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72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行客皆围在四周,对这场闹剧指指点点。连近旁的戏台子上的好戏也留不住人,腰棚里跑出一大群好事之徒,黑压压的脑袋挤在医堂前,连声议论。左不正拉着三儿,走到易情身边,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道:“脓包,对不住呐。”

  “甚么对不住?”

  “现下除了我那姑父外,又多了个欲杀你的人啦。”左不正毫无歉意地道。

  她想了想,忽而又扬眉笑道:“对了,反正离咱们成婚还有些时候,我便来将你练得精壮些罢,免得你一不小心便会撒手人寰!”

  “啥?”易情嘴里的饼掉在了地上。

  乞食船在江边排成一列,流民面有菜色,佝偻的背上背着苎麻布袋,里头装着些微充作口粮的糠与麦叶子。街上时而有黑鸦似的玄衣人影逡巡,那皆是七齿象王的耳目,三人小心地在巷道里前行,绕过人影。易情被左不正莫名其妙地拽去了左家射圃。那里说是射圃,实则更像一个武馆。兰锜架上插着寒光闪闪的枪戟钯戈,墙上画着褐衣寺僧持剑飞跃。说来好笑,左氏家臣皆去街里搜寻他们几人,竟无人看着这射圃。他俩大摇大摆地入了去,也无人阻拦。

  左不正领易情到北斗桩前,说:“站上去。”

  易情问:“为何要我站上去?”

  左不正叉着腰,理直气壮地说:“因为要锻炼你。”

  “为何要锻炼我?”

  “你太弱了,婚前的这几日我能保你,可咱们成婚以后又该怎么办?我的眼睛又没长在你身上,不能一日到头皆能护着你。”

  她说得有理,易情思忖片刻,乖乖站了上去,忽而又惊道:“你真想嫁我一辈子?”

  左不正笑嘻嘻地用刀鞘敲着肩,“那不然呢?”

  易情瘪了瘪嘴,摇摇晃晃地道,“你还能去寻个更好,更有钱的郎君。”

  “那你想吃一辈子的白面馒头么?”

  “想!”白袍少年原形毕露,忙不迭道。他两眼放光,涎水简直要流到了脚底。

  左不正笑道:“那便成啦,我赏你一辈子的白面馒头,你也做我一辈子的挡箭牌罢!”

  只可惜易情着实不是块练武的料。他在北斗桩上站得七歪八扭,为不致跌落,甚而像只八脚螅一般踩在桩头。左不正好不容易将瑟瑟发抖的他拖下北斗桩来,要他去与木人桩子操练,可没挑捋几下拳脚,那活桩便结结实实地砸到易情颊上。只余甚么打沙包,扛铁石,易情这厮文弱得过分,不是砸了自己的脚,就是被撞了个眼冒金星。

  到了最后,左不正居高临下地瞧着瘫软在地的他,遗憾地评价道:

  “真是无可救药。”

  没练几下,易情便拔腿开溜。他以前是个文官,可不愿吃这等苦头。没过多久,左不正便在市街口寻到了他。这厮在点心铺前闲晃,干起了插手的老本行,没一会儿,袖里便鼓囊囊地塞满了乳酥、蒸糕。

  左不正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发觉易情的腮帮子也装得鼓鼓的,正艰难地颤动,像偷食的石老鼠。她用力敲了一记他脑袋,易情惊得一蹦三尺高,袖里糕点落了一地,他恼红了脸,叫道:“你做甚么?”

  左不正冷冷道:“我做甚么?我在治你。你不仅无可救药,还病入膏肓。”

  她揪起了易情的耳朵,将他拖走,道,“过来,我给你治治你这偷病!”

