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28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天书只能写上可能发生之事,易情画出红线,猝然闭眼,冷汗湿透了衣衫。他像一只钳夹里的困兽,绝望地等待天书代价的降临。

  可甚么也没发生。易情困惑地睁眼,只见眼前天书如雪的纸面上,两人的名姓间已然结起玉红的丝线,起先只有一丝,旋即有若藤蔓般茷骫交错,根深叶茂。

  这是情缘的红线,他竟真的替那两人画了出来。

  而且,没有付出代价。化形的天书并未现身,他也未进那黑白糅杂的水墨世界里。

  天穿道长在他身旁幽然开口:“你也知晓,天书不能写出不可能发生之事。但换言之,便是若有一丝可能,就能在天书上留痕。”

  易情愕然抬首,撞进她秋水般的眸子里。天穿道长低垂着羽睫,笋芽似的指尖划过天书纸面。“你难道不曾发现么?只有书下逆天改命之事,才须付出代价。若是命理本应如此,你便能轻易将其画出。”

  原来如此。易情懵然地点头,他将自己的性命从九阴地底取回,自然是违拗天时。可他转念一想,又觉好笑,原来凭空在地上画一张饼儿也算是逆天改命之事?若真是如此,他同三足乌可不知遁天妄行了许多回。

  “道长,道长,成了么?”

  漆柱之后转来几声焦切的呼喝,易情忙阖上天书,一收掌,那书册便化作缥缈墨烟流散指间。转头一望,只见得石龙柱后探出几个簪着骨珠、旒苏的脑袋,一张张粉面殷切地望着他与天穿道长,是来进香的女客。

  天穿道长面无表情地抬头,问:“甚么成了?”

  女客们掩着口,三三两两地窃笑。有人道:“您说要替咱们结缘的事儿呀!您这般神通广大,又和这小脏…弟子鼓捣了许久,想必是成了罢?”

  易情咬了咬牙,闭着眼,说:“是,成了。目前暂且成了一位,是那位着沉香色袄子的姑娘,我替她同她那位心上人结了缘。”

  众女子哗然,立刻蜂拥至他身旁,也不嫌他身上脏污,热切地贴着他说话,七嘴八舌地问:“真的么?怎么成的呀?”“结了缘,那便是能同那人结朱陈、过花烛夜?”易情被这群浮翠流丹的影子簇拥着,只觉像被蒙着了脑袋,昏头转向。

  草草应答了几句,忽一抬首,只见得天穿道长清清冷冷地立在人群之外,像一抹遗世独立的寒霜。易情心里忽而微痛,心口像有小小的刀锯在割磨。他只愣神了片刻,便被女客们拥簇着叙话。

  无奈之下,他抬手唤出天书,星子似的流光在手中凝汇。他以指在书页上画下辰砂的印痕,将一个个名字相连。有的能一笔画尽,有的却难以落笔,每次画下红线,墨迹却又会如烟消散。

  果真如此,天书并非无所不能。若是命里有缘的,便能画出红线,命薄缘悭的,天书上便不会留痕。易情悄然叹息,待将女客们试了个遍,便收手合起天书,将书影掐灭在掌心。

  有个被他画了红线、着玉色对衿衫儿的少妇大喜过望,捉起他的手,向他的手心里塞了几枚红溜溜的果子,看着和玉玛瑙似的。她欢喜地道:“小道长,今儿多亏了你,我才能得与我那心上人结下良缘。这个我用不着啦,给你!”

  易情望着那红果子,心里忽而涌起不好的预感。他讪笑道:“姑娘,这是……”

  少妇忸怩地拿手绞着腰里的麻织汗巾子,怯声道:“咱们乡里的人叫它十年红,又叫蛇昏果,吃了能不省人事,睡上一两日…”

  “姑娘将这果子送予我作甚?”

  那玉色衫子的少妇更显羞态,捂着面道,“我方才不是说了么?这果子用不上了,我便送给你,瞧小道长还有没有用得着之处。我先前打算,若是到无为观里结缘也不成,便好说歹说地请我那心里人吃茶,拿这果子碾碎了,放进他茶水里,教他昏睡不省,好行那…行那人事……”

  易情无话可说,只得一个劲儿地讪笑。

  少妇又道:“你若有意中郎君,也能如此试试…”她忽而惊叫,“唉呀,不对,我忘啦,小道长是男人,素来只爱那些落雁沉鱼的女子的!”

