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马戍梁州 第195章

作者:夏蝉七里 标签: 宫廷侯爵 正剧 GL百合

  彭芒章正在誊写着什么,察觉到身前有个阴影靠近,便抬了抬头。

  “宁翰林?”他起身,先揖一礼,问道:“翰林是来……找我的?”

  “可否借一步说话?”宁澄荆看了看无人的角落,言辞恳切。

  这人说来也算是半个同门,彭芒章略作犹豫,还是答应下来,“好。”

  他领着宁澄荆来了个偏室,道:“翰林有话就直说吧。”

  宁澄荆本就不打算迂回什么,开门见山道:“当日唐家的那两份账簿,是我让人给你的。”

  彭芒章震惊,眼都瞠圆了一圈,愕然难信,“什么?那两份账簿……是你?”

  宁澄荆道:“你不用这么惊讶,我今日来的目的不止告诉你这个。”

  彭芒章问:“那你还要告诉我什么?”

  “文泽瑞的案子。”宁澄荆平视着他的眼睛,沉稳有力道:“我知道全部,也有扳倒宁相的物证。”

  彭芒章的面色已不是震惊能够言说,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一遍:“文泽瑞?”

  宁澄荆面不改色道:“永康二十二年,故工部郎中唐觉五私吞修筑永陵地宫的汉白玉,将玉石中央全部挖空后贩卖牟利。当年的九月二十三日下了一场大雨,大雨使得山石滑落,压砸了并不坚稳的陵墓。事发后,唐觉五求了家父搭救,他们为了补上汉白玉的洞,急购了一批修筑的材料,并记账在了九月二十五这一天。”

  “然而好巧不巧,就在九月二十七日,天现彗孛灾星。家父为了将这件事掩藏过去,把永陵坍塌的时间说成是九月二十七日之后,又刻意制造了文泽瑞的案子来转移天下人的视线,就这样将永陵的坍塌真相全部掩埋了过去。”

  宁澄荆说到这里,目光更是深邃,“旭曦,这就是我今日来的目的。”

  彭芒章已从初始的震撼中入了局,但却不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宁澄荆平静道:“我想做老师未做成的事情。”

  彭芒章道:“可你也姓宁。”

  宁澄荆道:“但我也是首告。”

  彭芒章看他的目光已经变了,过了一会儿才说:“我终于明白老师为何对你寄予厚望了,你还真是世中难得,我一直以为你与那些人一样。”

  宁澄荆忽然一笑,很是嘲讽道:“实不相瞒,我对他们怀有过一丝希望的,更是日夜不休地想了一套政改之法。宁氏毕竟是世家大族,若是能够牵头行事,倒是省力不少,可我大哥不愿听,也不愿看我的政革法案。他非但不听,甚至还想束缚住我的羽翼。”

  他叹了口气,又说:“我很景仰范公,也很想与范蔚熙共事。当日他还在京中时,我想举荐他入朝,可是后来又一想,还是不要将他卷进来了。范公的后人,还是干干净净地置身事外更好。”

  彭芒章道:“蔚熙现在在元中招贤揽才,想替赵侯谋天下。”

  “正好。”宁澄荆笑意一转,眸中的目光带上了野心,“那就看看我与他究竟是谁更胜一筹。”

  “你今日说的事情,圣上知道吗?”彭芒章顾虑一下,还是说道,“圣上的这个位置,说到底,还是有宁相从中推波助澜才得到的。镇北王的死因能够唬弄的只是一部分人,我想,这其中的隐情可没有那么简单。”

  “你猜的不错,程新禾的死是我看着他一步步设下的,可我人微言轻,没有办法阻拦。”宁澄荆惋叹一声,“说回正话,我就是从宫里来的,这件旧事的始末,圣上都知道了。”

  彭芒章带疑,“圣上同意?”

  宁澄荆道:“没有人愿意成为一个傀儡,圣上其实也想放手一做。”

  彭芒章问:“你确定将这件事说出来,能让宁相再无回天之日?”

