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马戍梁州 第197章

作者:夏蝉七里 标签: 宫廷侯爵 正剧 GL百合

  华展节道了声谢,他原以为这封信不会回得那么快,谁曾想第三日一开门,竟见到了一张阔别多年的脸。

  邝成惟站在门外,对着他凝视片刻后,颇是感慨道:“一别十年,你竟也老了这么多。”

  “你怎么来了?”华展节先迎他进来,赶紧倒了茶水,“你扔下乌蒙不管了?”

  “什么叫扔下不管。”邝成惟喝了一口热茶,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我也不必时时刻刻都在营中,自然是让人看着。你这信,写了许久吧?”

  即便相隔了这么多年,邝成惟仍是了解他的,道:“你若是真的想,我愿意和你一起担。”

  华展节道:“这是我一个人的事,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邝成惟扬声问:“收复端城只是你一个人的事?”

  华展节道:“你何必跟着我蹚这趟水,我给你写信,只是想问问你能不能就近从朔北给我拨粮,不是要你跟着我冒险。”

  “昔年郑尚书在时,你我还是震慑柔然的双璧。”邝成惟回想过往,忍不住感慨,“永康爷在时,文有颜清染和范茹,武有郑尚书,还有你我这等由他一手带出来的武将。我听编史的文官说,这一段记作了永康之治。说句不该说的,当年若是睿王即位,大楚何至于是现在的模样。文泽瑞的案子虽是了然大白了,可这中间冤死的人命,又要问谁去讨?”

  “不要扯远了。”华展节道,“我这次虽是奉命前来,却对这一仗没有底气,更要紧的是,我不想将枪头对准剑西。这于我而言,是在自相残杀。”

  邝成惟稍作正色,问他:“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当真要放下这边不管,执意去往幽州吗?朝廷那边,你要如何交代?”

  华展节道:“若非是无人可派,圣上不会让我来。我不知道这一仗会打多久,也不知道我究竟还能有几年的命。端城是我挂心了十年的地方,我的儿子都在那里,权当是我想自私一次,先将端城收回,也好了了这份牵挂。”

  邝成惟久久地看着他,半许之后说道:“我与你一起。”

  华展节拒绝,“我不需要。那是我跌落地狱的地方,你替我备好后方,我这次要将它拿回来。”

  邝成惟问:“那圣上那边,你要如何交代。”

  华展节笑了笑,“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这道理你还要问我?”

  邝成惟道:“我以为你会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

  华展节摇头,“即便事后圣上大怒,但看在端城的份上,总也能对我从轻发落。再说,圣上如今好似明睿了不少,往后的事,就等往后再说吧。”

  邝成惟问:“你想何日动身?”

  华展节道:“自然是越早越好,我十年不见幽州,不知那里有没有新变模样。听闻然诺死后,他儿子喀吉一心想脱离柔然?”

  邝成惟道:“默啜哈尔哪儿会这么容易许他带着全族离开,上次瀚海部攻袭乌蒙,事后我让人去查清楚了。”

  他担心华展节离开朔北太久不晓形势,耐心讲道:“喀吉娶了瀚海部的女儿,便一直对瀚海部分享着粮食和牛羊。默啜哈尔就借着瀚海部来抓住赫尔部。喀吉不愿称臣,恼羞成怒之下不再给瀚海部分享粮食,他们的粮食锐减,这才再次将矛头对准了乌蒙。”

  华展节道:“这么一说,赫尔部眼下是孤立无援。”

  邝成惟颔首道:“可以这么说,但默啜哈尔可不打算放过这个肥沃的地方。”

  华展节想着记忆里的端城,道:“他即便是亲自上阵,我也要将端城收回来。”

  “好。”邝成惟不再执着于与他一道,笑了笑说:“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这一仗你放心地去,我会给你备好粮草,至于幽州那边……上次我见叶知真,他还主动提到了你,想来也是念你良多,此番你去,他会听从的。展节,我们这些故人,一直都在朔北等着你。”

  “像我这样的丢城之人,竟也值得你们记挂。”华展节自讽地笑了两声,拍拍他的肩,“我这辈子最不悔的事,便是去往朔北守疆。”

  邝成惟道:“我不便久留,这就先回乌蒙了,等你安置完这边,再来乌蒙寻我就好。”

  他说走就走,屋子里再次寂冷下来,华展节听着外面的风动,蓦然又忆起了端城的春天。

  北疆的春虽然来得迟,却也有抵达的那一日。

  秦惜珩在桂县又等了两日,接到了外面最新的消息。

  她将信上的字挨个看完,半晌没有说话。赵瑾给她搭了一件披风,道:“既然是华将军自己的选择,你就不要多想了。”

