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35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天廷灵鬼官之首龙驹,向来冷面无情,身披十数神铸兵刃,剑下所斩妖魔有流沙之数。非但三界妖鬼怕他,连霄宫众仙遇了他,也要抖上三抖。若非在神龛里瞧见了文昌宫第四星神君的牌位,易情几乎要以为祝阴供奉的神君大人便是这位龙驹。

  果不其然,祝阴听了龙驹的名字,浑身不可抑止的一颤。他缓缓撑起身子,从易情身上离开,背过他迂缓地下了榻。

  踏着革靴在石洞中徐徐踱步半晌,祝阴咬着牙,似是心焦意燥。他忽而顿足,转身望向易情,苦笑道,“师兄真是…总教祝某意扰心烦。”

  “师兄说得算是不错,却也算是秕言谬说。祝某想杀您,又不愿杀您。正因不知如何是好,才在这夜半时分在此踌躇。”

  易情想了想,得意洋洋地信口胡说,“是不是不杀我,会惹得你心里不快,又会教你们灵鬼官被天宫其余人戳脊梁骨,说你们连一只妖怪也不敢杀,给仙班蒙羞?”

  他不过随口一扯,祝阴却浑身如遭电劈,背着易情静立了许久,他才僵硬地转身。

  “师兄果真心智近妖,祝某所思皆被您瞧得一清二楚。”

  “废话,我本来就是只快活小妖。”易情说。

  祝阴踱步回来,又在榻沿坐下。他拈起红绫带缘,徐缓地抽开。易情只觉那绫带如蛇虺一般在身上游动,火辣里又透着一丝滑凉。片刻后,身上的禁锢皆松,易情躺在散落的红绫里,频频喘气,只觉死里逃生。祝阴垂着脸,翻玩着手中绫带,道:

  “您猜得不错,祝某的确是在忧心此事。师兄提到了灵鬼官之首龙驹,祝某忧心之事也正恰与他有关。”

  易情猛然翻身,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盘着腿,好奇地望向祝阴。

  疑问在他心里翻涌。为何上一世他最后见到祝阴时,祝阴泪落涟涟?那时的祝阴又为何离去,又在其后心口被剜,死在了那场滂沱黑雨里?易情隐隐觉得,他会在今夜寻到答案。

  “师兄可知…七日杀鬼令?”

  祝阴陡然问道。

  易情愣了一愣,这个词儿听来耳熟。他似是在一月前与祝阴前往大梁城,被从天而降的灵鬼官白石踩在脚下时,听得他与祝阴的私语里提到过这个词。

  “隐约知道,但不甚清楚。”于是他道。

  月色如寒潮般流在两人身上,红衣少年神色静肃如霜。他说:

  “七日杀鬼令,意即——见鬼七日不杀,神与鬼同罪当诛。”

  他的声音平静淡冷,直教易情打了个寒颤。

  “这是灵鬼官中定下的规矩。千百年来,这道金规铁律不曾易改,无人能违。”祝阴露齿一笑,那笑里似透着几分酸楚,“师兄,你瞧我俩究竟共处了多少天?这些日子算来,想必已够祝某入刀山地狱十回了罢。”

  “可…我入门之后,不是已近三月了么?”易情冷汗直流,道,“照杀鬼令的意思,七日便该将妖鬼刈灭,为何我还活到了现在?”

  朦胧间,他想起这大梁城中那个凄迷而惨烈的雨夜。要动用杀鬼令的条件是甚么呢?白石说,需定了妖体、鬼名,照常理来说,白石见了他后,七日内是要将他杀灭的。

  祝阴只是微笑,说:

  “师兄能活到如今,是因为祝某还未对你发狠动手啊。”

第四十九章 杀意何纷纷

  死一般的寂静。空中的渺渺浮尘像被冻在霜一样的月光里。

  良久,易情才艰难地开口:“为何…不对我动手?”

  “是啊,为何祝某没对师兄动手呢?”祝阴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喃喃道,仰起面。

  他分明是望不见物事的,却似在眺望沉夜里的一弯银月。月亮被铅云啃得只余一道微茫的白边儿,暗影一点点咬噬月盘,一切都陷入黑暗里。

  “兴许是因为师兄是…好人罢。”沉默了许久,祝阴说。

  易情摇头,他盘坐起来,两手撑在脚踝处。“我才不是好人。”

  “不过是只好妖。”他想了想,又道。

  祝阴因他的话笑了起来,指尖抚上腰间的枣木牌,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怅然地道,“师兄若是恶人的话,世上恐怕便无良善之辈了…您知云峰宫否?”