  宁澄荆道:“即便他权势滔天,也难堵悠悠众口,此事证据俱全,只消你早朝时起个头在御前上告即可。一应物证,我会在整理之后移交给你。你放心,我是铁了心要做这件事,绝不会反悔。”

  彭芒章看他如此决然,原本还在摇摆的心便稳了下来,“既是这样,那我就等着你的消息。”

  宁澄荆走后,彭芒章在高台上远看他的背影。身后来了个脚步声,喊道:“老师。”

  来人是齐彧,问他:“老师刚才让侍书传话,叫我找文泽瑞一案的卷宗?这案子都四十年了,找卷宗做什么?”

  彭芒章道:“我不过虚长你几岁,算不得什么老师,你不用这么叫我。”

  齐彧道:“学生是受了老师的指点,才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如何不能称呼?”

  他既然坚持,彭芒章也就随他去了,回着他刚才的问话说道:“刑部前几日来话,说律令该修了,请御史台协同整修。我今天刚好想到了这件案子,不如拿出来再看看,有没有什么是可以加入律令的。”

  “原来是这样。”齐彧点点头,又问:“听说宁翰林方才来见您,老师,他见您做什么?”

  “同道而谋,自然要见一见。”彭芒章再看宁澄荆离开的那条路,那里现在已经空荡荡的没了任何人影,他道:“像他这样的人,世上已经没有什么是能让他眨眼的了。他狠,做的事情也是令人始料不及。而我,好像从来都没看透过他。”

  承光元年的第一件大案于朝堂之上公然而起,彭芒章以台院御史之职状明文泽瑞旧案的全部经过。宁澄焕当堂矢口否认,可秦潇有备而来,并不给他解释的机会,直接让人将之下入了牢狱。

  长年不见光的阴暗里潮湿难闻,墙壁上悬着的火把明暗不定地跳跃着,宁澄焕拽了拽手脚上的镣铐,挣脱不开。

  就在几个月前,他还是站在外面俯视这里的傲视者,他记得唐渠的脸,也记得唐渠在死前的每一个神情。宁澄焕闭眼回想当时,耳边骤然响起他的那句嘲讽。

  他的确是走了一步臭棋,当时若能留得唐家在,今日未必会是这个局面。如今再想,似乎从唐家瓦解的那一刻起,邑京便开始动荡不停,士族之间若即若离,过日里他一句话就能办到的事情都要拖延许久才能有个结果。

  大牢里安静如斯,他许久都想不出问题究竟是出在了哪里。

  就在这出神之际,宁澄焕忽然听到大牢的入口处由远及近地来了一道脚步声。他睁开眼,在来人进入视线的刹那间抬了头,却被眼前的这张脸赫然震住。

  “你……澹益?”

  “是我。”宁澄荆蹲下身,与他处于了平等的视线下,说道:“好歹兄弟一场,我来看看你。”

  宁澄焕看着这张无比熟悉的脸,方才所想的那些不合理的地方好似都有了解释,他总算明悟了过来,“是你,竟然是你。”

  他呼出重重的气,恨不能掐住宁澄荆的脖子带着他同下地狱,“好你个宁澹益,我竟然……竟然是栽在了你的手上。”

  宁澄荆只是看着他,并不辩言。

  “我方才还在想着,唐渠死前我来这里看过他,他那时咒我,说我终有一日也会尝到他的心境。我当时还嗤之以鼻不以为然,却不想风水转得这样快,竟然就真的轮到了我的头上。”他阴鸷地笑了两声,毒视着宁澄荆,“你唆使我舍弃唐渠,就是要借我的手让士族大家之间产生嫌隙。利用完了我,你再借着圣上的名由倒打一耙,过河拆桥。宁澹益,你可真是好算计啊。我当你不谙世事只读圣贤,原来你也是这么个步步为营暗藏城府的小人!”

  “你要这么想,我觉得我解释了也是无用。”宁澄荆面色沉静地看着他,心如止水,“我劝过你多少次,可你总不愿意接纳,还是那样执迷不悟。大哥,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是冠了宁姓,可是自小起,宁家有谁当我是个宁家人了?”

