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96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长龙和大鳖抓挠着地,像啃木板一般扒拉着泥土。祝阴拿革靴踢了它们几脚,它们旋即似待食幼鸟般嗷嗷地叫。断续的人言梗在它俩喉里,祝阴运起宝术,以清风为枷,压住它们四肢。失却神格的灵鬼官甚么也不是,只是神志昏沌的妖兽。

  轻烟小雪似纱一般披下,天穹渐明,是马鞭草一般的浅紫色。祝阴爬出地宫,只见此处是左府湖岸边,柳枯湖冻,早梅坠地,像绣在雪锦上的红点。左不正着一身破衣烂衫,拄着刀,在湖边喘气。她见了祝阴,脸上现出酩酊似的喜色,道:

  “你赢啦。”

  祝阴走到她面前,却蹙起了眉。凉风拂过她的腕节,他听见了微弱的脉搏声,像细细的藕丝,仿佛一触即断。于是他说:

  “祝某是嬴了,可你却也要死了。”

  与两位灵鬼官生死相搏三日,也亏得她能一直支持在此,水食不进。凭凡人之身躯,她此时早该力竭而死,可少女却大咧咧地趴在岸边,敲裂了冰,像牛一般伸出颈子去呼哧呼哧地吃了几大口水,那气势仿佛是夸父在饮河渭。罢了,她仰倒在地,闭眼笑道:

  “对,我水是喝饱了,可要是没东西填肚,可真是要死啦。”

  在祝阴与两位灵鬼官搏斗的间隙,她也曾想摸去庖屋,瞧瞧灶台上是否还留有几只四色馒头。可惜遥遥一望,却见厨下已在灵鬼官们震天撼地的厮斗里坍成木炭似的一片。

  祝阴沉默良久,将手探入宽袖。

  左不正的目光紧咬着他皙白如玉的指尖,却见片刻之后,他取出了一只糗饼。

  那饼儿干干硬硬,上头却绘着些神仙画。仔细一瞧,却非元始天皇、后土娘娘这般常被人供奉的神祇,而是个漆衣悬玉的神明。左不正认得这饼,常有寺庙在糖饼上用酱汁写字儿作画,卖给信众。

  祝阴心疼地捧着那只饼儿,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缝,似是在与其诀别。良久,他弯下身,用那饼蘸了湖水,泡软了些,又像上贡一般,恭恭敬敬地将那饼儿捧给左不正。

  左不正瞧他抠抠搜搜的模样,也不禁心疼,说:“你肉疼这饼,可以不给我的。”

  祝阴吊着眉,凶神恶煞地道:“你这是嫌弃饼,还是嫌弃上头画着的神君大人?祝某不许你嫌弃,快快吃了!”

  左不正没法子,将那蘸水粱糗往肚里咽。她大快朵颐,觉得那饼渣子里仿佛也充满了气力,吃下去后,力气便涌上来了。可她一面吃,却又一面听得轰鸣似的咀嚼声。她正疑心:这是她嘴巴发出的声响么?扭头一看却发觉不是。她惊恐地发觉那咀嚼声是从地宫中飘出来的,在如水的黑暗里,冒着寒气的龙与双头大鳖张着血盆大嘴,开怀大吃,嘴里嚼的是被困于戏俑中的人牲。

  “喂,红色玩意儿,它们在吃人!”左不正惊叫出声。她不知突然出现的祝阴应如何称呼,便胡乱叫了个名儿。

  冷山龙虽被清风压住,脖颈却探得老长。它连吃几只人牲,嘴里流着血,龙鳞发着光。祝阴打了个激灵,方要挥手驱风,按住它口齿,却忽觉脑后吹来飕飕凉风,猛一回首,却见一张齿如利锯的大嘴张在眼前。

  清河鳖跳了起来,要像咬馒头一般咬去他的头颅。所幸祝阴身躯柔韧如蛇,低头一闪,便轻巧闪过。谁知那双头大鳖伸颈一咬,竟牢牢咬住其红绫,咬下了系带。

  祝阴錾金似的眸子露了出来,那眼里烧着怒火。他用指尖运起清风,将龙与鳖自地宫里托上来。又飞起一脚,将踢过了左府墙顶。

  “吃人?”祝阴冷冷道,“如今的你们只配做人锅中之物。”

  墙外正恰有一伙儿乡民在仰头瞻望五色云翻涌的天际,喧声议论着那是否是神迹。两只精怪从天而降,像沙袋一般摔在他们面前。他们吓得哇哇大叫,方要一哄而散,这时祝阴却跃身踏上墙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众人,伸指点着龙与鳖道:

  “别忙着走,你们知道它俩是甚么人么?”