  见易情犹豫着点头,祝阴说,“云峰宫便是灵鬼官所在之处。那处祥云杳霭,素气堆垒如峰。云块宛若巉岩般坚硬,只有百炼的降妖剑可在其上留下刻痕。”

  “灵鬼官将常世诸恶刻在云朵上,凡世的种种恶端,祝某已在其上看过许多,人人尔虞我诈,相互厮杀。祝某所杀之精怪亦是杀人无数,恶贯满盈。灵鬼官之首龙驹教导祝某,凡为秽恶,定当斩除于世。”祝阴缓缓叙说,每一个字却咬得斩钉截铁。

  “但师兄却不同。”

  易情愕然抬首,祝阴困惑地道,“师兄为何不作大恶呢?为何不冲祝某撒火呢?即便祝某要杀师兄,师兄也没有以牙还牙的心思,这是为何?”

  他歪着脑袋,容色里浮现出几分孩童似的稚气。易情听了,没好气地道:“你这是在劝我多犯些事?若不是怙恶不悛,还配不上教你动手,是么?”

  祝阴喜笑颜开,连连点头:“正是,正是!师兄素来只小偷小窃,过后又时常将窃物归还。祝某欲提剑杀您,却时而觉得于心不安。”

  陡然间,他话锋一转,笑意徐徐褪去,如水的哀凉淌在颊边。“何况,您助灵鬼官杀了鬼王弓磐荼。哪怕您身为妖物,便是照功过相抵的道理,灵鬼官也需对您礼遇有加,如今却要杀您,祝某…觉得不妥。”

  看来这厮还是个正道人物,见他犯的过错少了,还不愿随意动手杀他。易情听了祝阴的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小子几乎将他形容成了个大善人。

  说到话尾,声音渐渐低弱。易情见祝阴低垂着头,几乎要将颈子弯到脚底,也浑不自在,枕着两臂,咧嘴笑道:

  “纠结甚么,如今你就是这处的山大王,我还能跑过你么?要杀便杀罢。反正你就当我是只狸精,有九条命,一回二回的死不了。”

  祝阴看起来颇为无奈:“师兄,你还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

  “灵鬼官中虽有定鬼名、妖体而后杀的规矩,可若是鬼名迟迟不定,那妖邪又有为祸世间之患,灵鬼官便也得自己拿主,将其杀死。”

  他站起身来,打着了火,点亮铜锭里的黄烛。黑暗被灯火抚去,岩壁隙间的暗影像细密的衣褶,随着摇曳烛火潺流。易情恍然发觉,在千沟万壑的星君神像边,正以捣碎的红赭粉涂画着犹如阴司的惨然光景。

  石壁上画着的是持剑杀戮的灵鬼官。龙驹身形伟岸,黄金面如泛寒芒。朱裳的灵鬼官们挥舞着降妖剑,在血海里奔腾。无数恶鬼凄声惨叫,被割开咽喉。可最教易情心惊的却是壁画的一角,浑身浴血的灵鬼官被缚魔链紧锁,万剑穿心,推入虿盆。

  灵鬼官明明是降妖除魔之神,却也会对同侪痛下杀手。易情将那些画看在眼里,心仿佛悬在了嗓子眼处。

  祝阴指着那些壁画,说,“师兄,您大略看明白了么?灵鬼官不但杀鬼,也会弑神,这是七日杀鬼令的规矩。定鬼名后七日,龙驹率领的灵鬼官众会降下凡世,将神鬼一齐刈杀。”

  “他们要来杀人了。”祝阴转向易情,眉心像拧起了一个小小的结,“…杀我和师兄。”

  夜风清寒,石穴中风声呜啸。易情汗湿衣袍,却依然执拗地发问,“你还未回答我方才的问题。既然是叫‘七日杀鬼令’,我同你也处了这么长时间,为何直到如今才来杀?”

  祝阴却上前一步,将手里灯盘递近了些,示意道:“不是时至今日方才来杀,而是早已降世,如今才寻到此处。天坛山被微言道人的幻法符围裹,寻常人找不到此地。师兄请看。”

  抬眼望去,易情只觉如遭晴空霹雳。赭赤的线条在石壁上如蛇般扭动,像是微漪的水面。这面壁画是活的!他望见灵鬼官们蜂拥而至,铁靴踏过染血的原野。九州无处不有他们的身影,他们手中提着结串的妖鬼头颅,如繁密蘡薁。

  灵鬼官们的步履踩践中夏,从天山横越北土,自琼崖渡来中原。铁履经行之处血流成溪,他们走过大梁,行至朝歌。来到天坛山脚下,高望云雾缭绕的太行之脊。

  他们带着煞烈杀气而来,即将取走妖鬼的性命。

  “龙驹已至,就在天坛山脚。”祝阴淡然地道。

  “他杀过千万妖鬼,亦弑杀过戴罪神明。哪怕是身为同僚的祝某,他也能决然将剑挥落。”

  易情寒毛卓竖,难以置信地望向祝阴。

  石钟乳低垂,在岩壁上投下剑一般的影子。仿若有千百把利剑高悬于他们头顶,随时会沉沉坠下。

  妖冶的火光里,祝阴的笑容却宛如暖日。“师兄,您怕了么?”他问道。

  “他还要杀你呢,你怕了么?”易情反问。

  沉默片刻,他摇头。“我不怕。”过了一会儿,又说,“我不怕师弟,也自然不会怕他们。”

  祝阴一笑,在石桌上搁下灯盘,背着手向他不紧不慢地踅来:“那便好。今夜祝某会与他们相会。然后…师兄猜祝某会做何事?”