  “不对,”易情摇头,“咱们学道人断情灭欲,管他甚么男女鸡狗,一律不爱。”

  那少妇却也没收回手,反将那红果子往他手里一箍脑地塞,咧着嘴,颊边泛起笑涡,“拿着!七情六欲不是人根么?断它作甚!你要是没个心上人吃这玩意儿,拿来防身也成,天坛山下不是有片大林子么?那里头毒蛇猛兽甚多,这果子也叫蛇昏果,虫蛇闻了这味儿,也会吐白沫昏过去。”

  易情听了,只觉下山时确是时常经行那大林子,这果子倒有些用,便也不再推辞,笑嘻嘻地同她打躬,拿油纸包了后塞入袖里。

  女人们或喜或悲,三五成群地离去。五彩的拖裙子掠过槛木,有的得知自己与意中郎君画了红线,牵了情缘,心头大喜,面上如绽桃花;有的椎心饮泣,泪水滚过铅白的面庞,留下深深的泪痕。

  待女客们渐渐行远,他才长长吁气。挨人注目的感觉不好,他宁可自己仍是个被人嫌恶吐唾的小叫花子。

  可还未清静许久,便忽听得月老殿外传来急切的呼声:“道长,神仙道长!妾有事相求!”

  一个着潮云裙子的妇人满面愁容,呜呜咽咽地奔入殿中来,弓鞋在槛上绊了一下。她踉跄着奔到两人面前,一见到天穿道长,她便倏然两膝一软,跪落在地,两手相按,叩首道:“您帮帮妾罢,只有您能帮妾了!”

  天穿道长眉头纹丝不动,问:“甚么事?”

  妇人泪流满面,妆粉尽落。她哭诉道:“妾嫁了个清客,年纪轻轻,靠在人席筵上作几首穷酸诗过活。近来他染了伤寒,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的消弱了。妾拜遍寺观,寻了许多郎中,法子想尽了,他如今却已然药石无医,还不曾给妾留下子嗣。妾听闻在这天坛山拜神灵验,不如求您略施仙恩,让妾结了珠胎罢!”

  白衣女子听完,只淡淡地道了两字:“不行。”

  “为何不成?”妇人目眦尽红,鬓发散乱,听她回绝后,更近癫狂,“您这里不是能将素未谋面的二人结缘么?姻缘婚娶,诞下子嗣,本不是相近的事儿么?为何不行?”

  天穿道长悠悠地抬眼,望向门洞里荡渺的白云。她说,“因为你没求我救他,你只求我给你肚里凭空变出一个孩儿。月老殿里只管姻缘的事,做不到给你家添丁。”

  “生死之事,岂容儿戏?我不会无缘无故便杀死一人,也不会叫一人无缘无故地便降生于世。”天穿道长抬起纸伞,伞尖指向殿门,“请回罢,此处并无你所求之物。”

  妇人歇斯底里地哭闹了一阵,可皆不得天穿道长的回音。白衣女子的目光杳冥,像最深沉的黑夜。于是这着潮云裙子的妇人又猛扑至易情脚下,扯着他慧剑与下摆直抹眼泪。易情抬头,只见天穿道长缓缓地摇头,便也默不作声。

  时至黄昏,薄雾暝暝。妇人总算死了心,失魂落魄地抹着泪,缓缓地行出月老殿,影子在她脚下蜿蜒,醺醺然地汇入松林清荫之中。远眺着她离去的身影,易情望向天穿道长,问:

  “师父,若是她真心想要一个孩儿,天书是不是也能写得出来?”

  天穿道长却背着手,神色清淡,“不要拿旁人的愿望作践自己。拿天书赐生,可是逆天行事,不知要付多大的代价。咱们只取了她们几个钱,何必要为其搭上一条命?”

  易情咧嘴笑道:“师父,原来您还会关心弟子性命。”

  白衣女子只斜睨了他一眼,哼了一声,便提起伞,欲行出月老殿。易情捡起靠在柱边的拨火棍,一瘸一拐地跟上她,口里仍旧喋喋不休:

  “不过呐,我瞧那妇人盼子心切,磕头时额上都磕出了血,看着是真想同她那夫君留下昆裔。是不是师父不曾食过人间烟火,不晓得她的急切心思?”