  乡民们仰头望着祝阴,只见他眸子似黄金般明亮,一时心下大惊,摇头哆口道:

  “不,不知。这里哪儿有人?只有一条泥鳅,一只王八。”

  “连泥鳅与王八都不是,它们是左氏象王的狗。”祝阴说,“平日里为非作歹、专横跋扈,如今的凶荒便是由象王一手所造的。”

  这话他是自易情那儿听来的,虽半信半疑,却也搬出来说了一遭。

  乡民们听了,眼里也烧起了火,有人道:“所以呢,你如今要我们做甚么事?”

  “由你们定。它们吃过不少人,你们想拌炒腌蒸,还是熘卤焖烧,全凭你们喜欢。”祝阴打了个响指,风流像铁链子,箍上它们四肢。

  乡民们义愤填膺,冲上去先将龙与鳖痛揍了一番。几十只草履雨点般地落在它们身上,乡民们叫道:“咱们早瞧象王不顺眼,甚么博局,甚么神迹?神迹不曾得铸一个,人却死了一堆!”

  “他家私仓里藏了不少掳来的粮……那象王又往秦楼楚馆里寻了许多女娃娃,也不知拿来做甚么事儿,只知后来皆不见踪影……”

  论议声似涓涓细流,汇在一起后却成了汪汪巨洋。最终,乡民们七嘴八舌地朝地上的两只精怪唾道:“吃人的玩意儿!”

  又有人道:“烤煎之前先需去骨……”有人说,“最好碾扁了,拿来做饼儿。”说着,又是一阵剧烈的践踏落在龙鳖身上。

  祝阴望着他们,心里竟也生出一丝怜悯。他也是灵鬼官,也曾为精怪。只是他们与自己不同,破了不能伤人的天规,甘堕泥中。

  正出神间,冷山龙却扑腾起了尾巴,嘴巴一张一合,竟艰难地说起了话:

  “祝……阴。咱们还未输……哪怕是死……也要拖你作寿棺底板……”

  它吃了人血肉,勉强恢复了些神志。祝阴发现它吐出了舌头,被烧得焦烂的舌面上躺着一只枣木职牒。那上面刻着它身为灵鬼官时的名讳,如今更像一只小小的墓碑,刻着他过往的峥嵘岁月。祝阴死盯着他,瞳眸似开火的金灶,问道,“你要做甚么?”

  趴在地上的冷山龙狞恶地道:“职牒里……有吁天雷法。我要咬破了……教天雷降世,把荥州之人皆作雷下渣滓!”

  乌云似女人蓬乱的发髻,一团接一团地凑过来了。乡民们忽而不骂了,脑袋像咬了钩的鱼,向上抬去。墨云里孕育着电光,隆隆的雷声如千万支杨桴在水中击节,天顶仿佛要崩坍下来一般。

  冷山龙和清河鳖得意地笑,神官职牒中皆有九天雷法,便是为了防有人会恶意毁去此牒。它们瞧着祝阴,仿佛在瞧着一个将要给它们陪葬的人俑。

  冷山龙呛了几声,话总算说得顺溜了些:“天既给了咱们荣华富贵,也会给咱们降下灭顶荒灾。抬头看看罢,祝阴,你的凶灾来啦!”

  雷声喧喧阗阗,像巨大的鼾声。祝阴咬牙,眼中金光流转更甚,双眸像明亮的琉璃珠子。他跳下墙头,一挥袍袖,运起宝术,低声喝道:

  “风雨是谒!”

  随着他的喝声,狂风倏如君王而至,肆前的酒旆、岸边的垂柳折了腰,宛如拱服的万民。乌云咆哮着,翻滚着,豆大的雨珠在其中酝酿。

  冷山龙和清河鳖却在阴险地笑:“没用的,没用的,凶灾非咱们精怪的宝术可阻,只有神明方可宽宥。那天雷一定会落在你头上……”

  刹那间,一道电光劈开层云,仿若一柄灼利剑锋。明媚的光映亮了天地,像烧起了一炬火。虎啸似的雷鸣响起来了,地上的万民惊惶逃窜,尖叫声甚而比雷鸣更响。唯有祝阴站在原处,任人流冲撞。

  他鎏金似的瞳仁里映出了天穹。他茫然地想,他应该害怕么?他不知道。

  电光愈来愈近,仿佛不一时便要砸落下来。任风儿如何怒吼,黑雨如何肆虐,白芒长驱而入,丝毫不滞。

  可就在此时,电芒忽而似被斩裂了一般,分作了两半。

  天穹中出现一个小小的、似飘尘一般的身影。那影子周身绕着游鱼一般的墨迹,撕裂烁电,穿过浓烟般的重云,掠过雪片似的飞鸟,落入人间。

  冷山龙与清河鳖瞠目结舌,它们等待着的天罚并未到来。那人影身缠可怖宝术,竟将及身天雷消弭。骇目惊心的电光在穹顶碎裂,冰消雪释。

  电芒没有落入祝阴的头顶,却有一个人影坠下九天,如一羽鸿毛。祝阴一怔,倏地伸臂去接,身躯猛地一沉,趔趄了几步,总算将那影子搂了个满怀。

  他望清了那人影的脸,眉似新月,面含春风。笑容似溶溶碧漪,像江月轻晕。那是他的师兄易情,不知为何,这师兄忽而自天而降,一身素白法服上虽血迹斑斑,可其人却精神抖擞,不见疲色。

  “师兄?”