  “我只是替师父惋惜。”秦惜珩放下信,看着赵瑾道:“当初若不是父皇坚持,老侯爷未必能有这个侯爵之位,武将要封侯,真是太难了。而师父不远万里,走了几十年也没走到这个位置,如今垂垂老矣,怕是也难了心愿。”

  “其实封侯不是武将最执着的东西。”赵瑾握住她的手,在那掌心里写了“护民”二字,“这个,才是武将最看重的。”

  高头骏马在城门外停下,华展节仰头看着这熟悉的幽州城墙,恍觉旧日里的一切好似都复苏了。

  邝成惟见他停在这里不动了,在旁催他:“怎么,近乡情怯了?”

  华展节打量着上方,说道:“城墙挺严实。”

  “几年前朝廷拨了笔款,重修过。对了,”邝成惟看了看身后,“我这次来,还给你带了个人。”

  “谁?”华展节也转身去看,邝成惟对跟在后面的押运队道:“你出来吧。”

  一名士卒低着头从队伍里露身,对着华展节直直地跪下,磕头喊道:“将军。”

  华展节看着他,从声音里认了出来,“你……一闻?”

  钱一闻起身,又对他抱拳行礼,“卑职在。”

  邝成惟道:“镇北王的事,他也是被人蒙骗。我出面问郭浩将他要了过来,已经狠狠地罚过了,此番还是让他跟着你一起吧。”

  钱一闻也求道:“将军,卑职本无颜再见将军,可又万分记挂将军。万求将军不要赶卑职走。”

  事已至此,华展节对他也追究不了什么了,只是叹了口气,说道:“你跟上吧。”

  岁隔十载,端城之上再次燃起狼烟,华展节兵分两翼,令主翼从正前方进攻,自己则领了余翼绕至侧方,从枯黄的草场上率兵直捣赫尔部的大营。

  春日未至,这里还是一片冰天雪地的萧瑟之景,华展节漠视着梦魇里无数次见到过的地方,生冷地对幽州将士们下达着军令,他无惧地冲在最前方,正视着自己曾经留下的败笔。

  赫尔部预料不及,他们已有很多年不曾与大楚交过手,练养的骑兵早已忘了如何作战,幽州兵马来势汹汹,喀吉一面吼着族人不许后退,一面抽出了封鞘许久的弯刀。

  多年前的那一幕再次在若尔兰草场上演,但两方在这一次调换了位置,赫尔部被逼退离,幽州将士趁势而追,奔赶着将侵略者逼往更远的北方,一雪前耻。

  钱一闻紧跟在华展节身后,直至这位老将军终于勒住了缰绳,他才随同着停下。

  “将军,您……”他看着华展节铠甲上的血,刚刚开口要问,就见华展节毫无征兆地从马背上跌落。

  钱一闻迅速从马背上跳下扑过去接住,痛喊道:“将军!”

  他以为华展节的铠甲上沾染的都是赫尔部的血,此时才发现这副铠甲早已千疮百孔。

  华展节喘着气道:“端城……”

  “我们拿下了!”钱一闻指着身后的端城城墙,“将军您看,那是大楚的旗帜。”

  “是吗?”华展节的视线已经模糊,他看不清远方的旗帜,只是笑了笑,“那就好。”

  身下枯黄的草已经被血迹染成了赤红,华展节触摸着湿冷的土地,喃喃道:“这是埋葬我儿子的地方,往后……也是我的归处。”

  他花了十年守住这座城,在壮年的每一个日夜里,所思所想不过是博得武将里人人都为之向往的那抹荣光。

  当年万里觅封侯。

  他在后来的岁月里再次蹉跎了十年光阴,可是当他再次面对这片土地,他忽觉封不封侯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端城如愿而归,此乡往后换做故乡,他死在这里,枕山河而眠,无畏无惧。

  华展节仰望着头顶的苍空,觉得走过这里的风好似换上了青绿,他咳出几口血,在钱一闻的痛哭声中阖目而去,自此归于尘土。

第192章 了仇

  午后才过,一阵怒吼从海晏殿咆哮而出。

  “滚!都给朕滚出去!”

