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马戍梁州 第147章

作者:夏蝉七里 标签: 宫廷侯爵 正剧 GL百合

  宁皇后问:“谢昕不在?”

  屈十九道:“谢常侍这几日都不在,许是……许是出宫了吧。”

  就在这么电光火石的瞬息里,宁皇后猛然起身,“去海晏殿。”

  宁澄焕遵旨而来,在海晏殿外请安,“臣应诏求见圣上。”

  宋仲孝在侧对他一揖,说道:“宁相进去吧,圣上在里边等着了。”

  楚帝坐在御案后批红,见点名的人来了,便将手中的笔放下,问道:“燕王的事,宁卿怎么看?”

  宁澄焕在进宫的路上想了许多,但独独没料到楚帝会将这件事公然拿出来问他,当下迅速一思索,说道:“燕王殿下年纪还轻,许是一时糊涂。”

  楚帝似笑非笑看着他,“宁卿好胸怀啊,这逆子这般污蔑于你,你还能替他说话。”

  宁澄焕道:“燕王是圣上的皇子,圣上与皇后夫妻多年,按这么一层算,臣在他面前也能自居一声舅父。舅甥之间,哪里能有什么世仇。”

  楚帝道:“可这逆子到底还是心肠歹毒,依宁卿看,该如何发落是好?”

  宁澄焕当即跪下,“臣不敢说。”

  楚帝对他招招手,道:“宁卿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朕不过是想听听你的意见,你这般小心做什么?”

  宁澄焕起身,对着楚帝这副深浅不定的脸看了一会儿,道:“若按我朝律令,轻则贬为庶民,流放边远。”

  他故意只将话说了一半,楚帝叹气,从御案后过来,“朕只当他素日贪玩,却没曾想他端了这样滔天的胆子。”

  宁澄焕道:“圣上是慈父,心中不舍也是人之常情。”

  楚帝走到茶案边坐下,道:“朕就怕此次开了先河轻易放过,日后还会有人不长记性。”

  宁澄焕道:“燕王此次的确是糊涂,但圣上的臣民千千万万,总不会人人都这般糊涂。”

  “过来。”楚帝手一招,继而燃起了茶案上烧水的炉子,他摆弄着茶具,对宁澄焕道:“突然发现,朕好似还没与宁卿喝过茶。”

  宁澄焕疑犹着没有动,摇头道:“臣不敢。”

  楚帝看着他道:“有什么不敢的?朕还给怀玉那小子泡过茶,怎么,宁卿这是连个孩子都比不过了?”

  宁澄焕只得过去端正地坐下,说道:“要不还是臣来吧?”

  楚帝推开他靠过来的手,“朕今日难得想与宁卿好好聊聊,你也不想扫了朕的兴吧?”

  “那就随圣上的意了。”宁澄焕缩回了手,看到茶案旁还放着一篮橘子。

  “宁四郎近来如何?在翰林院可还习惯?”楚帝问道。

  “他就好读书做学问,圣上让他去翰林院,倒还真是遂了他的意。”宁澄焕笑了笑,“臣问了他几次,他都说翰林院很好。”

  楚帝状似漫不经心又问:“太子近来的功课如何?宁卿可有时常提点?”

  宁澄焕心里提了提,揣度一番后说道:“臣空暇时问过几次太子的课业,但多数时候也忙,现在不大清楚太子是否又有长进。”

  楚帝嗯声,没有再问。宁澄焕静观他的动作神色,决定也试一试话,说道:“臣听说,京中有些衙门不太安生,总爱趋炎附势地起哄。”

  “你直说便是。”楚帝手中暂且停下,抬起头来看他。

  宁澄焕道:“南衙一营,有个叫江不倦的骁卫,好似一直在暗中买卖官职。”

  楚帝当然知道这个名字,但他避重就轻道:“有人参他?朕怎么不知道?若是实在要紧,政事堂怎么没说?”

