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69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小小的女孩偏过身,指向远方,只见远处石阙古刹林立,金瓦上爬满碧草。地上的血光蔓延上了屋脊,融化在夕晖里。

  “不过你瞧,天底下的人都要变得和三儿一样啦。姑父画下了召鬼阵,等鬼王将荥州握住,大家都会变得和三儿一样,不会老,也不会死,永远在一起。”

  易情听得有些毛骨悚然,问:“这些红光,便是召鬼的阵法?”

  左三儿从椅靠上站起来,扯着他走到覆雪的庭院里,指着地给他看,“是呀,这是画出的法坛、纂绳,阴狱开门,群鬼毕集。姑父画了这法阵三十一年,三儿陪他画了八年。姊姊还不知道,她如今正尝试飞云而上,破三十六天,直抵丹霞之上。”

  她的声音忽而变得寂寥。红日坠下,棉絮子似的浮云在天穹里化作阴影,像一条巨大的疮疤。女孩儿抬起脸,那对漆黑如墨的眸子里映着尘沙般的星芒。

  “所以她不会来救三儿,谁也不会来救。可是你会么?”

  易情说,“我会的。”

  左三儿说,“为甚么会来救我?为甚么是我的亲族在害我,可和我萍水相逢的你却会救我?”

  易情说:“不为甚么。因为你的姑父想爬到我头上,做我姑丈人,却又污了天记府的名声,还想害这天底下的人…原因有许多,但最重要的一条,那便是我爱管闲事。”

  小女孩儿笑了,那是易情在醒着时不曾见过的她的笑容。

  左三儿站起身来,夕日在她身后黯淡地悬着,像一昏浅而淡的烛火。梦里的她说。

  “好,那我等你来救我。”

  “三儿已等了八年,再等上一等,也无妨。”

  醒来之后,易情昏头胀脑。他爬起身来,望着窗格外的风雪发愣。厢房里空无一人,那古怪的梦境与祝阴烟消云散,只听得四周寂寥的雪声。

  他的伤好了大半,还有些裂口尚未好全。日子过得飞快,枝头覆雪落了又积,他时常头痛欲裂,便窝在厢房中养伤。七齿象王、冷山龙、祝阴、左三儿都不曾来找过他,仿佛从府中如清露般消散。每日替他换绢纱、送吃食的都是来来去去几位女侍,神情麻木,仿佛偶人。

  他听闻,左不正被象王使计困在了浮翳山海,那儿飞龙盘旋,妖鬼横生,约有十万之数。要成兵主,需得身历千百险境。可这回的险境着实够凶险,左不正无暇赶回。

  可出乎意料的是,秋兰却在。她换了一身月蓝妆花裙,扑上了粟米香粉,点着重绛胭脂,神色却郁郁寡欢。她有时会将盛着饭食的木托送到易情榻前,静静地看他吃完。

  “秋兰姑娘,你怎么在这儿?”易情见了她,惊奇地道。

  秋兰跪坐着,手妥帖地叠在膝上。那股乡野的顽性像是被洗去了,如今的她更似一个深闺小姐。她蹙着眉,说,“微言爷爷将我留在这儿了,说凶年到了,天坛山里穷,留不得我。”

  “七齿象王有要你做甚么事么?”易情问。

  秋兰说:“倒也不是甚么大事儿。他时而会叫人拿一条黑布蒙着我的眼,领着我走,要我去一个阴冷冷的地方用‘宝术’。我不知怎么用,他便教我演科仪,念些咒,走些古里古怪的步子。于是我的两手便热起来了,他说,那便叫发运‘宝术’。”

  易情望向她,她的眼下有一圈淡淡的乌青。他问:“你想回天坛山么?”

  秋兰点点头,又摇摇头,神色落寞。“我想不起来我为甚么要回去了,就像我想不起当初为何要上天坛山一般。”

  她扭过头,漆黑的眼瞳里像下起了丝丝细雨。

  “公子,为甚么我会在这里呢?你知道这缘由么?”