  少女总算发觉她这夫君的窝囊之处了,不仅四体不勤、弱不禁风,还爱做梁上君子。只消一拳,便能轻易将这厮揍个大马趴,眼睛移开一瞬,他又会像猫儿似的灵巧蹿走,仿佛腿不曾瘸过。

  教导了老半日,易情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该偷便偷,手里似抹了油。连左不正心底里都在嘀咕犯难,她本就是为了忤七齿象王的命,才寻来一个脓包夫君,可这段时日瞧这小子像是个可塑之才,这才动了要管教他的心思。如今看来这小子还是块难雕朽木,晨参暮省、打躬作揖的事儿入了他的脑,便似水过鸭背,不留痕迹。

  这几日里,易情像跳蚤一般上蹿下跳,从不教她省心。可当他从袖袋里取出书册来翻阅时,却又是另一番模样。左不正曾见他坐在黄果朴树之下阅卷,树影深而浓,像晕开的墨迹,琐屑的光落在他眉眼间,沉静而冷寂。

  一个人怎会有如此矛盾的两副面孔?左不正想不明白。

  在射圃里习练时,左三儿便坐在一旁看他俩胡跑。左不正教来教去,易情总不得要领,最终只学得一式八极撑捶,脚尖扣稳,左拳砸出,右肘回拉,能一下便砸在人胸腹处。易情的胳膊却像棉花,无半分力气。

  左不正蹙着眉,叫道:“你出拳刚猛些!”

  易情问:“甚么叫刚猛?怎样才能刚猛?”

  左不正揉着眉心:“你回想一下你最想痛揍的一人,心里酝酿起火气,然后出拳,这样便能刚猛了。”

  易情摆开架势,脑海里先浮现出了七齿象王背手微笑的身姿。他想象着自己猛出一拳,将那臃肥男人打趴。可接下来他却不由得想起祝阴阴险低笑的模样。是了,他最想痛揍一番的是这小子。

  易情咬牙切齿,往虚空里陡出一拳。正在这时,左三儿从石墩上蹦下来,跳到易情跟前,学着左不正教授的模样,也像模像样地屈起膝盖,猛出一记撑捶。易情腹上挨了这小女娃的一击,竟被搡得往后跌去,摔了个四脚朝天。

  左不正在他身边叹息:

  “…弱不禁风。”

  街里流民愈来愈多,有人开始寻花籽、挖地上的土吃。凛冽的寒冬里,成群结队的小孩儿走过街巷。有人只着件敞襟破布衣,没穿裤衩儿;有人赤着上身与脚丫,走在冰凉的青石板上。

  回府成婚的日子到了,左不正却没急着回去。白雪如尘,檐上像栖了千万朵白云。结串的葛灯笼在朔风里摇摇曳曳,火光剔透,宛若琉璃珠子。不知何时,荥州四面的山影愈发浓厚,犹如成团的浓墨。楼上酒肆喧哗,而她撑着伞,沉静地望着江面,紧牵着三儿的手,沉思不语。如今似有一团阴云在荥州酝酿。

  一群骨瘦如柴的小乞儿慢腾腾地经过她面前。一个女孩儿只着一件麻衣,脚像鹭鸶一般细瘦。她面颊凹陷,两眼黯淡无光。走了几步,忽而如断线的偶人般栽倒在左不正面前。

  左不正双目一颤,赶忙走上前去。她脱下身上的玉色杭绸斗篷,披到女孩儿身上,又从袖里拿出一只油纸包,那里头本有她买来给易情的馒头。

  乞儿们驻足,无神地望向她。左不正从袖袋里摸出些碎银、铜板,分予他们,只是摇摇头道,“对不住,身上只带了这些钱。”

  乞儿们在她面前大磕大拜,那女孩儿捧着馒头,却不舍得吃,只揪了些面屑,珍重地放入口里。左不正将手里的伞递给乞儿们,积雪簌簌而落,白蝶似的雪片栖落在她肩头。她和三儿站在雪里,默默地望着流民们走远。

  凛风如针,寒意刺入骨髓。左三儿的鼻头冻得通红,她抱着布偶,冷得直哆嗦。雪落在脸上,她的眼睫洁白如羽。左不正心疼地掸去她身上的雪沫,正在这时,一个阴影忽而落在了她们两人身上。

  左不正倏然抬头,却见楼上酒肆的阑干边,一个少年着右衽小褂雪袍,手持一柄艳红皮纸伞。他伸出纸伞,在楼上替她们二人遮住了天幕里倾泻而下的风雪。

  她怔然而望,却见易情笑吟吟地在楼上回望着她。

  “你这是在做甚么?”

