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93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凡世中,已有人铸成了神迹。

第五十一章 何处又逢君

  阴惨惨的地宫中,酷刑在一刻不停地进行。

  缣囊被从棺床上搬下,放入净水池中。粘稠的水波在身边逸开,易情嗅得清淡的桃花香,那是微言道人的疗伤金津。微言道人入了左府后仍不忘手头生意,把自个儿的丹丸与金津卖了些。可即便有金津也无用,天山金刃犹如烙铁,会在他身上留下不可愈的疮疤。

  隔着缣囊隙,他望见自己身上的血肉被一块块拿走。他像是拴好待宰的活叫驴,任刀刃在身上动作。光阴仿佛在此壅滞,每一刻都似一场漫无止境的噩梦。鼻子、耳朵、双足、双手被一件件拿去,他的身躯在变得愈来愈轻。后来甚而连骨架子都要被斩碎,他已然失去人形,只是一些放到肉摊上皆不会有人多瞧一眼的零碎散肉。

  痛楚如一场飓风,将他卷在风涡里。他像被塞入长满尖刺的铁盒中,左磕右碰。剧痛如九天惊雷,在他脏腑中一刻不停地迸开。后来他痛得昏厥数度,梦里仍如砧上鱼肉般被斩杀。每当亮闪闪的铡刀落下,他在后悔那为何斩的不是脖颈。

  不知觉间,易情开始呻吟,继而绵绵不绝地流泪。他已不想活了,为何活着尽是烦苦,唯有死方能无忧?易情泪流满面,涕如雨下,在剧痛间凄声讨饶:“好……痛。轻一点……痛……”

  施刑的私卫队兵惊奇道:“四小姐撑不住了!”

  “已零割到这份上,若不是有金津浸着,早该去见阎王爷了。刖了足,其次便该是腐刑,只是不少地儿都被笞打成醢酱,咱们不好下手。这时候才哭,已是条硬骨头了。”另一位队兵叹道。

  易情似被无数斧钺劈斩,天山金刀一入体,便烤烙着他的血肉。镊肉剪指,身挂剑树,急火蒸躯……十八般地狱的滋味他一一尝过。他在痛楚的海浪里噎泣,在挣扎间不自觉地低吟:

  “救我……谁来救我……”

  无人可对他施以援手,因他是救世安民的神仙,求救并非他的本分。到最后,他声泪俱下,却发觉自己口里喃喃叫唤着一个名儿。

  藻井绘着漫漶的地狱变相图,无数厉鬼在镬汤中滚沸烧灼。恍然间,他也似在那其中翻滚,阿傍罗刹咬噬皮肉,将他六腑扯得支离破碎。泪水涟涟而落,他哽咽道:“祝阴……祝阴!”

  易情猛然惊觉,在他受百般折磨之时,竟在企盼着祝阴来拉他出这两万由甸之无间地狱。

  素来孤苦伶仃的他,也在祈求着有人能照拂自己么?

  脑海里的昏沌云雾拨开些微裂隙,落入明珠似的清晖。他未想起祝阴,一刹间,他好像望见了许久以前的自己。黎阳县街头柳色疏疏,曙光寒凉,他被一伙儿无赖小贼围住,把烧着火的木棍按在他脸上。皮肉焦灼声滋滋响起,他惨叫连天,然而贩夫行客们只是瞥他一眼,旋即无情迈步而过。天黑如炭,雷鼓雨澍,行人在如注暴雨中像蜉蚁般惊惶蹿逃。他如丧家之犬一般趴在水洼旁,皮肉焦黑溃烂。

  暴雨滂沱而下,他被浇得浑身水漉,心中亦一片冰凉。草叶忽而窸窸窣窣地响,叶尖的雨珠子拥撞在一起,碎了一地。一条鲜红的小蛇爬出来,吐着火一般的信子,在一片晦暗纷迷的雨雾里,它似在燃烧。他绝望地闭眼,等着它伸出毒獠咬他,教他脱离这疾苦世间。一道滑凉游过手背,攀过脖颈,最终在他头顶驻留。少顷,他艰难地睁眼,却见那赤红的小蛇在他头顶盘成了一圈儿,雨水溅在鳞上,碎成满地银光。红蛇像一只小小的伞盖,替他遮住了散珠密雨。

  悲哀犹如纷纷坠叶,落在心头,将他的心尖压沉。易情忽而涕泪满襟,他想起来了,他才不是甚么慈悲救世的神明。

  他曾经是如此地痛恨世人,恨如芳草,在心中绵绵而生。

  他几乎忘却身边曾有过这样一条小蛇。曾为他在人间蔽雨,纵遇风霜,亦与他形影不离。在天记府中时,它在案上盘踞,卷着尾在古砚中替他磨墨,乖巧而宁静。

  为何他会祈求祝阴帮援,却未立即想起那身影,反倒想起了这般久远的光景?