  祝阴惊道,像有一枚石子落在心湖上,激开千层波浪。他抱住了易情,踌躇半晌,如在梦中,晕乎乎地问道。“您为何会自天而降?”

  过了一会儿,祝阴又道,“莫非您是天顶给祝某降下的凶荒么?”

  易情摇头,他咧开嘴,露出一个狡黠的笑。

  “不,我是你的福兆。”

  他说,扑眨着眼。祝阴望着他,只觉奇怪。自己明明在地上,却似在那瞳仁里看见了满天星辰。易情说:

  “我越过九霄,来寻你了。”

第五十六章 何处又逢君

  义愤填膺的乡民像燎原之火,烧入了左府。他们掘地三尺,寻觅七齿象王踪迹。积怨像雪球,在象王来到荥州的数十年间越滚越大。乡民中有的被掳去了妻女作人牲,有的因铸神迹之赌而短了命。往昔当七齿象王的车驾在街衢上驰骋时,他们只能似烟尘般四散,唯恐避之不及,如今的他们每一人都似愤怒的水滴,汇在一起时好似一股洪流,挥舞着锄头、木棍,涌入左府。

  祝阴和左不正冲在这股洪流的前头。左不正指挥乡民们涌入垂花门,在绣楼、花院、祭祖堂里搜寻七齿象王的踪迹。婢女们被从后罩房里赶了出来,怯怯地立在抄手游廊上,像一簇随风飘摇的小草。左不正向村民们挥手:

  “东西随便拿,别打他们。等寻到象王了,你们便能像沙袋一样痛揍他。”

  众人在后院的大门窗石窑楼里寻到了七齿象王。他挂在马头石墙间的杉木桁条上,一条绛色绫带将他的脖颈与桁条连起。象王的脖子像面条一般伸得老长,身子如棉花般在空中晃晃悠悠。光从窑楼门洞里落进来,一切都是明亮的,唯有那滚圆的身躯是黑暗的。看来七齿象王见九狱阵被毁,护身的两位灵鬼官又失去护庇之能,于是他便识时务地要投缳自尽了。

  乡民们见了吊在梁上的象王,惊声道:“他死了!”

  左不正喜笑颜开:“死得好!”

  祝阴却道:“好死不如赖活着。”

  祝阴走上前去,清风自他袖中涌出,托住象王双腿,劈裂绛绫,将人放下来。象王还有气,只是失去了意识,头脸胀得似发紫的落苏瓜,翻开眼皮,两眼充着血。祝阴拔出降妖剑,将剑锋对准象王心口,乡民们窃窃私语:“那小子扯谎,象王还赖活着,他却要象王好死啦!”

  祝阴却没有像他们料想的那般将剑尖狠狠捅下去,只是捏了通幽诀,叫道:“开。”霎时间,无数幽光像春时新抽的柳枝一般披落下来,魂心在碧蓝的光里浮现。

  易情从天上跌下来后,托他若是捉住象王,务必要将其皮囊剥开,瞧一瞧其中魂心的模样。祝阴逼出象王的魂心后,像猫一般皱起了鼻子,他不曾见过如此秽恶的魂心,漆黑一片,散乱如炭渣。

  过了一会儿,象王醒过来了。他将小眼瞪得溜圆,慢慢地看着天顶。许久,他问出了那句许多人醒来后都会问的那句话:

  “——这是哪儿?”

  祝阴蹬了一脚他,将他踢得像鞠球一般骨碌碌地转,“是地府。”

  象王转了几圈儿,嘴里就喊了几声“哎唷”。他的眼惊恐不定地转,把四周忿怒不已的一张张脸都看了去,然后又道:“你们是谁?”

  左不正扛着刀,笑眯眯地走上前来:“是地府的狱卒。”

  “你们要做甚么?”