  “我在替你撑伞。”易情说,“你不是把伞给了方才的乞儿么?这本是我的职责,可你却先替我履践了。我这伞送不出去,便只能送你啦。”

  左不正想起他平素里好逸恶劳的模样,笑道,“你的职责?你这偷儿大仙,职责又是甚么,是专偷点心铺里的黄酥油包子么?”

  易情微笑,目光仿佛穿过了猎猎萧风。高卷纱帘在他身后摇荡,如飞鸽的白翼。他曾远居九天之上,如今却折翼坠入人间。

  他摇头,说:

  “不,我的职责是…为世人拂尘除秽,蔽遮风雪。”

第二十四章 桃李偶同心

  墙垣边的朱漆门半敞着,横斜的树影落在墙上,像零稀的蛛网。风干而冷,像针一般往脸上扎。几个苎布衣衫的仆役提着盛杂菜羹、胡麻馕的竹篮走回来,却发现后门旁坐着一个老头儿。那老头儿身躯胖而圆,脸颊却已消瘦,冲和巾不戴了,露出蓬乱如鸟窝的发丝。

  “喂,疵毛老头儿,你怎么又来了?”有个仆役见了他,不客气地叫道。老头儿坐在墙边,本在佝偻着背搓泥丸子,见他们前来,赶忙用油纸包好泥丸,塞进袖袋里,颤巍巍地站起打躬,满脸堆笑。

  “大人们好,大人们好哇。”微言道人垂着颈子道,“不知府里新进的那丫鬟现下如何了?”

  “甚么丫鬟?”

  几个仆役将竹篮拿了入内。有个生了癞疮疤的下仆横在后门处,挡着微言道人不给他入内。他神色凶恶,高声问道。

  “就是那叫秋兰的丫头。”微言道人忙不迭道,“老夫先前来见过她几回,她回回都在后门等着老夫。今儿怎么却未见她?”

  原来自微言道人要秋兰留在左府内后,秋兰不放心这成日在市口吆喝卖药的老头儿,于是便约他隔三日便到左府后门来。每回她都会递给道人一只小食盒,里头装着灌汤包、三鲜酥一类的吃食,那是她从自己膳食里节余出来的。食盒底下还会藏着宝钞、生铜钱。微言道人虽不肯收,却也常想见她的面,看她在左府过得可还安好。

  那癞疮下仆嗤笑一声,问旁人道:“秋兰?咱们府内有这个人么?”

  其余仆役道:“似是有这个人,象王大人前些日子领进府的,可这几日却不曾见过。”

  癞疮下仆听罢,扭头对微言道人趾高气扬地道,“听见了没?咱们这段时日没见过她的面,她约莫是得了风寒罢。走罢,走罢!你在这儿等上三日,也见不着她!”

  微言道人有些惶急,卑躬屈膝地道:“大人肯再入府院中瞧瞧她在何处么?她孤仃仃一个女娃在荥州,老夫着实不放心哇。”

  那癞疮下仆撇嘴道:“谁管你?滚蛋去罢!”说罢,便重重摔上了朱漆门,将微言道人关在了外头。

  水风清冽,霞光晴明。微言道人卖罢了药丸子,揣着几个铜钱,扬舲而去。如雪的浪花打上船板,一条一指粗的小鱼落在船板上,在水洼里无助地扑腾。微言道人放下船棹,走上前去,用宽掌捞起它。凶年里的鱼也是瘦弱的,他长叹一声,将那小鱼儿放进水里,让其游走。

  回了天坛山后,日子是一天比一天难捱了。山中谷食全无,米豆日稀,水中的蒌蒿、蘋菜亦被捞得一干二净。不下山的日子里,微言道人便与迷阵子一齐炼药丸子。微言道人蹲在孔雀绿纹鼎前,在火里添腐草软木,迷阵子在一旁画卦。山林寂寂,红叶如云,四下里只听得朔风呜啸、柴薪烧裂声。迷阵子的肚子响起来了,饥声犹如擂鼓。

  迷阵子正懒洋洋地拿着树枝画卦阵,肚子叫了好一会儿,他忽而道:

  “道人,炉里的丹丸能吃么?”