  宫人内宦们纷纷快步着出来,守在院子里互相对看不敢出声。里间反复有摔砸东西的异声传来,屈十九听着这动静,挪动着小步往后退,在刚刚转过影壁时与大步前来的宁澄荆撞了个正着。

  他赶紧后退一步行礼,“宁翰林。”

  宁澄荆刚要开口,便听殿内又是一阵花瓶碎裂的脆声传来,屈十九道:“宁翰林来的正好,赶紧劝劝圣上吧。”

  “嗯。”他正是得知了华展节之事才来,绕过屈十九便径直往殿门去。

  “朕不是说了都滚出去吗?”宁澄荆进来时,殿门发出轻轻的声响,继而便来了秦潇的这声吼。

  “圣上,是臣。”他提了提官袍,小心地避开地上的杂乱,走到秦潇身边道:“圣上先消消气。”

  秦潇正气在头上,见了他也是冷冰冰道:“你是为了华展节来的?”

  宁澄荆掀袍跪下,双手并揖于身前,对他道:“臣有一句话想对圣上说,这句话圣上多半不爱听,但臣还是要说。”

  秦潇冷笑:“既然知道,又何故多此一言。”

  宁澄荆仰看着他,从心而说:“大楚的土地,一寸也不能少。臣今日来,是要为华展节求情。”

  秦潇道:“他擅离职守不从朕令,难道朕还要赏他有功不成!小舅舅不是说,要做天子孤臣?自古有你这般胳膊肘往外拐的天子孤臣吗?”

  宁澄荆道:“圣上何以觉得臣这是在帮着外人?端城落于敌手十年,如今华展节将其收复,难道不是为了圣上和大楚吗?”

  秦潇道:“可事有轻重缓急,如今征讨赵瑾,就是首要的大事!他违背朕意私自去往幽州对赫尔部出兵,就该问罪责罚!”

  宁澄荆问:“人已经不在了。法不责众,难道圣上还要追究整个幽州的守备军吗?臣听闻,此战还有邝成惟协助,圣上连他也要责问吗?”

  秦潇被他问得噎语,脸上的怒气好似消了一些,道:“那现在怎么办?朕还能让谁去讨伐赵瑾?”

  宁澄荆沉默起来,遍看朝野上下,竟然真的挑不出一个能带兵的人。

  海晏殿静了下来,秦潇看他还跪在地上,道:“小舅舅先起来吧,地上凉。”

  宁澄荆起了身,看着这一地的狼藉,劝道:“事情是要慢慢来做的,圣上即便是动怒也解决不了问题。依臣看,圣上若是坚持要对剑西出兵,为今之计只能调派朔北的将。”

  秦潇烦乱地坐下,撑着额说道:“朕再想想。”

  殿外在这时忽然来了一阵婴孩啼哭的动静,秦潇赶紧往殿门处看去,便听屈十九在外道:“圣上,太子殿下哭闹不已,奶娘们都没辙了。”

  秦潇说了声“进来”,赶紧从他手中接过孩子,耐着性子低声来哄。

  “一群废物。”他给了屈十九一个白眼,抱着秦粟在殿内踱步,转了好几圈之后才让孩子的哭声小了一些。

  秦潇轻轻拍打着孩子哄睡,放缓了声音又问屈十九,“母后那边近来如何?”

  那日早朝前,秦潇便让人将秦粟从宁太后的宫里接了出来,朝后没多久,宁太后便亲自来了海晏殿质问。母子二人当殿对问,就此翻了脸。

  宁澄焕死后,整个宁氏分崩离析,或是流放或是下狱,往日里追随着宁氏的人也不敢出半个头。秦潇念着旧情前去静安宫请安,想主动服个软,但还没走到宫门口就被宁太后的人挡在了宫道上。

  时间一晃几近半月,内宫上下不敢有任何下人在这对母子面前提及对方,此时秦潇主动来问,屈十九心里一提,斟酌之后说道:“太后挺好的,每日按时礼佛,歇的也早。有时候还会和允嘉长公主一起说话,做些刺绣。”

  秦潇险些要将秦照瑜给忘了,闻言后对他道:“替朕去阿瑜那儿带句话,让她无事时多去陪陪母后。”

  屈十九低头道:“是。”

  秦潇又道:“让人进来收拾收拾。”

  屈十九转身就出去叫人了,宁澄荆道:“若是无事,臣就先走了,圣上别再动怒了,怒火过重易伤身啊。”

  “朕知道了。”秦潇静住了心,抱着孩子在御案后坐下,自言自语道:“粟儿,你长得慢些,离这些烦心的事也就远些。爹从前很想你能早些来这世上,现在再看,还不如你从一开始就别来你娘的腹中。是爹不好,让你在这么小就没了娘。”

  婴孩听不懂他的话,张嘴打了个哈欠,秦潇珍视地又拍又哄,“困了就睡吧,好孩子,你要好好地长大。”

  秦粟没多久就睡着了,秦潇担心他再哭闹,干脆放到了内间的软榻上,就这么坐守在一旁,看着外面的天渐渐变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