  宁澄焕见他有意攀扯到政事堂,赶紧将话头绕回来,“此人曾是镇北王的旧部,朔北战事一直吃紧,因而……没人敢说。”

  楚帝轻飘飘道:“此事若是属实,那就更应该拿出来明说。”

  宁澄焕道是,“晚些时候,臣就让人去详查。”

  炉子上的水已经沸腾着翻滚起了白雾,楚帝拿出一罐新茶倒上,“胤东今年上供的大红袍,尝尝。”

  “是。”宁澄焕端起茶盏轻轻一嗅,赞道:“不愧是上供的御茶。”

  楚帝泛着笑看他,“宁卿试试这茶,若是喜欢,这一罐就给你了。”

  宁澄焕低头才堪堪细啜着润了润唇齿,外边忽然来声:“圣上,皇后殿下求见。”

  两人同时一顿,随即都朝殿门处看了过去。

  楚帝浮于面上的笑敛下去些许,淡淡道:“朕与宁卿有事相谈。”

  话音才落,宁皇后便直接闯了进来,她来得慌张,连头上的流苏步摇都在随之晃动。

  宁澄焕赶紧放下手中的茶盏,行礼道:“臣见过皇后殿下。”

  楚帝脸上一黑,对她道:“皇后什么时候也这般不知礼数了?”

  宁皇后见宁澄焕无事,那颗悬着的心才轰然落下,立刻请罪,“臣妾失礼了。”

  楚帝道:“皇后这么急匆匆地来,有什么事吗?”

  宁皇后道:“臣妾昨夜做了个不大好的梦,醒来之后一直心绪不宁,就想来看看圣上好不好。”

  楚帝不咸不淡道:“如你所见,朕好得很。”

  “殿下多虑了,臣一直在这里陪着圣上。”宁澄焕也道,“圣上方才还赏了臣一罐今年的新茶。”

  宁皇后瞥见茶案上还散着热气的两盏茶,心里仍然不大放心,遂对楚帝道:“有些话,臣妾想单独对圣上说,可否请圣上让大哥先出去?”

  她今日之举有些反常,楚帝想了想,对宁澄焕道:“宁卿先去偏殿里等着吧。”

  宁澄焕说了声“是”,离开之前无意与宁皇后对视了一眼目光,宁皇后的瞳眸微动,对着殿外斜了一眼。

  他当即便明白了什么,出去之后并未前往偏殿静候,反而大步踏离了海晏殿,之后便沿着宫道越来越远地跑开。

  谷怀璧带着一队人已经将海晏殿巡了好几圈,此刻见着宁澄焕火急火燎地往这边小跑,忙迎了上去,“宁相!”

  “快……”宁澄焕如见曙光,扶着他的手臂喘息着说道,“时候到了,赶、赶紧去东宫……”

  他的话还没说完整,鼻腔里忽地一热,一滴鲜红的血就这么直直地滴落到了他的脚边。

  谷怀璧赶紧吩咐人去东宫传话,一面搀着宁澄焕问:“宁相,您怎么样?臣送您去御医院。”

  “你不能走。”宁澄焕按住他,在尚且清醒之际筹谋道,“让旁人送我去就好。你……你留在这里,太子马上就来了。”

  “好。”谷怀璧遂点了两个信得过的下属送他离开,宁澄焕一路走,鼻中血流不止,连嗓子口都带上了一阵铁锈腥味。

  那盏茶。

  宁澄焕回想适才在海晏殿的惊心动魄,后怕而又庆幸宁皇后的敏锐。

  他的腹腔里逐渐有了火烧一般的灼热感,那盏大红袍只是抿了一口,宁澄焕此时根本不敢想象若是饮完全部会是怎样的肚穿肠断。

  “宁相!”一名羽林卫见他越走越慢,干脆将他背了起来,“您忍着点,马上就到御医院了。”

  “嗯……”宁澄焕大口呼着气,他掐着自己手背上的皮肉,在疼痛的刺激下迫使自己清醒着看清一切。

  成败皆系在此,他现在还不能倒下。

  帝后二人一坐一立对峙在殿内,相看无言。楚帝静待片许,道:“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吧,绕弯子的话就不必了。”

  宁澄焕已经离开,宁皇后没了后顾之忧,底气都上来了许多,道:“这些年,除了每月两日推托不了的礼制,圣上只怕连臣妾的消息都不想听到。”

  楚帝不耐烦道:“朕说了,不要绕弯子。”

  宁皇后道:“臣妾没有绕弯子,今天来这里,也没有任何目的。”

  楚帝问:“那你想说什么?”

  宁皇后道:“圣上能叫一声臣妾的闺名吗?”

  楚帝看着她,没有作声,宁皇后露出个苦笑,“圣上莫不是连臣妾的闺名都忘了?”

