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56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易情嗤笑道:“你俩倒是情深意笃,我看你俩之间画的红线定比我和我那臭师弟多。”

  玉兔忸怩地搓着小爪,道,“在天上时,太阳和月亮永远不在一块儿,所以在地上时,我才不要同它分开。”

  正说着话,它的肚里咕噜噜地响了一阵。易情掂了掂它,只觉得轻得如一朵云彩。这段时日里三足乌将自己的口粮分予它一半,这两只小玩意儿没吃饱过一顿。

  昏黯的夜色里,易情忽而邪佞一笑。玉兔见了他的笑,悚然惊惧,浑身蜷作一团,弱声叫道:“你别吃我!”

  “我为甚么要吃你?”易情说,“你这瘦肉成精的兔子,身上都是排骨。”

  玉兔龇牙咧嘴,试图装出凶恶模样:“金乌同我说,你脸上笑的时候,心里都在盘算着恶事。你是个十足的大坏蛋!你这样瞧着我,定是想要吃我!”

  易情露齿一笑,“不错,我是个恶人。不过我现在不吃你,要将你养得白白胖胖的,方才能将你下锅。”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只发硬的馒头来,费力地撕了一大半,递给玉兔。这是他明早的口粮,是他替人斫了半天的柴火才换来的。他对玉兔张牙舞爪,威胁道,“快给我吃了,你不吃饱,我吃起你这瘦兔儿也没甚么兴味。”

  城隍庙里一片晦暗,壁上画着些浓须鬼怪,青面獠牙,粗膊长爪,衬得易情更发狞恶恐怖。玉兔吓得心胆欲裂,赶忙埋头啃起那硬馒头,余下的一半不敢吃,偷偷叼给了三足乌。

  瞧着这两只小玩意儿狼吞虎咽的模样,易情收了鬼脸,叹息着躺下。蒲席隔不住初冬寒凉,他冷得瑟瑟发抖,难以入睡。睡不着的时候,他便望着破庙顶洞里的月牙儿,如霜的月光洒在身上,仿佛又添一层寒意。

  “唉,”易情长叹一声,阖了双眼,“人世苦长,得过且过。”

  ——

  翌日起来,易情将三足乌和玉兔揣进怀里,支着黎杖上街。他偷摸了些行客的银钱,却不急着拿去买饼吃,而是寻了张破烂油布,去买了麻纸与一支半秃笔。他从废弃的民屋里扛来了块门板,拆了插销,占了一块平日里用来斗鸡的空地,当作桌案架起来。

  三足乌和玉兔缩在墙根看他忙活,两只小脑袋骨碌碌地转动。过了好一会儿,三足乌总算忍不住了,问道:“喂,你要做甚么?”

  易情将破门板架好,喘了口气,道,“我要干正经营生!”

  “甚么正经营生?”

  白袍少年摇头晃脑地对它道,“实不相瞒,我是最厉害的神仙。琴棋书画,不说炉火纯青,却也不算得一知半解。我就在这街头给人画画、写字,挣些钱糊口罢!”

  三足乌却不信,连连摇头,呱呱大笑,“这么麻烦作甚么?钱不是你一摸别人口袋,便能挣来的么?”

  易情却很是恼火,弹它脑袋,“这是脏污勾当!我是正经人,从来只干些正经事儿的。往后师父见了我,定会觉得我干干净净,还是个能迎入山门的可造之材!”说着,便叉起手来,蹲在桌板后,得意洋洋地道,“甚么鼠窃狗盗之事,我可不曾做过!”

  乌鸦不信。这厮手脏得很,心又黑,浑身无一处是干净的。不过瞧他一副认真的模样,它也不好拂他的意,便只能跳到桌板上,给他压着麻纸角。玉兔也爬了上来,用尾巴给他匀墨。

  易情写了几张麻纸的大字,用米糊粘起来,贴在竹竿上。麻纸在风里猎猎作响,像一副旗招。三足乌看着他埋头在纸上写字、画画,不禁啧啧称奇:这小子真藏有两手,能笔走龙蛇,还算得个丹青妙手,一笔一画都蕴着横溢灵气。

  他画的多是驱邪巫画,其中大多画的是狰狞豺虎,流利的墨线与密密匝匝的符字遍布其上。许多行客见他画得好,便来买上几幅。后来他有了几个小钱,便买来了红纸,给人画起年画来,亦能卖得些钱。

  三足乌蹲在他肩头,看他在麻纸上画出一个大虎头,又仔细地添上符箓图形与密字,好奇地发问道:

  “你写的这符字…是甚么意思?”

  易情低头画画,说:“没甚么意思。”

  乌鸦的眼瞪得溜圆,“没甚么意思?那是甚么意思?”

  白袍少年道:“我随便画的。你真要知道这符字的意思,我便念给你听——‘文易情功盖五帝,誉满四极。’”

  真是不要脸!