  “我幼时体弱,祖母太夫人嫌弃我母亲出身微贱,连带着也不愿意多看我一眼,更是嫌我染病晦气,直接将我送去了外庄。你以为我在外庄就有好日子了?下人们看不起我,我与母亲日日都是吃着残羹剩饭,冬日里甚至连炭火都没有。母亲后来去替人洗衣,勉强赚得几个铜板与我度日,供我读书。再后来,母亲也不在了,我便去了庄子旁的净坛寺,靠着洒扫讨一口饭吃,借着寺里的油灯看书。”他如数家珍地道说着这些年的事情,言语之间依然平淡,好似这些过往他早就对人道过了无数次。

  “所以你就用这样的法子来报复宁家,来报复我吗?”宁澄焕吼着,唾沫星子飞了出来,“我那么信任你,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你就是这样来戳我的心?宁家倒了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当真以为你能独善其身将自己摘出来了?我告诉你,你想都别想!”

  “我从来就不稀罕宁家这个背景。”宁澄荆点了点地,声音里也带上了亢然,“我是一步一步靠着自己走过来的,那榜上第二的名次,也是我自己一个人争来的。宁家于我而言,可有可无。我这次回来,从头到尾只想做一件事,而这件事,却是你迟迟不愿答应的。”

  宁澄焕冷笑,“少将你自己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你要真有这份心,先帝在时为何不说?你不就是看准了圣上龙位不稳,想趁势拿一把权吗?宁澹益,你这目的,与我之前所作所为又有何区别!”

  “因为先帝忌惮宁姓!”宁澄荆霍然抬高了声,眼眸里终于带上了情绪的起伏,他顿停一下,说道:“你与先帝明争暗斗了这么多年,你觉得即便我流露肺腑,他会相信你的兄弟是一腔热忱?”

  他摇着头,肯定道:“先帝不会,他不会相信我半个字。”

  宁澄焕道:“所以你将心思打到了圣上身上,只要讨好了他,就能让他为你所用。难怪难怪,我说你刚回朝的时候,为何事事都为他说话,原来你早有预谋。”

  “这一点我认。”宁澄荆道,“我在桑州两年,即便是再不通人情,也多少耳濡目染了些东西。”

  “你当初,是不是犹豫过燕王?”宁澄焕眯着眼看他,“都到这个时候了,我想听一句真话。”

  “是。”宁澄荆耿直地承认,“在得知燕王是在韬光养晦时,我心中的确是动摇过。可后来我觉得他心机太重,若是即位只怕是专权独断,不会轻易听取谏言。”

  “好好好。”宁澄焕怒极反笑,盯着他说,“你再次借了我的手我的势,直接将他除了。宁澹益啊宁澹益,你说燕王心机重,你自己又何尝不是?我告诉你,这条路我比你熟,我知道要如何走才能达成一切,你初出茅庐,就等着在这条路上摔死!”

  他说完,宁澄荆没有接话,牢中一时安静下来。阴冷的过道里时不时地有冷风经过,吹得火把的光焰飘忽不定,二人在昏沉的光线下隔着栅栏对视目光,不知多久之后,宁澄荆道:“我初出茅庐也好,饱经风霜也罢,这些都与旁人没有关系。大哥此行就安心地走吧,我将来的路,就不劳烦你费心了。”

  宁澄焕忽然大笑起来,他这一下笑得太狠,牵动了肺气,继而又是剧烈地咳嗽起来。

  “都、都想要我死……”他说了几个字,笑得眼泪纵流,“先帝一杯鸩茶想杀我,亏得是太后及时来了。可躲得过初一,还是躲不过十五啊。”

  宁澄荆缓缓地起了身,居高临下地凝望着他,再不说话。

  “圣上,圣上。”栅栏里侧的那人如疯了一般高声喊着,“狡兔死,走狗烹。你这白眼狼,你才是真的白眼狼!我辛辛苦苦数十载,一颗心全放在你身上,终了,竟落得这样的下场!我不服,我不服!”