  “姝静。”楚帝喊了这一声,忽然就被宁皇后抱住。

  “我在宫里将近三十年了。”宁皇后伏在楚帝的肩上小声说着,“我知道我嫁的人不可能偏宠我一人,或许在姑母的施压下,他根本不会多看我一眼,可我还是怀着所有女子都有的期许想着,你或许不会那么无情。”

  “皇后。”楚帝要推开她,可宁皇后抱得很紧,还在说着,“我尽心尽力做好一个皇后该尽的事情,善待你的所有孩子,还将阿珩和阿绩看作亲生的照养。可即便是这样,也换不来你的一句感谢。你对我永远都是那么淡漠,即便我将真心毫无保留地奉上,竟然也不及一个阉人的只言片语。”

  宁皇后稍作停顿,含着恨意又道:“你以为你与谢昕之间的这点私情,我半分都不知道吗?我不光知道,我还知道他是谁。”

  楚帝的双手捏紧了她的一对肩,森然道:“那你挺有胆识。”

  宁皇后看着她,冷笑起来,“你藏着他,数十年如宝贝一样。我不说,那是因为我可怜你们。”

  她说着还笑出了声来,“多可怜的一双鸳鸯,只能在这样见不得人的屋檐下苟活。而他,范霁,甚至连个男人都不是。”

  “住口!”楚帝怒不可遏,一掌甩在她的脸上。

  宁皇后好似并不觉痛,她看了一眼茶案旁的橘子,说道:“你还真是疼他疼得紧,半点风险也不舍得让他踏入。其实你若是不使这么一出,我还真的不会起疑。”

  她的视线在茶案上流转,最后停留在那两盏已经冰冷的茶上。

  楚帝背过身去,冷声道:“你若是闹完了,就回去。”

  “圣上。”宁皇后看着他的背影,“我这一次不会任人摆布了。”

  楚帝豁然如意识到了什么,越过她就要往殿门去,宁皇后忽而追来,从身后紧紧地搂住楚帝的腰身,不让他走。

  “晚了。”宁皇后说道。

  “你们做了什么?”楚帝寒着眼回看她。

  宁皇后双肩颤动,突然疯鸷地放声大笑起来,“你猜啊,但就算是猜到了,也已经晚了。”

  楚帝直接掐住了她的脖颈,“好啊,那就让你的兄弟、你的儿子看看,究竟是这皇位重要,还是你宁姝静重要。”

  宁皇后丝毫不惧,甚至挑衅道:“那你杀了我。可一旦你杀了我,你就连威胁他们的筹码都没有了。我死不足惜,可我儿日后就是大楚天子,他会奉我为太后,我依然能入殓皇陵,受子孙叩拜,百世流芳。”

  “你做梦!”楚帝一手推开她,宁皇后脚下不稳,踉跄着摔倒在地,被头上华丽的流苏打了一脸。

  “不光如此,大楚将来的每一任天子,身上都会流有我宁姝静的血。”宁皇后扶着一旁的梁柱慢慢站起来,“所以圣上,停止你那无谓的挣扎,良机已失,你今日就是我的手下败将。或者,你不妨听听,外面是不是格外安静?”

  楚帝脸色一白,当即就要去往殿外,宁皇后缩了缩眼瞳,紧追上去之时,毫不犹豫摘下头上的金钗,对准楚帝的侧颈用力刺下。

  这一刻的时间好似徒然止住,楚帝额上冷汗骤起,眼中震然。

  死亡的弯刀横架在颈侧,已经划破了那层浅薄的外皮。他忽然颤抖,身体也觉冷,仿佛与肉/身合为一体的魂魄正在快速地流失。

  血从宁皇后的指缝间渗了出来,她眼中凛然又坚定,握住金钗的那只手更是稳稳地没有任何颤动。她看着这个侍奉了近乎三十年的人,心在这一刻彻底地死去。

  短暂的瞬息好似过了亘古般那么长久,楚帝用尽身体的最后一丝力气将宁皇后推开,却再也抵不住颈侧的血窟喷洒着射出鲜红的浓稠液体。

  金钗离体的刹那里,小小的窟窿被横划着带出了一道刎痕,顷刻间便是血流如注,眨眼的刹那里就浸染了楚帝的半边衣襟。他拿手捂紧了伤处,可这根本就是杯水车薪,源源不断的外泻鲜血正在扑灭他的一切求生光芒。

  “来人……”楚帝竭力要喊,可是出口的声音细弱蚊蝇。身体里的力量正在飞速着逝去,他撑着气力去扒拉门后的栓子,可多次之后,依然连栓子的边都摸不着。他还有好多事情没有来得及做,秦佑被锁在宗正寺里,赵瑾隔断在宫外不知内情,还有谢昕……

  谢昕。

  他顺着殿门虚虚地滑下,眼睛瞠直了瞪着发髻凌乱的宁皇后,在弥留之刻竟然很是庆幸谢昕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