  三足乌定睛一看,那符箓图形里的密字倒不是甚么召神敕鬼的法文,而是极为粗潦的草书。画纸上写满了易情的自吹自擂,偏偏无人认得出来。

  可约莫易情真是个厉害神仙,那买了贴画的行客后来皆兴冲冲地聚到摊前,七嘴八舌地道自己买了画帖后,家中鬼影倏然消灭了、腰背痛的陈疾消弭了…诸如此类的一些奇事。于是欲买画帖的人愈来愈多,在画摊前排起长龙。

  铜板、碎银哗啦啦地落入易情顺袋里。有了些钱后,他便在荥州城街头搭起了个摊棚,买了张掉了围子的罗汉床与缀着补丁的寝衣,勉强在寒冬来临之前安顿了下来。三足乌与玉兔有了床睡,自然愈发卖力,一时再无怨言。

  夜里,他们依偎在床榻上,三足乌舒服地叫道,“要是日日都有饭吃,夜夜都有床睡,那我便能快活地过一辈子啦!”

  易情道:“若是天下氓民都如你一般,这世上便没有会哀伤苦痛的人了。”

  玉兔天真地许愿:“希望这世上的人都有床睡,都有饭吃。希望文易情能顿顿大鱼大肉,锦衣玉食,这样他便不会吃掉我。”

  不过易情确也过得快活,若是无欲无求,便不会因求而不得而沮颓难过。只是他近来心口闷痛愈发厉害,起先只是针尖轻扎一般的刺痛,后来竟似有小锤夯击,常教他夜中辗转反侧。

  他心中时而莫名地怅惘,像是缺失了一块。

  清早起来,易情顶着一对乌青的眼圈,打着呵欠摆开桌板,铺开麻纸,继续办起他这画摊生意。他将一张张火红的年画挂在搭好的竹架子上,继续埋头画画。

  有人走过来了,在他的画摊前驻足。

  “小兄弟,你这儿做的是甚么生意?”那人打量了竹架子上的画半晌,开口问道。

  他见那竹架子上挂着年画、驱邪画儿,一时也不知这画摊子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皮肉生意。”易情头也不抬地道。

  那行客震愕,“皮肉生意?”他仔细一看易情,却也觉得这少年眉清眼秀,像个柳巷里的小唱儿。

  易情有些乏了,揉了揉眼,说:“我在这儿遭受风吹雨淋,暑日严霜,街角还常有疯狗咬我。若是卖不出画,还会肚饥得过分,历尽皮肉之苦。做的不是皮肉生意,还是甚么?”

  行客无言以对,良久,道,“那你这里又卖些甚么?”

  白袍少年道:“卖身不卖艺。”

  那行客听了,大为震惊。

  易情说:“我在这里画画,画得两手皲裂、臂骨欲折,可却画不得甚么阳春白雪、惊世奇画,一点技艺也显不出来。看来只能卖弄身上劳苦,求得您乞怜,得您赏几个小钱罢了。”

  说着,他便笑嘻嘻地递上一只豁口破碗,道:“这位兄台,你看我画得这般辛苦,不知能否赏我些微银钱?”

  行客神色古怪,大抵是将他当成了个疯癫乞儿,赶忙脚底抹油,一溜烟地逃开了。易情长吁一气,遗憾地摇头,继续伏下身子。常有些人见他画卖得好,故意蓄了几桶污水要来砸他的摊。他便时常装作一副癫狂模样,意图吓退心怀不轨之人。

  可不过片刻,他却忽听得一阵当啷脆响,抬头一望,几枚碎银落在了面前的桌板上。

  易情浑身一颤,猛然仰首,却见一抹如血鲜红映入眼帘。

  明媚日晕之下,汹涌人潮间,眼覆红绫的俊秀少年正立于他的画摊前,一身红衣艳丽如火。

  “既然师兄卖身,祝某别无所求。”

  一道温煦的嗓音传来,祝阴笑吟吟地道。

  “…只想买您一条性命,成么?”

第四章 鸳鸯错比翼

  车马纷纷,行人如织。一片畅叫扬疾的市声中,祝阴含笑伫立于画摊之前。他肤似白雪,红衣明丽,一派风华月貌,一时间惹得街中女子频频回望。

  “你来做甚么?”

  易情见了他,很是警惕,眼疾手快地搁下笔,将三足乌与玉兔抓回袖里。

  许久不见祝阴,他一时心神恍惚,仿佛在天坛山中的时日已然变为一个久远的梦。这师弟曾杀过他百来回,心思奸毒狡诈。要不是看在这厮日日虔心供奉大司命的份上,易情早想把他踹进卫河里,教水鬼啃净他的骨头。

  祝阴背着手,叹道,息声如一阵轻柔的微风:

  “莫非祝某…不能来探望师兄么?”

  “探甚么望?”易情说,“我方才分明听见,你说要买我性命。”

  红衣少年微笑:“祝某见师兄待价而沽,怕您是个脱不得手的滞销货,便想体贴地略施些银钱,将您性命买下……”

  易情低头看了那摞通宝钱半晌,厚颜无耻地伸出手,将钱币拢入怀中。又当作没事人一般直起身来,轻咳一声,道,“所以呢,你究竟来找我做何事?”