  宁澄荆转身迈出了脚,那凄烈的喊叫伴随着咳声绕梁不休,他出了牢门,被外面刺眼的阳光照得有些睁不开眼。

  这个世代的一座山已经赫然而倒,宁澄荆没有回身后看,脚下步履继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他要抵达的远方,近在咫尺了。

第190章 师徒

  四月初进,锦绣楼上高朋满座。

  元中止了战乱,往来商路恢复如初,范蔚熙将宴请贤良提上日程,在锦绣楼摆了一层酒。

  他断了一指的事可谓是天下皆知,但在对上这一张张不同的面孔时,他依然面如春风,谈吐修养毫无怯然之态。

  赵瑾派了人暗中守着这里,却仍然不放心这场设宴,便亲自守在角落里看守全场。秦惜珩也跟陪在旁,抓了一把瓜子慢慢地嗑,问道:“邑京是不是来信了?”

  “嗯。”赵瑾是方才才拿到的,还没来得及跟她说里面的内容。

  秦惜珩问:“邑京近来有什么新鲜事吗?”

  赵瑾点头,“有好几件。”

  秦惜珩把瓜子放下,靠了过来小声道:“是什么?”

  赵瑾道:“庚子血季,这件案子大白了。宁澄荆是首告,宁相死在了牢中。”

  秦惜珩愣了会儿神,喃喃道:“竟是小舅舅主动坦白的,他竟然会这样。”

  赵瑾道:“他虽是宁家人,但首告有功,便没有对他问责。”

  秦惜珩心中一时复杂,不知该如何评说,“这还真是意料之外。”

  赵瑾道:“还有,宫中的林贵妃殁了,难产。”

  秦惜珩脸上一白,“怎会……”她有些难受地握紧了赵瑾的手,说道:“佳书姐姐很好,每次我与皇兄斗嘴争吵,她都是劝着皇兄让我。若是新做了什么糕点,也会让人给我送一份。我从前看着他们,觉得就是佳偶天成,她这一走,皇兄只怕受不住。”

  赵瑾道:“生的是个皇子,已经立成了太子。”

  她看着秦惜珩垂目,又说:“还有一件事。新君……派了华将军领兵,征讨我。”

  秦惜珩面上又白了一分,手指愈发用力地扣住赵瑾的手。

  赵瑾也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只要我一日与朝廷对抗,那么迟早会有这样的结果。阿珩,我知道你为难,我刚刚看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替你为难。”

  秦惜珩静静地将头抵在赵瑾肩上,不知多久后说道:“我想见见师父。”

  赵瑾没有阻拦,而是问:“你想好了吗?要怎么劝华将军?”

  “没有,但我这几日还能再好好想想。”秦惜珩不想让她太担心,露了个笑来,“你别这样看着我,怀玉,路是我自己选的啊。从我决定跟随你来梁州开始,我就已经抛下一切了。”

  “瑾娘。”她凑到赵瑾耳边喊了一声,将自己指腹上的茧展现出来,“原来我练了这么多年的箭,只是为了保护你。”

  赵瑾捏住她的指尖揣在掌心,锁成川字的眉慢慢舒缓,答应道:“好,那我送你去。”

  厅堂内的高谈阔论将二人的温软之言遮盖得严严实实,靠墙的角落里,谢昕静看着正与人辩文的范蔚熙,眼中久久地失着神。

  这样的模态气度,实在是与范茹太像了。

  同桌之上,程新忌也失魂地看着那方,他脸上的伤已经结痂愈合,却不可避免地留下了一道疤。

  战后不久,柯约就领着朔北铁骑离开了元中,他本该一同而往,可又顾念着范蔚熙,心中始终放不下,便扯着赵瑾说了几句,以观摩元中的商路为由留了下来。

  一场辩文结束,中途稍作休息,谢昕回过神,将斗笠戴好,刻意压了压边沿,起身离开了大厅。他在这里短住了几日,确认赵瑾与范蔚熙真的无事,是下也决定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