  易情想,他自然知道。但许多事从来只有他一人知道。于是他只将两臂枕在脑后,漫不经心地道:“哈,我怎会知晓?问天老子去罢!”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祝阴却仍未再来造访。易情的伤几乎好全了,他抓着直棂窗横木,往外头瞧,白雪如同缎面,并无半点足迹。左府像一个幽静的牢笼,他被囚困于此。

  这是怎地一回事?易情心中生出疑窦。白日里,他在庭院里打开天书,细察天地间墨迹的流动。他望见了九幽之上的阵迹,那个梦是真的,地里有招鬼的阵法。他用宝术将那阵迹仔细地画断,却听得围墙外时而传来阵阵哀声,他忍着伤痛趴在墙头往外望去,却见墙根躺着许多面黄肌瘦的人影,饿殍遍地,乌蝇盘旋。

  夜里入睡时,他突而心头一悸,他这是在坐以待毙!七齿象王不是罢手不干,而是在暗度陈仓。

  惊惶的叫声忽而如浪潮般涌起,易情一个骨碌翻身起来,却见雪地里发着莹莹血光。他猛地一惊,却觉一个庞硕的阴影盖在脸上,抬头一看,只见一只巨大的泥佛在低头朝他微笑。

  “是埿子鬼王!”

  “鬼王…怎会出现在荥州?”

  几个青衣方士匆匆赶来,见了那泥佛,惊恐地叫道。那泥佛额间似生一痣,并非智慧眼,而是一个蜷缩着的小小婴孩。埿子鬼王在街巷中缓步前行,肌肤在血光间蠕动,像一团被水不断冲刷的烂泥。

  它所经行之处,房屋、人躯皆被无情吞噬。方士们赶忙于地上铺起二十八星宿罡单,跳于其上,不住地念咒诀。可那泥佛却如拈花般伸指,含笑地轻轻将他们一捏,顿时便骨分肉离,血花四溅。

  易情看得心惊胆战,这是七齿象王召出的鬼王么?

  既然如此,那男人究竟又在何处?他不是已划断阵迹了么,可为何还会有鬼王出现?

  正心疑间,泥佛已微笑着行至他眼前,结无畏印的手掌伸出,掌如乌云,猛然压向他头顶。

  易情赶忙就地一滚,可那掌却仿佛大如天盖,任他如何逃,都翻不出其手掌心。

  要被压死了!

  巨掌猝然翻下,劲风飕然冷冽。易情心中惊惧得愈甚,只得咬紧牙关,捂住头脸。

  可就在这时,那巨大泥佛突而四分五裂,迸溅开来。

  泥点子如雨而落,佛腹被硬生生劈开一只大洞,凉风流灌。一个身影扛着金错刀,在泥雨中悠然前行,宛若闲庭信步。

  那是个着箭袖玄地云花袄子的少女,缚银臂膊,一身铁铠泛着如霜凉光。易情无措地跪倒在地,看着她走上前来,宛如天神降世,铁靴尖一探,抬起他的下巴。

  “喂,脓包夫君,别来无恙啊。”左不正说,“我被臭姑父骗走了,去了一个海沟子里,杀了几条爬龙,这才闯得回来。三儿没事罢?”

  她将种种险象云淡风轻地一言掠过。易情怔怔地说,“我这段时日也不曾见着她,大抵是没事的。”过了一会儿,他终于结巴着开口,“你是…来救我的么?”

  少女勾唇一笑,那笑容如凛冽霜雪。

  “不,我是来劫你的。”

  “我要劫走你,作我的压寨郎君,三日后便成婚。教我那臭姑父明白,左不正是左不正,是他在这天底下——永远也管束不了的人!”

第二十章 桃李偶同心

  左不正从浮翳山海回来,一刀杀了埿子鬼王,直直闯入了左府。她寻遍了府邸,不见三儿踪影。左三儿足不出户,又不爱晒日光,于是她便知七齿象王定是将其关在地下。

  只是她不知七齿象王用来关押左三儿的地宫在哪儿,第二日清早起来,便索性用刀将府中的地皮都削了三寸。削到象王的书堂前时,她抓起一把石子,向地上抛去,只听得石子咯咯哒哒地在地上蹦跳,每一粒都蹦向不同的方向,有一处传出的声响却格外空洞。

  左不正挑眉,说:“就是这里了。”

