

  小蛇只是拿蛇信舔着他脸上的淤青,一迭声地轻弱叫道,“神君……大人。神君大……人。”它只会说寥寥几字,有如稚童。

  文坚阖上眼,轻轻抱住了它,雨声像锣鼓喧阗,沸腾十里。桥洞里漏水,雨丝泻下来,像在木桥与泥地间穿针引线。文坚咬着牙,寒冷侵入肌髓,身上像盖了层霜,伤口刺痛,他几近昏厥。可他忽觉一阵滑凉游过面颊,再无雨针扎刺之感,抬眼一望,却是小蛇爬上了他的脑袋,紧紧地盘成一圈儿,像一只伞盖般替他遮蔽了风雨。

  奇异的感觉升腾而起,文坚望着小蛇,心中酸涩,如浸满酢浆。他是神霄之上为苍生提供广厦之荫的大司命,可如今却有一条幼弱的小蛇愿为他挡风遮雨。他伸手欲去摸一摸小蛇,可魂心忽如刀割似的疼痛,他未能抬手,意识却已先坠入黑暗的泥沼。

  再睁眼时,周遭已大不一样。霄晴雨霁,月光犹如水银,平静地泻满天地。在这恬谧的世界里,蛙子、春虫皆不忍心歌唱。他听见风在低回盘桓,循着风声,他却望见一个谙熟的身影站在眼前。

  他看清了那身影,心里登时如有千万击缶声而起。那是小泥巴,身上荧荧泛光,像一缕幽魂在他面前徘徊。

  小泥巴?文坚只觉难以置信,他想一箍脑地爬起来,却遭了鬼压床似的,动弹不得。他的身子仍在熟睡,然而神魂已如虚烟般袅袅而起。于是他看见了那熟悉的眉眼,温澹秀丽,如故乡的青山秀水。

  “是我,文坚。”

  那身影俯在他耳畔,轻轻地嘘声,“你别着急动作,我不一时便要走了,你悄悄儿地听我念一二句话便好。”

  于是文坚安静下来了,然而心头充盈着悲伤与恐惧。这真是一场梦么?待说毕了想说的话,小泥巴真会如露晞般消散得无影无踪?

  那身影道,“你一定在怪我,为甚么将天磴的后半程全交予你来走,为何要为寰宇六合除去荒灾。文坚,那本是我的心愿,如今却假手于你。你是不是一直以来很辛苦,很难过?”

  那细语声如一阵春风,拂去了文坚这段时日里的心酸倦怠。可他忽而泪如泉涌,一直以来,他疯也似的攀上天磴,修筑紫宫,便是为了追赶小泥巴的身影,无人体恤他的苦累。如今那声音这般一说,伤悲便如滚滚山洪而来,淹没他心头。

  “文坚,我本不欲让你苦累。可我是这样想的:愈是漆黑阴晦之处,便愈需有光烛明。”小泥巴的幻影蹲下身来,道。“直至今日,我也对上天磴一事不曾有悔,我愿为天下人铸成神迹。”

  口齿间的无形枷锁似是松开了,文坚流着泪,轻声道。

  “可我不愿,凡人不曾对我好过,我为何要对他们鼎力襄助?”

  “我不便是凡人么?师父、微言道人也都是凡民,难道咱们怠慢你啦?”

  “可你们仅是两万万凡夫中的寥寥几人,只是为了你们,我便要救整个世道么?”

  “是啊,就当是为了咱们罢。”小泥巴的幻影坦然笑道,他在文坚身前趺坐下来。“为一木而植万顷林,因一石而成千丈楼。文坚,我也与你一样,不是先爱天下方爱亲朋,是因他们而爱世人。我想让他们活于物阜民丰之时,世无祸难疫疾、饥馑荒年,这便是我的心愿,这样听来,是不是很自私自利?”

  “并不自私。”文坚摇头,“这是一个宏愿。”

  “但是若能这么想,你心里便能好受些了,是么?”

  文坚点了点头。小泥巴的幻影轻拍他的肩头,绽开一个清浅的微笑。“咱们说好了,往后,你来做神仙和主子……”

  “我来做你的下人和巫祝。”一个吻轻轻落在额上,像栖落花枝的蛱蝶。“我们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文坚猛然睁眼。

  桥外狂霖大作,风怒掀屋。乌云重重,像厚絮子般压在头顶。天漆黑如帷幕,哪儿见半点月光?方才的一切果是一场梦,小泥巴的幻影如青烟般散了。

  他垂头,却见小赤蛇不知何时已缩入怀里,盘得如一只簸箕,合目深眠,砸吧着嘴,睡得香甜。

  即便是在睡梦中,小蛇也在迷迷瞪瞪地一迭声叫着他。

  “神君……大人……”

  文坚心里忽像被刀割了一记,汩汩流血。他抱紧小蛇,泪落潸潸,失声痛哭,哭声湮没在滂沱雨声中。一重天下,黎阳、荥州、安阳、汴梁被顽云黑风裹覆,四野暴雨如注,水浪如鲸蛟腾跃。而在一方小小的桥洞里,那御阴阳、掌寿夭的大司命一身麻衫,正抖抖瑟瑟,与一条小蛇依偎着垂泪。