  “要杀了我,然后向他们邀功请赏?”祝阴的影子飘到眼前来了,像一朵乌云一般罩着他,压得易情喘不过气。

  “不。”祝阴迈进一步,在他耳侧低语。吐息像拂面的烟柳风丝,轻轻拨弄着心弦。易情侧脸,望见他浅浅的笑涡,像盈满了醉人的纯酿。

  “我要给师兄,”祝阴宛然一笑,轻声道,“求情。”

  ——

  两人踩着月光出了石洞。天色窅窅悠悠,像一荡暗色的水,月牙儿如舟,在云海里穿梭。

  下了山,进了堂屋,一切都与上一世一样。众人围在桌旁吃酒笑闹,一样的食点,一样的喧杂,唯一不同的便是坐在身旁的祝阴。

  祝阴这回没走,只坐在条凳上,端着瓷碗小口地啜酒。每吃一口酒,他便被辣得咝咝抽气,齿缝里露出一点红梅苞似的舌尖。不知怎地,见了他坐在身旁,易情只觉安心。

  酒过三巡,天穿道长素面发红,颊上滚热。纵使神色依然清淡,但说起话来却有些酒意了。易情正专心地抓着三足乌的脖颈,从这鸟儿爪底抢被藏起的蛋,却听得她道:

  “大弟子,上回我吩咐你办的事儿,你办妥了么?”

  易情愣了半晌,方才发觉是天穿道长在对他说话。他懵懂地问,“甚么事?”

  天穿道长面无表情地打了个酒嗝,“就是在天书上画红线的事,你都替那伙姑娘将姻缘结上了么?”

  “都是甚么时候的事儿了,师父,您没睡醒么?”易情颇为无奈,这大抵是十天半月前的事了罢。

  “不是没睡醒,是喝醉了。”白衣女子顶着一张红脸,淡声道,“不过醉了更好,你便会将我所说统统当作醉话。文易情,我忘了与你说一事。”

  易情沉默了片刻,心里觉得不妙,“何事?”

  天穿道长干笑了几声,凑过来与他悄声说话,“其实呀,在天书上画出红线,将她们的姻缘画出,也是要付代价的。”

  她醉了,眸子里像缭绕着雨烟,指尖悄悄落在易情的掌心里,在掌纹上反复摩挲,仿佛这样便会将命纹摩断。天穿道长说,“代价便是,断缘。”

  易情听得张口结舌。他替那些蝉衫荆钗的女子们在天书上画出红线,将命格连上她们的意中郎君时,天穿道长可没说过此话。她只说了,“没有代价”。

  “结的是心上人的姻,断的是身旁人的缘。天书就是这么一回事,有果必有因,有得必有失。”

  天穿道长平静地道,拈着瓷瓶,不紧不慢地斟酒。

  喉咙里像哽进了一粒石子,易情费了许久,方才能开口叫道,“师父!你先前没与我说过这话……”

  他想起那日在月老殿中,女客们望见他在天书上绘出如血红线,人人围着他欢笑欣喜,扑得铅白的粉面如绽桃花。

  她们觉得自己已同意中郞结下良缘,从此得永结同心,殊不知这是以断缘作为代价。欲得一段情缘,便需斩断一份尘缘。

  易情不知谁会被斩断尘缘,兴许是她们的姊妹,甚而是她们的爹娘。他忽而如芒在背,是他替她们画下的红线,他亦有一份罪责。

  “所以我方才也说了,就当是为师的醉话罢。不过,你大抵不必觉得自责。斩断缘分,也不一定是件恶事。”

  天穿道长搁下瓷杯,似是在轻缓地叹息。羽睫低垂着,被烛火一映,细细的影子像垂在眼边的泪痕。

  “这世上有些缘,本应当断即断。”

第五十章 杀意何纷纷

  师父说的许多话,易情都难以明白。她说的话仿佛都有几层意思,他时常觉得自己驽钝,不解其中真意。

  天穿道长又说:“倘若说,你在外头借了许多银子,要被人取羊羔儿息,被人拿木棍追着打,这难道不是段恶缘么?要是将它断了,倒也不坏。”

  易情再望向她时,只见她脸上方才的哀婉之色已不见了。

  “嗯,听来倒是不坏。”易情心中略舒,“若真如此,那群女客既得了良姻,又断了恶缘,可真是大大地走运了。”

  他不知这话是不是天穿道长特意要说给他听,免得他良心不安的。可转念一想,他连心都没有,才没甚么良心。

  身旁忽而传来一声惊叫,易情扭头,却发觉秋兰已从马扎上登地起身,跑到微言道人身旁,叫道:“道人爷爷,你怎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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