  微言道人哼了一声,道:“能吃,可里头炼的是乳石,就是会吃死人。”

  迷阵子说:“可是我好饿。道人,我不想学炼丹了,学辟谷可以么?”

  “哼,你一天到晚就想着学辟谷!你以为那是咱们学得起的么?先要除身中三尸九虫,要临滁云母、黄金石、百年松沥油,还要许多白米饭作辅,咱们哪儿有钱辟这谷?”

  “先前左小姐来过一趟,师父不是从她那儿挣了些钱么?”

  “全散给灾民啦!”

  迷阵子说,“咱们也是灾民。”

  微言道人哼哼唧唧地打他的脑袋,“呸,咱们若是得道,便能与天地齐寿。你老惦记着那点米豆,如何能修成道果?”

  迷阵子忽而张口咬上了微言道人的臂膀,老头儿吃痛,哇哇怪叫:“你做甚么!”

  迷阵子说:“我想吃肉了。”

  微言道人将他甩开,心疼地摸着自己被咬出牙印的胖手,道,“老夫身上全是瘦肉,哪儿好嚼?”

  他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只油纸包,小心地解开,递给迷阵子。迷阵子伸脑袋一瞧,是一只干硬馒头。

  迷阵子接过纸包,急不可耐地一口咬上馒头,又扑眨着眼,道:“道人,你不吃么?”

  微言道人摸着空瘪瘪的肚子,说,“吃过啦。”

  迷阵子望了他半晌,将那咬了一口的馒头自口中取出,又包回油纸里,递回给微言道人。

  老头儿道:“怎么,不吃了?”

  迷阵子点头,“吃饱了。”

  午牌时分,微言道人去了斋房。竹摇清影,油松覆墙,天穿道长坐于斗帐之后。

  “微言,有时我在想,我离了势家后,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她的影子像氤氲的薄雾,在帐后叹息。“我是不是牵累了你们,教你们受了太多苦?”

  微言道人坐在蒲垫上,拼命摇头。

  “你是举世无双的三洞剑尊,做甚么事儿都不会有错的!凶年嘛…熬一熬便过去啦。”

  天穿道长叹息:“我应尝试再铸神迹,这样你们皆不会因凶荒受苦……二十余年前我曾尝试过,可那时心志不坚,未能登上天磴。”

  微言道人如鲠在喉,不知说何话方好。无为观算得朝歌中闻名的道观了,天穿道长曾近于神迹,文易情又曾位列仙班。可如今在凶年面前,他们皆渺如蝼蚁。

  素屏映着日光,明晃晃的,如一块坚冰。天穿道长只说了这些话,却突而话锋一转,道:

  “说起来,你们若是着实饥火烧肠的话,也可去祝阴石室中略寻一些银钱、供物。他如今暂且下山,石室中仍有颇多物件留存,若是卖了,却也能换得几个钱。”

  微言道人听了,猛地抬头,“这…要是动了他的供物,老夫会被祝阴那小子打得屁滚尿流哇!”

  天穿道长道:“无事。如今已至凶年,他也不是事事都斤斤计较的。”

  微言道人犹豫着点头。在石穴外徘徊半晌后,他咬咬牙,入了祝阴的石室。

  石室中痩石嶙峋,淡雾拥径,极深处立着一座高耸神像。那石像面目驳杂,腰悬银鎏金剑与玉琀蝉,似散着森然寒气。微言道人见了,悚然危惧。

  他走到神龛前,看见牌位上书着“文昌宫第四星神君”,旋即明白过来,这便是祝阴崇奉的神君。微言道人看了好一会儿,又不屑地撇嘴,他素知这小子常偷偷给一天上神灵进香,可那神灵约莫是一次都未显灵过,在凶年里依旧教他们忍饥挨饿。

  四处翻找了一番,祝阴这厮倒还有许多值钱物件,玉印银灯,金手铃、铜药鼎,哪一件都能换上钱。祝阴连荷囊都没带走,里头有些通宝。微言道人从他书台底下寻到了一只戗金乌木小匣,打开一看,却见里头散着些麻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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