  天穿道长倏然止步。夕晖宛若轻纱,笼在她素丽的面上。她忽而道:

  “我有孩儿的。”

  易情瞪大了眼,目光不自觉地流连向她平坦的小腹,那儿何时孕育过一个生命?天穿道长却戛然掐灭了话头,不再言语,踩着石阶向下行去。易情怔了半晌,连支着身子的拨火棍也抛了,趔趄着赶上前去,叫道,“不是罢,喂,师父,你甚么时候有家室的呀!”

  他还是个小孩儿的时候,就屁颠屁颠地跟在天穿道长身后。天穿道长将泥猴儿似的他捡回,带他在天坛山上犁田、浇菜、摸鱼捉虾子、画道符,天穿道长就像他的一片天,像他的生母。

  “呃…师父,您的那位……师娘,不对不对,是您那口子,究竟是谁呀?我怎地不曾见过?”易情小心翼翼地问道。

  天穿道长闭口不言,神色冷肃如坚冰,快步从他身边行过。

  “师父,您就告诉我罢!”

  白衣女子冷冰冰地道:“没那个人。”

  “那您的孩儿呢?”

  “死了。”

  易情说:“噢……您,您节哀。”他隐约觉得,天穿道长似是有许多事不愿同他叙说,关于这人世之事,还有她的往事,这些秘辛皆蒙尘在她心底。

  正神游天外时,他却见天穿道长在石阶上驻足,回过身来。她的神情依然是澹泊的,远山眉舒扬开来,道:“说起来,你今日到这月老殿中寻我,是为了治头痛一事罢?”

  她不提此事倒好,一说起这事,先前被极力抑下的头痛忽又如潮袭来,犹如惊雷般在头脑中炸开。易情冷汗涔涔,禁不住弯下身子,扶着脑袋呻吟起来。

  那痛楚是自魂神中降下的痛苦,浑身都似被利刃劈开。无数幢幢鬼影在眼前盘萦,世界仿佛裂成无数星屑,在面前飞舞盘旋。

  在无边的痛楚之间,他落入了一个暖热的怀抱。

  易情竭力抬眼,却见天穿道长不知何时已回过身来,将他拥在怀里。

  素色的系带上以银线绣着曲绽的槐花,绸衫上似飘来白梅、牡丹蕊末研成的冷香。易情觉得自己像被一块寒冰相拥,但这块冰却温暖如春。

  白衣女子闭着眼,轻声哼起小曲,缓缓地摩挲着易情的头。那似是娘亲给襁褓中的婴孩哼唱的软调,像丝绸般滑过耳畔,落入心底。

  奇的是,易情的头痛似是减轻了几分。

  他心里忽而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涩,仿佛许久以前,也有人向他唱起如此一支柔软的歌谣。

  突然间,天穿道长放开了他,温暖消失了。

  “头痛好些了么?”她问道,神色冰冷如初,仿佛方才的温柔不曾有过。

  易情木然地点头。

  天穿道长冷淡地道:“那就成,若是还痛,你就自己看着办罢。”

  说罢,她便一拂白袖,头也不回地往石阶下去了。

第三十九章 杀意何纷纷

  茅顶上有一个破洞。

  破洞里是一片如帕子般小小的天穹,时而透出明净的星蓝,时而是墨色的漆黑,风和雨会于其间悄然钻落。养伤的时日里,易情闲得无事,便会仰头瞧看。缥缈的云彩之上藏着绚丽辉煌的紫宫,而他却只能卧在九重天之下的一蓬茅草间,百无聊赖地远眺。

  他本该静养,却总挨观中众人指使折腾,天穿道长常唤他去月老殿中帮女客们画红线,微言道人又揪他去以血画法箓。于是他胸前的剑伤仍旧血肉模糊,头痛也时好时坏。

  起先微言道人还给他送过几瓢疗伤金津,后来竟似将他抛至九霄云外,忘了个干净,再也不曾造访过他这寒舍,天穿道长更不会来主动探访。他行出茅屋门,时常觉得四周清寂,杳无人烟,眼前尽是茫茫白雾与迷蒙的云水,没有尽头。

  虽是夏时,可入了夜,天坛山中便会寒冻难耐。易情冷得辗转反侧,索性爬起来,支着拨火棍去寻三足乌。这鸟儿自称是太阳里的赤乌,抱起来确也如手炉般温暖。易情捡到它的那段时日里,他俩常裹在破蒲席里依偎着入眠,如今少了它,夜里更为难捱。