  ——

  翌日,天宇放晴,风朗气清。

  那昨日被无赖们厮打的小乞儿居然又走到了大街上。只见他捧着一条小赤蛇,面色平和了许多,坐在三开间大铺前。

  只是他看着饥火烧肠,两眼盯着来往的小推车上的糖水青梅、金柑、合汉梅不放,怀里的那小蛇伸直了脑袋,咝咝地吸着口水。直到日中过后,他们都未能吃到零星半点儿食物。

  一个挑担的老汉慢慢地走过,正是昨日同被无赖痛打的癞疮阿公。昨日他在此旁观小乞儿被打,自己反倒也受了牵连,此时他走过,瞥见坐于铺头前的小乞儿,脸色阴晴不定。

  他在对街坐下,一双眼算珠似的,拨来拨去,像在打量着两人。小赤蛇不安地在乞儿怀中扭动,似有些害怕。

  日头一寸寸移向西边,乞儿与小蛇饿得前胸贴后背,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前店一间间关上,夕光将天地染得血一般红。正在此时,癞疮阿公又站起身来,慢腾腾地挑着担儿,走了过来,脸上染着阴冷的红光。

  他是要抽扁担打人,还是要用脚踹人?他心里一定极讨厌昨日害自己被牵连的文坚。小蛇紧张地舔了舔文坚的面颊,但文坚只是淡淡地瞥了它一眼。癞疮阿公在他们面前站定,在竹篮里摸索了许久,忽然间,怪叫一声:

  “哎唷!”

  他的身子忽一歪斜,像是摆了个趔趄。突然间,文坚忽觉得身上一重,像有甚么物件掉到了背上。

  文坚爬起来,扭头看了一眼,是一张点着胡麻的烙饼儿。

  癞疮阿公像是在自言自语:“啊呀,我这饼儿掉地了,没法吃了,怎么办才好?”又道,“也不知会是哪个小子拾了去,总而言之,和俺没甚关系咧!”这话说得很大声,像是在说给酒楼上的无赖们听。说着,他佝偻着背,重新担起担子,慢吞吞地背身走了。

  “站住。”文坚在他身后遥遥地叫道。老汉愣怔了半晌,停下脚步。

  小乞儿此时端坐起来,竟略显出一副威严宝相,令人心惊。

  “为甚么要施舍我?我昨儿明明牵累了你。”

  “这……唉……唉!”老汉支吾半晌,也不怕酒楼上的无赖们瞧着了,转过身来堂堂正正地与他说话。“我瞧你这小娃子怪可怜的,没爹娘照影,流落在外,看着同我早夭的孙儿有几分相像。”

  说着,癞疮阿公竟是面颊抽动,布满纵横沟壑的脸庞上簌簌落泪,泪淌进纹沟里,犹如溪流。

  “唉,唉,见到你,我便会想起他!小小的娃子,瘦得和旗杆儿似的,米粒样的大!后来被狼叼走,影儿都没啦!”

  原来他总打量着文坚,是想到了自己的孙儿,至于那阴晴不定的诡异神色,却是因为两眼老花,看不大清,挤眉弄眼所致。说到此处,阿公想起当年惨景,大放悲声,一个瘦弱的孩童,大抵早已被虎豹吞吃入腹,成了白骨!

  可他面前的小乞儿却道,“你能见到他,就在现在。”

  老汉茫然,就在此时,他却听到一声稚嫩而欢喜的叫喊:

  “——阿爷!”

  他扭头望去,眼前烙下了他此生最难忘的一幕场景。他日思月想的小孙儿竟从夕晖的那头跑来,浑身背着红喷喷的光。那小孩儿白白净净,一身洁净的麻布短衫,脸蛋苹果样的圆而艳。只是奇的是,那孩子身后曳着一道颀长的墨迹,像飘飖的虹彩。

  小孙儿跑进,墨迹也一点点飘散,直到他扑进癞疮阿公怀中,老汉方才惊喜地感到那像鱼儿一样扑腾的手脚是真实的,肌肤暖热,那孩子如一只小火炉。

  与此同时,他听见耳旁传来一声低低的吟哦。

  “宝术,形诸笔墨。”

  癞疮阿公猛然回首,站在他身后的小乞儿已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俊逸的少年,玄端如鸦翎般漆黑,头戴罟冠,肃穆而清冷。

  话不必说,那是施展了宝术得到的结果。只是癞疮阿公不曾见过这般厉害的宝术,可变生人,可寻故旧,仿佛天下万事万物皆由其随心所欲地操纵。想到此处,老汉心头一颤,能做到此事的只有神灵!

  “活神仙,活神仙!”癞疮阿公顿时醒过神来,慌忙拉着小孙儿下拜,“谢您仙术,教小民骨肉得逢!小民不日便去敬香,敢问大仙法号?”

  玄衣少年回过身,衣袂飘飞,如将翱的乌鸟。他背着夕阳而去,身影也如一缕缥缈墨线,渐渐融进昏黯的夜色里。

  他道,声音如冰泉泠泠。

  “大司命,文易情。”

第六十四章 人不信由命

  一行影子缓步行上神霄,其中的身影形态各异,大鳖、眼射爚芒的青衣童子、赤发鬡须大鬼……个个奇形怪状。队首走着一个身姿矫健的男子,肌肉虬结,面色坚毅,却沉默寡言。

  他们皆是自人间而来的精怪,因对凡世有功,得了神霄紫宫的赏,有幸可拜见天颜。几个星官在前头引路,带他们乘祥云上九霄,即便如此,神威还是压得他们颇为辛苦,半道中便有许多只小妖肚破肠流,未上天顶,便已落进黄泉。

  到了九重霄,他们方知甚么叫堂皇富丽。南天门外旗纛飘飏,两列金甲将分列白玉阶侧,丹墀布黄麾仗,持金龙首朱漆杆、豹尾、五色信幡,又执虎皮剑、金吾、立瓜和卧瓜,气势摇山振岳,浩浩汤汤。

上一篇:这只幼崽过分可爱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