  易情眼睁睁地看着她提刀往地下一刺,青白砖石如水豆腐一般被破开,从地里现出一个幽深的大洞来。风声飕飕,里头飘出一股挟着腥气的霉味儿。

  左不正道,“喂,你。下去探路。”说着,她伸足一踢,将一旁的易情踹了下去。

  易情猝不及防,被她一脚踹下,跌进那洞中。那洞竖狭,伸手不见五指,他如一只鞠球般左弹右跌,一路磕碰,惊叫着往下摔去。好不容易伸出双臂,撑住两旁洞壁,不教自己掉下去,顶上的天光一暗,左不正抱着刀跳了下来,一脚踩在他背心,惊奇地道:

  “咦,脓包,你怎地还没落到地上?”

  两人从地宫里连滚带爬地带出了左三儿。入地宫时,左三儿已被人从刑架上解了下来,放在土圹里,一群玄衣女侍围着她画罡字。她全无知觉,金丝织锦袄子吸饱了血,染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左不正用力搡开人群,挤到她身边,小心地解开袄子,只见她的手脚上布满刀痕,如同瓷器上的裂纹。

  左不正心痛不已,将女侍们蹬开,破口大骂了一通。易情听得瞠目结舌,他从不知道,一个秀丽的女孩儿口里能蹦出这么多脏字。黑鸦鸦的人影里有一个着妆花蓝裙的少女,也被左不正踢翻在地。她被黑布蒙着眼,短促地惊叫了一声,“哎唷!”

  左不正听她惊叫,又踢了她一脚,气不打一处来:“你叫甚么?是因为我踢你两脚,你便觉得很痛么?你们割了三儿的手脚这么多刀,她比你更痛!”

  那妆花蓝裙的少女瑟索道:“你为甚么要踢我?我只不过是被象王大人领到了这儿,我不知道我做了甚么事,要你发这么大的火,甚而还要抬脚踢我!”

  易情借着洞口的熹微明光仔细一瞧,却见那少女眼上缠着一圈黑布,只露出小而俏丽的面子,下巴像瓜子一般尖俏。他快步上前,将那蒙在她眼上的黑布一扯,看清了秋兰惊惶失色的脸。

  秋兰的十指上仍发着莹莹白光,像有夜光虫栖身于其上。易情一瞧,便明白她先前在使宝术。她的宝术“枯木生花”能愈合伤处。他再一看瘫软在地的左三儿,只见其身上虽伤痕斑驳,血渍刺目,可伤处已愈合了大半,登时明白了过来。

  七齿象王想要秋兰留在左府,是因她有愈伤的宝术!割取祭童血肉后,凭此宝术,能很快让伤处愈合,能在左三儿身上再次动刀。

  左不正勃然大怒,踢翻了地宫里的卧鸟灯架,灯油倾泻,火烧了一地。她抱起左三儿,提起易情的后襟,道,“你们做这等事,也不怕遭报应么?若是天上神灵有眼,定会降九天雷来劈你们!”

  那群跌倒黑衣女侍面色木然地从地上爬起,又方方正正地立着,对左不正垂首齐声道,“婢子等人不信天神,只信象王大人。”

  这群人僵得像木偶。左不正见话谈不到一块儿去,只冷哼了一声,便双足一蹬,如飞鸟般腾身而起。

  她全无宝术,可却身轻如燕,又神力无穷,三下五除二便蹬着洞壁跳了出去。待跳到地上,她将易情丢到一旁,抱着三儿去寻府里下人。她先是去了府中偏房,一进门,只见房里墙上挂着带血的皮鞭、戒尺,中央摆着张圈椅,一个着萄纽扣儿红缎子袄的管事婆子正坐在上面,十分富态,像一只大汤团子,正静静地喝茶。

  左不正闯进房去,不客气地道,“喂,老妈子,我三日后便要成婚,你吩咐其余下人备好钗钿礼服、迎亲阵仗,赶紧些。”

  那管事婆子见她闯入房来,却也不慌张,只是掩着口吃吃笑道:“哎唷,四小姐这就要成婚了么?只是老身看,三日后…那日子不是时候呐。”

  “为何不是时候?”