  他知道祝阴如今定不敢对他动手。祝阴的气力、宝术都高出他一截,若是想杀他,早该动手。可如今却按兵不动,说明这小子仍对他心有顾忌。

  祝阴柳眉微伏:“祝某前来,只想求您一事。”

  “甚么事?”

  “求您划断我俩之间的缘线。”祝阴抚着胸口,唉声叹气,“这些时日,您莫非不觉得心口时常发闷作痛?”

  易情摸了摸胸口,点头道,“的确。”他时而觉得心口刺痛难耐,让他常常夜不成寐。

  祝阴垂着头,轻声道,“那是因为师兄画了繁密缘线,将红线牵在了咱们心头。若是与师兄离得远了,祝某的心便会痛得厉害,师兄亦然。望您剪断缘线,让咱们二人都好受些。”

  这样一说,易情才后知后觉,原来这段时日里胸膛中不明的疼痛源自红线。

  可易情却偏不上他的当,问:“是不是我一断缘线,你便会来杀我?”

  红衣门生笑吟吟地道:“不错。”

  易情叉起手,说:“那我还断缘线作甚么?洗净脖子等着你来斫么?”

  祝阴说:“您不断也得断。如今祝某是先礼后兵,既然师兄不领情,那祝某便只能……”

  白袍少年直勾勾地盯着他,脸上咧开一个得逞的微笑。“只能甚么?”

  “只能…”祝阴说到一半,却卡了壳,他能对易情做甚么事呢?杀可不得,有红线在,他杀了易情,兴许自己便得去殉情;若是将易情痛打一顿,教他不慎丧了命,自己也是死路一条。

  “你瞧,你拿我没甚么办法,不是么?”易情摊开两手,讥嘲道,“杀也不成,打也不成,你来寻我有甚么用?叫我断缘线?做梦去罢!”

  平和有礼的神色倏忽不见,祝阴咬牙切齿,怒发冲冠,像只奓开毛的猫儿。易情见他恼忿,洋洋得意,又低下头去铺开绢纸,仔细地作画,却忽而听得他轻咳一声,道:

  “罢了,罢了。祝某不同师兄计较。”

  易情抬头,恰见他将一只团花包袱放上桌板来,又将几只箱箧慢悠悠地提起,放在他面前。

  “这是甚么?”易情忽而觉得有些不妙。

  祝阴微笑,“是祝某的行囊。”

  “你带行囊来作甚?”冷汗滑过易情的面颊,落进了颈弯里。

  红衣门生不疾不徐地道,“既然祝某已与师兄结下缘线,再不可分。那祝某只能委屈自己,与师兄同住了。”

  “师兄,”祝阴莞尔而笑,笑容如日光一般明媚烂漫。“望祝某在与您同宿的这段时日里,不会失慎杀了您。”

  半日后,祝阴在荥州南街住了下来。

  他不请自来,说自易情下山后,他心口时而闷痛,只觉一日不见师兄,便如隔三秋,思之如狂。不过易情确也曾在天书上画下了繁密如瀑的红线,将他俩的名姓连起,从此他俩便结下了深情厚缘,即便两人身处海北天南,缘线也会于冥冥中指引二人聚首,教他俩再不分开。

  这小子虽口口声声地说要杀易情,可却着实寻不到下手的机会。由于牵了红线,祝阴若是心怀鬼胎,欲对易情下杀手,心口便会痛如针砭。

  白日里易情在街上卖画,祝阴便会外出杀灭妖魔。易情偶尔闲了,便写些神仙精怪轶事,拿去书堂刻了本,也放在画摊上卖。三足乌用鸟喙翻开刻本,只见上头记叙着些古旧的故事,辞藻清丽,笔参造化,似出自名家之手。

  “哼,原来你小子肚里竟也有几滴墨水。”三足乌一面看刻本,一面道,“这些话文,比天廷里的文官要写得好!”

  易情端持着墨条,不轻不重地磨着墨,说,“我以前也是天廷里的文官。”

  三足乌抬头,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却不信。这厮散发敝衣,像个落魄的叫化子,不像个曾念过书的人。易情一边磨着墨,一边仰首望向对街的绣楼、酒肆。高楼之上,酒保出出入入,几个美妇倚在阑干边,待客人叫唤了,便扭着柳腰去酤酒。着圆领袍子的儒生聚在楼上,对着清江吃酒吟诗。

  乌鸦见他看那群儒生,扑着翅道,“喂,你老看着他们作甚?”

  白袍少年摇摇头,继续低头写字,“看见他们,记起过往罢了。”

  三足乌道:“我看呐,你就该多用功些念书,同他们一般,去考个举人,试一下那叫甚么…连……‘连中三元’!我听读书人说,这是件顶厉害的事儿,说不准能算个神迹,得了神迹之后,你便能再回天廷啦。”

  易情往砚池里加了些水,洗净了手上的墨迹,对它笑道:“你想再回天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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