  不对,这不似是他的记忆。他的脑海中似掀起骇浪惊涛,往昔的回忆像被拍散的浪花,落入思绪的洪流中再不可见。

  心头忽而如遭鞭笞,一股剧痛自颈下传来。易情猛然惊醒,厚重血气萦鼻,此时的他仍卧于净水池中。

  私卫队兵的影子如巉岩般压了下来,他们站在他身前,从木托里取出未沾血的匕首:

  “四小姐,接下来咱们需施后五刑,您现在觉得如何?”

  易情沙哑地道:“……还成。”

  “这后五刑,一是‘金鸡独立’,即将您穿在铁刺上,瞧您能坚持多久不倒。二是‘游女献花’,便是用两手捧着铁叶枷的缒石,若非如此,颈骨便会被沉重铁枷拗断。三是‘添灯油’,便是拿烧沸的油自口、鼻、耳灌进去。四是‘箍圆桶’,便是将头颅套住,拿梨锤左右夯击,瞧哪边先流出脑浆来。五是‘摘星辰’,人周身有三百六十五穴,天有星,人有脉。便是要将你身上的各处一一拿下。”

  罢了,队兵又添一句:“若是拿到最后仍不死,那便是神迹。”

  易情麻木地听着,冷淡地道:“那要是死了呢?”

  施刑队兵说:“那便不如狗屁。”

  “我已经流了这么多血,可为何仍不死?”易情喃喃道。痛楚一刻不停地冲撞着他,他如在苦海中漂泛的一只小舟。

  “您身下浸着您夫婿带来的疗伤金津,是由仙干归、金铜芸、芎藭等物炮制的。虽不能愈伤,却也能延命。”

  “可我这时倒想死了。”

  队兵说:“离铸神迹仅有数步之遥,您且包容着些罢。”

  易情睁眼望向天顶。眼前被地宫黯淡藻井遮掩,望不见青霄。他忽而问,“为何受了这些刑,便算得神迹?”

  “那依您之见,神迹究竟为何?”

  “是与日竞走,力缴大风,是抟土造人,衔石堙海。”易情睁着眼,像在梦呓,“神迹需福泽世间,像这样光是剜人血肉,于苍生何益?”

  队兵沉默了一会儿,道:“小的才识粗浅,只知春秋时便有‘用人于亳社’之事。如今太上帝绝地天通,虽有昆仑天磴,却艰苦难行,只有活祭的烟气能飘至天廷,教天颜大悦。”

  另一人说:“还有一种说法,是这天下的吉凶祸福都是相等的。需忍受莫大的苦痛,才能享到齐天洪福。这人祭已是天下最残忍、最痛苦之事,若是能捱得过来,那便能享福山寿海。”

  他们这样说时,已将易情抱起来,穿进铁刺上了。易情闷哼一声,痛得大汗淋漓,道:

  “这福气……给你们消受……便罢了!”

  队兵瞧着他那不成人形的模样,也有些于心不忍。“小的们自然是消受不起的,咱们也是听象王之令办事。可您若是有始无终,那便前功尽弃了。”

  他们果真开始依着前面说的法子施刑。易情头脑浑浑沌沌,神志已然自肉体抽离。极度的痛楚后便是麻木与茫然,他宛如坠入一片雪原中,四处茫茫而不可得见。他被痛楚的烈火焚烧,仿佛连神识也只余烬片。待施到最后一刑时,鲜血溢出了净水池,队兵们又将他放回棺床上,提起了天山金刃。

  “四小姐,只余最后一刑了。”

  解开缣囊,他们已认不出里头的那血人儿是谁,只听得他轻轻地“嗯”了一声,绵绵不尽的呻吟自口里泄出。

  最后一刑,“摘星辰”。需将身上各处取下,供奉上天。这最讲究次序,若是一着不慎,人牲便会一命呜呼。

  “还未取走的是皮与脏腑,额骨、下颌骨、椎骨、胸骨、椎骨和肋也仍剩下些。”队兵说,忽而似犯了难,“交由您来定罢,除了心之外,甚么物事要留到最后再取?”

  良久,那血人儿动了。

  望不清五官的面上咧开一条隙儿,似是在笑。十分狰狞,却竟不教人觉得凄惨。

  “舌头。”易情说,“最后再取罢。”

  “为何?”队兵们愕然。

  易情喃喃道:

  “因为我希望……直到最后一刻,我还能笑出声来。”

  ——

  九霄之上,云霞似锦,夕华如褥,天官府中一派喧腾。

  缘因是金甲天将来报,凡世有人铸得神迹,需开天阙。这是许久不曾有的大事,几个司列星官踩着祥云匆匆去了,太上道君吩咐他们备好旗伞、令仙乐班就位,待天阙一开,便迎那人入内来。

  细筝拨弹,乐声如万重雨落。霓旌高展,一路铺陈,艳如绮绣。三十六宫瑞气缥缈,南天门下金甲将执戟肃立。司列星官在天阙前排开,遥望烟笼云遮的凡间。天磴没入云海,白玉石阶上纤尘不染,仍未见半点人影。星官们聚首低语:

  “这回来的人却是谁?”

  “听闻是个人牲。受尽二十二道刑,骨散肉零。”

  听了这话,有星官嫌恶地蹙眉,“做这等事儿,也能算得神迹么?”