  乡民们像大浪一样拍上来,齐声道,“要把你丢进八寒地狱,让你吃尽寒风怒雹。要把你丢进八热地狱,让你被炽浆猛火灼烤……”

  象王听了,大惊失色,像一只大鳖般在地上手脚并用地狼狈爬动。后来他尿湿了裤子,地上的拖痕里出现了一道水迹。乡民们怒吼着,冲上去痛揍这昔日对他们做出惨无人道之行的人。看着这连滚带爬的姑父,左不正叹起了气。

  “你叹甚么气?”祝阴问她。

  “我在想,姑父总一副神神秘秘、老谋深算的模样。可没了在他身边奉承的两个灵鬼官,便狗屁不如。”左不正说,她听见祝阴也在叹气,便问道,“你又在叹甚么气?”

  祝阴说:“祝某在想,他与先前的七齿象王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

  上吊后被解救下来的七齿象王像转了个性子。往时他总着菊蝶纹锦衣,挺着便便大腹,坐在紫檀木椅里挂着神秘的微笑吃茶。如今的他却畏畏缩缩,为风吹草动而屁滚尿流。祝阴听易情说,七齿象王先前的魂心宛若晴日灼汤,教人震恐拜服,可他反复看了几回,那魂心依然如木炭渣滓,污秽不堪。

  乡民们扒了象王的锦衣,将只穿着亵裤的他撵在街上,朝他丢烂菜叶,唾吐沫。同样被丢弃的是无数木雕、泥塑的神像,在臭水渠边堆成小山似的一摞。自那铸成神迹之人出现后,雪害忽止,疠疫不行,赈灾的粮发下来了,鳏寡孤独皆能领到五斛米。大观音寺中设了粥厂,列队的灾民却渐少了。荥州人皆说:“求那见不着影儿的神作甚?人都能铸得神迹了,从今往后,该是神来拜咱们了!”

  寺庙里的香火稀薄了,阇梨们为了引客,甚而自己拍起了腰鼓。纸银卖不出去,堆满了请香处。天坛山也遭了殃,以往人流如织的荥州香客不来了,月老观少了一半儿的人踏门槛。迷阵子和三足乌、玉兔蹲在山门前吃稀粥,把破碗里的几口粥嘬得震天响。

  迷阵子的目光越过粼粼闪光的卫河,落在炊烟袅袅的荥州城中。他叹着气道,“我以为咱们的苦日子到头了。”

  微言道人也坐在石阶上,拿舌头舔着碗。他已舔净了粥的滋味,如今是在品尝碗的滋味。七齿象王这棵树倒了,他这只猢狲也只能散入山林。他脱下杂花锦衣,再摸不起金嵌杯儿,吃不起狮峰茶。在左府里的美好日子像一场美梦,如今这美梦破灭了,他只能清醒地坐在观里吃粥。他听见迷阵子说的话,撇嘴道:“老夫也以为,老夫的甜日子才开了头呢!”

  天穿道长闷声不响,只待在斋房内。迷阵子去给她送午膳时,隔着门帘却听得她轻轻道了一声:

  “拿走。”

  枯竹在寒风里摇摇曳曳,落在粉墙上,像斑驳的淡墨山水画。迷阵子蹲着身,方将盛着稀粥的陶碗放在青砖上,听她这样说,愣了一愣,慢吞吞地开口道:

  “可是,师父,你已有三日不曾进食了……”

  “你们吃罢。”天穿道长的声音从房中淡淡地传来。“我是仙女,不进烟火之食的。”

  迷阵子肚子里发出打雷似的轰鸣。他想了想,还是没将那碗粥拿走,只是又往门帘里推了推。

  “师父,这不是烟火之食,这是供奉给您老的仙露。”

  所幸秋兰藏着微言道人给的银票,一直不舍得使。当天坛山上只能呼噜呼噜喝稀粥的时候,她将那银票拿出来,当晚教山上的大伙儿呼噜呼噜喝上了肉粥。可观里毕竟短了荥州的香火,新的铸神迹之人已然出现,虽仍不知那人是谁,但昔日铸过神迹的无为观的名头在一点点蒙尘。

  正在众人心焦如焚之际,下山的祝阴归来了。他带回了一身伤,还有一个带着一身伤的素衣少年。众人奇怪地将他围起,对他问东问西,问他是怎么伤着的,问他背上背着的、那个昏厥不醒的人是谁。祝阴没理他们,快步穿过落雪的槐树,踩进冰冷的岩穴,说:

  “是一个坏蛋。”

  祝阴一日花费四个时辰在自己的岩穴里照料那坏蛋,一个时辰与天坛山的众人坐在山门前呼噜呼噜喝粥。他自个儿取来针线,狠心地缝上了伤口,嘴巴似也连带着一起缝上了,一日里五个时辰都是沉默着的。微言道人看见他坐在山门前喝粥时默默地扳着手指,问他:“你在做什么?”

  祝阴说:“祝某在计数坏蛋甚么时候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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