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马戍梁州 第196章

作者:夏蝉七里 标签: 宫廷侯爵 正剧 GL百合

  夜鸽的飞书快,他今日一早也知道了一切,尘封四十年的旧事再提,他晃神片刻,竟然怀疑今夕何夕。

  春雨潇潇,街上多是撑着伞前来锦绣楼的人,马蹄声在这喧沸的人群里逐渐被淹没,他策马疾行,在湿润的泥土上踏过了新绿的野草,沿着官道再度奔向故地。

  华展节望着窗外的雨,听到一旁的随行监军道:“华将军,臣看这雨已经小了许多,您看,咱们什么时候走?”

  “中州道的州军,都在崇城会军?”华展节并不回答,而是这样问他。

  “涂刺史得了圣旨,想必不敢耽搁。”

  “那就走吧。”华展节披着濛濛细雨上了马,才到下一个驿站,便有个信差双手呈上了一封信,“将军安好,送信人说,此乃逆徒之信,万望将军阅览。”

  华展节愣住,低头拆完信看到底,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信差道:“主子说,将军若是还顾念师徒情分,就请暗中移步桂县叙话。主子这几日会一直在那里等着将军。”

  桂县处许州与崇城之间,如今算个地界模糊的地方。华展节收了信,对他礼貌点头,“有劳你了。”

  信差揖礼便走,华展节回头,就见那监军正盯着他看。

  “想不到华将军在这里都能有熟人。”监军阴阳怪气说了一句,华展节没做理会,抬脚就往客房里去。

  桂县离此处已经不过一个时辰的马程,华展节思量再三,于次日天色未亮之时出了门。

  雨停了,晨间的稀薄雾气罩染着四野,华展节摸了一把脸擦干水雾,策马上路。

  秦惜珩已经在桂县等了两日,赵瑾一直陪守着她。今晨还浮着细雨,赵瑾看着外边,有些担心道:“华将军会来吗?若他以为你我在此处设下……”

  “师父不会这么想。”秦惜珩摇头打断,“他知道我是什么脾性,若是来,便是坦坦荡荡只身前来。若是不来,那我们最多再等两日就能走了。”

  赵瑾自打来了这里,日日都是绷着精神,让暗卫严密注视四周,而她自己也是寸步不离地跟着秦惜珩。

  “你不要替我太担心。”秦惜珩上手去给她抚平了眉,巧颜笑道:“你信我嘛。”

  经历过这么多事情后,赵瑾几乎是不敢松懈分毫,更是不敢对秦惜珩放手半步,她抱着人坐在腿上,埋首在她胸口久久地靠着。

  秦惜珩的下颌抵在她的头顶上,她轻抚着赵瑾的后背,喉间悠扬地哼了一首小调。

  “平梁关。”赵瑾说着这曲名,“你哼着真好听。”

  “你唱给我听的时候也很好听。”秦惜珩眯着眼睛一笑,与她一上一下地点碰了嘴唇。

  “侯——”韩遥小跑着来禀事,还没喊出口就赶紧避开了眼看向一旁。

  秦惜珩忙从赵瑾身上起来,些微地避了避身。赵瑾抿了一下唇,问道:“什么事?”

  韩遥这才看了过来,禀道:“华将军来了。”

  赵瑾当即与秦惜珩对视一眼,后者按住她的手,语声肯定道:“怀玉,没事的。”

  韩遥也道:“侯爷放心,那茶楼一周都是咱们的人。”

  赵瑾这才沉沉地点了头,对秦惜珩道:“我送你去。”

  华展节在厢房内坐下不久,那门便再次一开,来人对他行了个弟子礼,“师父。”

  “公主。”华展节看着她,心中百感交织。

  秦惜珩看着他,叹了声气,“几月不见,师父又多了几缕白发。”

  华展节摇头苦笑,“人老了,就会生白发。”

  秦惜珩请他先坐,随后才在对侧坐下,听他问道:“公主不是去往鞑合和亲了?”

  “我不愿意,所以中途跑了。”秦惜珩淡淡一笑,问道:“师父是不是觉得我此举很是不妥,丝毫不顾国之安危?又或者说,我现在帮着怀玉对抗朝廷,就已经是祖宗眼中大逆不道的不肖子孙?”

  华展节没有责怪她丝毫,倒像是替她开脱似的说道:“皇亲之内尚且都有谋逆之举,比起那些兄弟阋墙的你争我斗,公主这些不算什么。臣只是没想到,还能再见公主一面。公主比起在邑京时瘦了许多,梁州的日子不好过吧?”