  “天道若认其为神迹,连太上帝也不可违拗。凡人有这等坚心能献身于天,确也可嘉。”一星官叹道,“铸得神迹后,金鳞赤须龙便会乘瑞气而下,将其载至八重沈天,走数步路便能上九重成天。不知此人将到了么?”

  他们正议论纷纷,却突听金甲天将敲了敲戟,沉声道:

  “神——人——已——至!”

  司列星官们当即正色敛容,但见天磴上遥遥走来一人,攀着玉阶徐徐而上。一星官手忙脚乱地自袖中取出敕令,展开念道:

  “五方之上天帝,敕曰:积善履谦,必获福祐;忠和良正,须得酬擢。神迹既成,宜官赏厚加;灾殃已克,应褒封于身……”

  其余星官微笑摆列,望向来人,却见那人浑身浴血,每一步都在白玉阶上踏下一个怵目惊心的血印。

  众星官大惊,却见那人穿云拨雾,一身鲜血缓缓落尽,露出一袭素白法服。

  “尔易情乃朝歌黎阳文氏之子,素有志行,清节自持……”星官捧着文牒,埋头念道。

  突然间,来人道:

  “别念了。”

  那声音清越而净冷,仿佛登时穿过重重云霄。

  星官不解地放下手里敕令,却发觉周围众仙皆瞠目结舌,呆怔不动。那人袖帔如雪,云带轻履,褪尽血污的容貌竟教人觉得有些谙熟。他带着一身霜气,踏上天磴。

  一股可怖的压迫感突而涌上心头,一刹间,司列星官们鸦雀无声,煞白着脸分道迎立。膝盖似棉花一般发软,有几人竟先兀地跪地叩首起来。

  那是文昌宫第四星神君,大司命。

  “那几道字儿是我以前替上将星君随意拟的,那时头痛得厉害,便草草而就。你们改日教他自己再写几行罢,这副便别念了,我听着嫌丢人。”

  来人道,缓步迈至天阙之前。他口里咝咝地抽着气,揉着手,似在忍着痛。单薄的身躯似一道轻飘飘的蒲苇。霞光映亮了他苍白如雪的面庞,墨黑的眸子里似蕴着清润星光。

  易情向舌桥不下的星官们重重一揖,嘴角弯起,狡黠地一笑。

  “劳驾通禀太上帝,便说——卑职前来复命了!”

第五十二章 何处又逢君

  长天之上,紫氛夹道,瑞云拥阙。

  众星官望着眼前的不速之客,哑口无言。

  震恐之情如惊雷,自头顶轰落到脚底。不知觉间,他们发觉神官群里已分开了一条道,像被斧钺自中央劈开。易情背着手,笑盈盈地迈步走上前来,旁若无人地踏进天阙。

  “慢……慢着!”

  有一司列星官慌忙叫道,额头上渗出豆大汗珠。

  “何事?”

  易情驻足,又笑吟吟地回过身来。瞧他这模样,众星官皆局促不安。昔日在天廷时,大司命冷面如霜,不苟言笑,如今这笑容可掬的面相,倒比身傍猛虎更教人心惊。

  那星官支支吾吾,竟也说不出个一二。其余星官使使眼色,侍立的金甲天将当即了然。瞧这位上官虽扬眉吐气,颈中却锁一缚魔链,显是曾被天牢拿过。此人不是成就神迹的神人,而是个罪人!

  金甲天将上前,不动声色地拦住其去路。其中一人沉声道:“司命大人,下官为您引路,您这边请。”

  易情歪着脑袋,奇道:“我虽摔下凡间有些时日,却仍记得天上通衢。不必劳烦各位了。”他想了想,又滑头地一笑,“我懂啦,你们是想把我引入天牢罢?”

  遭他拆穿心思,众星官哑口无言。大司命之位如今已然空缺,昔日的那位神君沦为阶下囚,这是紫宫中人尽皆知的事。金甲天将持戟横槊,豹眼圆瞪,猛然挡在他身前,粗声道:

  “既然司命大人识相,下官便开门见山:卑职等受太上帝之命,需看押您于囹圄。您虽铸得神迹,在那之前却是罪神,请随咱们走罢。”

  听罢这些话,易情脸上仍无惧色。众司列星官方想随天将一齐动粗,却见易情笑逐颜开。面上笑意如送暖春风,口里言语却似斩钉截铁:

  “随你们走?凭你们也能对我颐指气使么?”

  眼前突而一花,众神失惊打怪,先震出了一身冷汗。清风拂掠而过,烂漫香蕾如雨而落,忽而迷了他们的眼。待再定睛一看,星官们却见眼前的人影突而如墨迹般逸散了。一枚纸片雪一般地落了下来,墨色如灰烬,垂落于地。

  司列星官们倏地回首一望,却发觉碧瓦朱柱的南天门中,有一人悠然立于石鼓旁,面上噙笑。

  那是大司命。不过几息工夫,他便已迈入重楼,神不知鬼不觉,像一缕捉摸不着的幽魂。众仙有所不知,眼前这大司命在黎阳县里当了插手偷儿多年,能惑凡人心志,竟也可诓神仙耳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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