  管事婆子放下茶盏,脸上的皱纹笑成了一朵花儿,“咱们出门尚且要择吉时,何况小姐出嫁?今年正是寡年,又恰逢月建,时候不好。”

  “那要何时才能成婚?”

  婆子浮滑地说:“明年才成。在那之前,咱们得先备好三书六礼所要的物件。”

  左不正摇头,“太慢了。”

  她心急如焚,明年才能成婚,那七齿象王在那之前便会有许多机会杀死她那脓包夫君。她要尽早完婚,绝了她那姑父的念想。

  那管事婆子只是笑,两颧高高耸起,像一对馒头,“日子有凶吉之分,这事儿急不来的。四小姐,您要知长幼之别,家主大人说了甚么话,你服服帖帖地听了便是!”

  左不正想了想,忽而咧嘴一笑,道,“你觉得我是在乎吉凶的人么?”

  婆子神色一黯,谄道:“四小姐是天之骄子,向来是不惧这些细末之事的。”

  “那便对了。”左不正忽而拿刀鞘一扫,鞘身打翻了圈椅腿,将那婆子扫落在地。管事婆子手里的茶盏碎了一地,像洁白的雪末,她愣神了一刹,旋即出声哀号起来。

  左不正却对她一笑,那笑里带着邪佞的痞气。她活像一个横行的恶棍,道,“还愣着作甚么,去给我准备宾昏酒食呀,我要奢婚一场,谁管那臭姑父会怎样,我要做的事儿,从来是我说了算!”

  一眨眼,便到了日中时分。左不正抱着三儿,拎起易情,从府里大摇大摆地出来。易情被她当麻袋一般拖着,叫道:“喂,你要带我去哪儿?”

  少女说:“带你和三儿且去避一避,我那熊样姑父总想除了你,要我嫁个文家秀才,枉害了我许多位夫君。这回却不成了,我偏不要让他动你,连一根小手指头都不行。”

  “嗯…呃……”易情说,“你这般神通广大,带着妹妹跑出左家不就成了?何必听那象王的话?”

  左不正忽而像拎小鸡崽子一般将他提起来,与他对视。那黑溜溜的眼犹如利隼,她说:“你没见过冷山龙么?就是姑父身旁那位近侍。”

  易情点头,“见过的。”

  左不正说,“嗯,那你就该知道,他是天廷灵鬼官,传闻比那灵鬼官之首的龙驹只差那么一点点。我杀鬼王是轻而易举,而他杀我却也是小菜一碟。”

  她伸手指向远处的夕阳楼,道,“喏,姑父如今就在那上头摆桌吃茶,冷山龙大抵随行他侧,我奈何不了他的。”

  进了左府后,易情见惯了她不可一世,无拘无束,却第一回 听她直言如此忌惮某人。听了这话,易情忽而惴惴不安,心头像起了浪,一个念头不住地翻涌。

  祝阴现在又在何处?

  那一日,祝阴救下他后,易情于朦胧间睁开眼,只见窗槅子里风雪飘飞,谷皮窗纸里映出两个黯淡的影子。祝阴像是在外头与冷山龙说话,声音低而淡,他听得不真切。

  祝阴和冷山龙碰面之后,又去了何处呢?

  左不正拽着他,说:“总而言之,你就跟着我走。这段时日咱们就在外头闲晃,避开姑父。等到了吉日,咱们便成婚,一刻也别拖。”

  易情讪讪点头,问:“真要成婚么?”

  “要是这事儿成了,每顿再给你添三个白面馒头。”

  易情听了,两眼放光,忙不迭道,“娘子,咱们这便去坐花轿!”

  走到街上,只见饿殍遍地,经棚前却排成几列长队。瘦骨伶仃的饥民在诵经的僧人面前大叩大拜,抖着唇祈求。

  两人走过去,却听得饥民们哀声阵阵,不住低语:“观世音菩萨,求您乞怜!赐我以饭食,消了身上这青紫症…”拜罢菩萨后,一群破衣烂衫的人挪着步子,又去拜另一处神。

  左不正听了,若有所思。易情却心下惶然,四顾张望。灾荒是何时开始的?他仿佛望见了十年前的光景。黎民争吃着地上的几条发腐菜叶,身躯浮肿,四体却消瘦,像无助的饿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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