  秦惜珩道:“梁州自是比不上邑京,可我习惯了现在,反倒怡然自得。我想为自己活,师父,我不要困于笼中做一只金丝雀,我想用我自己的力量永远断绝以和亲来拉拢外族这种手段。”

  白发沾鬓的将军眼中露出些惋惜,道:“可惜公主不是个男儿。”

  秦惜珩道:“正因我不是男儿,才懂身为女子是何等的举步维艰。当日我说要学骑射,哥哥们还笑我不知轻重,觉得我吃不了这个苦。师父,是非公道自在人心,只要我做出来了,谁还会看重我究竟是男是女?”

  华展节道:“都说赵侯要与朝廷分庭抗礼,依臣看,倒像是赵侯在替公主打江山。公主,臣替公主多想一层,倘若赵侯日后真能走到那个位置,你又该处于何地啊?自古哪有留着前朝公主作后的先例?”

  秦惜珩知道华展节这是担心她,可又不能说明赵瑾的身份,只能道:“怀玉不会,师父不懂她,这样想也无可厚非。我知道她有多看重我,即便这世上所有人都舍弃了我,也还有她一直在接着我。”

  华展节说不动,叹气道:“痴儿。”

  秦惜珩道:“我这次的目的,师父心中想必清楚。剑西与朝廷断然是不能重归旧好了,师父此战是奉命来的,可我不想看到师父是作为敌对站在我的面前。师父,我求您一句,来剑西行吗?权当是我给师父尽孝。”

  华展节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臣是大楚的臣。”

  秦惜珩道:“怀玉当初何尝不是大楚的臣?镇北王不也是大楚的臣?邑京的变向我已经听说了,若不是朝中无人可派,皇兄何至于让您再次披甲上阵?师父,怀玉不是无能之将,若是真的打起来,谁输睡赢可说不准。再说了……”

  她想了想,在短暂的犹豫之后还是说了:“师父不想在有生之年亲手收复端城吗?”

  华展节的眼神猝然一痛,五指下意识地握了起来。

  秦惜珩看着他,说道:“师父,我想看着您亲手收回端城。”

  华展节闭上眼,这一刻触碰到的皆是十年前的血影。那些哭喊声和杀戮声缠绕了他的日日夜夜,每有心静之时,他就会想到这一场不可言说的败笔。

  秦惜珩道:“我非是要刻意提及师父的痛处。师父曾对我说过,武将毕生的向往便是封候拜将,捍守疆域。师父,您不该拘泥在这样的困境里,端城还有大楚的万千百姓,他们也想看到大楚的旗帜再次插在城墙上。”

  华展节再一次被触及到内心,这些话如刀剑一般扎进了他的血肉,像是散开了的毒蛊,一下又一下地啃噬着他的所有。

  秦惜珩看出他内心的挣扎,虽然不忍,但还是尽着最后一丝努力道:“朝廷十年不提端城,文官们早已忘了这也是大楚的一片土地。师父觉得,皇兄会主动提出让你出兵赫尔部,拿回这失去的一地吗?”

  华展节比谁都知道答案是什么,他看着这个小徒弟,叹声道:“公主比臣通透。”

  秦惜珩听出他口吻里的让步,道:“师父再好好想想,我会一直在桂县等您的消息。”

  厢房的门一开,赵瑾就站在门后的十步远处,华展节先走出来,赵瑾忙揖了一礼,“华将军。”

  华展节看着她,想到的便是东寰猎场的那一次经历。明明才不过一年,可时间流转着好似隔了不知有多少个三秋。

  “赵怀玉,”华展节连名带姓地喊着,在赵瑾肩头戳了几下,“你若是敢负公主,任凭你祖上是谁,我在黄泉路上也不会放过你。”

  “是。”赵瑾心上一沉,维持着揖礼的姿势时,又将背躬深了一些,低头不敢抬起。

  秦惜珩愕然,快步过来道:“师父,您说什么呢?”

  华展节换上和蔼的笑看过来,“没什么,这几日连日都是雨,公主当心别受凉了。不用送了,臣自己能走。”

  秦惜珩看着他萧索离开的背影,越想那些说过的话越是觉得后悔,“我觉得我太残忍了,我这样的步步相逼,与那些玩弄权术的人没有任何分别。”

  她这样内疚自责,赵瑾心里也痛不知味,“可你为的都是我。阿珩,你不要将自己想的那般不堪。你与华将军分处两营,这件事哪里有谁对谁错之说?”

  秦惜珩说服着自己接受这个说法,红着眼睛道:“那你不要将师父刚才的话放在心上,他只是太担心我了。”

  赵瑾揉揉她的头,莞尔道:“连你自己都知道华将军只是太担心你,我又何尝不懂?我赵怀玉可以对天立誓,绝不辜负阿珩。你信我不信?”