  黑漆漆的松林里,只有飞旋如星的萤火与他一路相伴。易情寻遍了无为观,最终在玉兔的寮房里寻见了它。寝寮灯烛荧煌,映得幽林犹如白昼。雕璃龙凤的围子床上,雪团似的玉兔正小心翼翼地在丝衾间蹿动,三足乌正气恼地追扑着用喙啄它。

  可不一会儿,那一鸟一兔便又会甜蜜地贴在一块,你侬我侬。易情在墙边听了些时候,依稀听得些它们间的细语,大抵是在发问为何对方在天廷时鲜少与自己相逢,旋即便是发腻的欢叫声,蜜里调油。易情站起身,在指尖吐了点唾,将窗纸点湿,只见它俩在丝衾间像化成了一滩水,彼此相融,亲热地给对方舐毛。

  易情默然无言,三足乌口口声声地说它俩是死对头,在他看来却不然,它俩分明是老相好。

  观里的众人似是遗忘了他,除了秋兰。这妮子身上有股第一眼看不出来的缠人劲儿,她就住在茅屋边的草棚里,每日在晨光烂昭时登门,叩着柴扉喊他道士哥哥,甜丝丝地说心里喜欢他。

  但易情只觉莫名其妙,他只不过顺手搭救了她一回,值得她如此倾心么?有一次他回绝了秋兰,扭身欲走,打定主意不再理会她,可一转眼,却发现秋兰眼睛红红地望着他,晶珠样的泪花落下来,在鹅黄衫子上染出一粒粒豆大的水渍。

  观中的日子依然清苦而寂寥。易情孤伶伶一人待着的时候多,便会躺在蓬草堆上眺望穹顶。思绪如天边的浮云般渺荡,他时常在想,从天廷跌下来后,他为何会回到观中?

  答案却是不言而喻的。

  ——他想再度踏入天廷,哪怕使尽一切手段。

  他回观兴许不是为了别的,便是为了借使故人之力,再次铸下神迹,重回云霄。这份渴求化作在心中灼烈燃烧的炽火,无时不刻不在灼烧他的心头。

  柴扉被轻轻叩响,躺在茅草堆中的易情倏然惊醒。

  转眼望去,晦暗的天光里,红衣胜血的祝阴正立在门边,手中端着木托。木托中盛着一只素三彩大瓷碗,盛着满当的药汤,一碟金红酥脆的卤香鸡腿,一只白馒头。祝阴向他微笑,开口却道:

  “师兄,你怎地仍旧抱恙?”

  易情见他前来,立马忍痛翘起二郎腿,假作得意模样。这段时日里是祝阴照料他吃食,这小子见他伤迟迟不好,约莫早起了嫌恶心思。

  可他确是救命恩人,祝阴虽不悦,却也不会同他翻脸。这师弟越不快,易情心中便越夷悦。

  易情说:“是呀,你也不是没见过我那伤。在心口上开了俩洞,十天半月能好全么?”

  祝阴微笑:“若是祝某的话,早好全了。”

  他垂着面,将木托上的瓷碗一件件摆在地上。易情飞瞥了一眼,那里头还有些生肌散剂,用纸包着。

  “你是神将,得天厚佑,怎么能和我这种卑贱小妖比?”易情晃着腿,向他招手,“好啦,灵鬼官大人,快把午膳呈上来罢。”

  他仰着面,一副拿鼻孔瞧人的模样。祝阴也只是笑,跪坐下来,将木托放在地上,缓缓推给他。易情忘乎所以地伸手一捞,却将滚烫的药碗捞在手里。他烫得咨牙俫嘴,低头一望,却撞上祝阴那满面含春的笑靥。

  祝阴说:“师兄须得吃完药,方才能用膳的。”

  一见祝阴,他头痛得愈加厉害。易情捏起了鼻子,伸手捞起了身侧的白茅,盖在身上,皱眉道:“我不要。”

  “不药难愈,这是世之常情。师兄若不乖乖吃药汤,祝某只得每日来送了。”祝阴喟然叹息,垂着脸。

  “噢,那岂不是正好?”易情又将身子翻过来了。

  “祝某以为师兄对祝某极厌恶,连一枚头发丝都不愿见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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