  “信。”秦惜珩破涕露笑,凑到她耳边道:“婚书里都清清楚楚地写着了,瑾娘嫁了我,我还能不知道你是真心还是假……”

  赵瑾趁她不备,快速偏过来啄了一下她的脸。

  秦惜珩被她这么一打断,后面的话也忘了。

  赵瑾偷袭得逞,笑道:“好香啊。”

  秦惜珩搂着她把这个便宜占了回来,扬眉说道:“礼尚往来。”

  赵瑾问:“那继续来?”

  秦惜珩道:“怕你不成?”她这一次抢了先,将赵瑾逼在了角落里吻了个够,心里的不快已然烟消云散。

  她知道赵瑾是有意为之偏转她的注意,不再揪着那些做过的事情不放。有个人能这样顾着她的喜怒哀乐教她长大,她感之念之,也在心里虔诚地许誓。

  我绝不负她。

第191章 收复

  华展节回到驿站,那监军见到他,宛若见到了救世的菩萨。

  “将军,这一大早的,您去哪儿了?”

  “我素有早练的习惯,这里人多,我寻了个安静的地方早练。”

  监军已经顾不上他是不是真的去早练了,只要人还在眼前,他就放了心,问道:“华将军,那咱们现在就启程吧?”

  华展节一马当先跑在前面,随行的几人连追上去,抵达崇城时,中州道的刺史涂维已经恭候多时。

  “将军一路辛苦。”涂维早就着人准备了住处,华展节跟着他走,一面问:“一应军需粮草可有准备妥当?”

  涂维道:“昨日才到了一批,史运使还在水路上负责接应。将军先好生修整几日,这一仗只怕不是一两日能打下来的。”

  华展节比谁都清楚这点,道:“有劳涂刺史了。”

  涂维摆摆手,“吃累的是将军才是,我就不多留了,将军歇会儿吧。”

  屋子里生了熏香,华展节小坐片刻,被这安神的香催得微微入眠。窗外的雨声止了,却起了风,吹得树枝反复晃动,擦着屋檐的边瓦沙沙作响。

  端城的春日里也有这样的风。

  这里是幽州最北之地,与赫尔部隔着若尔兰草场对望,端城也有牧民,他们将牛羊圈放于这一侧,在日升月落的日子里代代如此。

  华展节看着儿子们在草场上策马比试,春日里的风和煦柔软,他眯着眼看了片刻转身离开,却在再次抬眸的瞬间里看到了赫尔部骑兵带来的尸山血海。

  天色骤地昏沉下来,若尔兰草场成了屠戮地狱,牛羊或杀或掳地被他们打劫着,牧民们的血染红了草场上的青绿,弱小的妇孺孩子哭喊着逃亡,却无一人能逃出骑兵手中的弯刀。

  华展节再回头,方才的地方已经没了几个儿子的身影,他心中一慌,转身再看后方时,便见最小的幼子忽然扑来挡在他的身前,被赫尔部淬毒的暗箭射穿了心脏。

  亲子的血溅染了他的眼,他扶住幼子想带他离开,又在不远处看到了被万箭插身也不倒下的长子。更远处,次子与赫尔部的骑兵厮杀着,身披重伤依然顽强挣扎,也在孤立无援中被刀口割破了喉咙。

  “爹……”幼子叫着他,最后挤了个笑容出来,“快……走。”

  部下们闯入了眼帘,他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便被人拖着强行带走,城墙上的大楚旗帜霍然而倒,端城遗留在北边,春风至此再不渡此边城。

  华展节倏然睁眼。

  熏香袅袅在燃,他急促地换了几口气,这才发现刚刚一直是在梦中。

  当真是老了吗?华展节顺了顺胸口,在回想着梦境时又不可控地记起了妻子对他怨恨的目光。

  三个儿子,全都被他送上了战场,无一生还,甚至连骸骨都远曝荒野,无迹可寻。

  他不是个好父亲,也不是个好丈夫。妻子为此生怨郁郁而终,他送走了亲人,也将自己永远地锁在了那座孤城。

  华展节出神地坐了许久,动作迟缓地揭开了砚台的盖,提笔点墨慢慢地落字,一封信断断续续地写了一个下午。

  晚膳时分,涂维亲自给他送了饭食来,华展节将漆好的信交给他,“劳烦刺史,替我将这封信加急送去乌蒙,给邝成惟。”

  涂维一听是给邝成惟,当下想也没想就应下,“将军放心,最迟后日就将信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