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马戍梁州 第90章

作者:夏蝉七里 标签: 宫廷侯爵 正剧 GL百合

  纸条上字数有限,并未说得太过详细,赵瑾一时之间也没看懂究竟是怎么回事,道:“叫蓝越盯紧点,若无异常,也要每隔七日就传一封信来。”

  卲广道是,按照她的吩咐写下了回信,系于信鸽腿上后连夜放飞。

  五日前。

  一艘货船沿着水路缓缓抵达码头,船夫吆喝着岸上的工头找人来卸载货物,一名戴着斗笠的中年人也随之下船,左右一看辨了辨方位。

  当日与杜琛在侯府见过一面后,谭子若又等了几天,终于再一次地对赵瑾提出了离开的想法。

  彼时他已经没了可用的价值,赵瑾想着自己不日也要回梁州,总不能一直把这位“燕王殿下的人”锁在府内,便点头应了。

  离开了侯府的谭子若一时无处可去,便在云霓堂住了下来。他素日里哪儿也不去,就在云霓堂里间帮忙打理内务,不见外人,于是从暮春一直住到了夏末。

  前段时日,他从杜琛口中得知了剑西粮草新的来路,也知晓了宗政康藏匿其后,当即便决定去一趟淮州。

  码头上人来人往,多是搬运货物的工人,谭子若缩着身避让在一旁小步走着,生怕被人撞上。

  宗政开的府邸原在长庆,谭子若在做师爷的那几年里没有离开过长庆半步。而今骤来淮州,他天旋地转地一时摸不着路,却又不敢随意开口来问,只能根据知道的那点消息慢慢打探。

  “城南有一家新开的米铺,面门不大,叫做蔡记米铺,那是仪安公主借宗政康的手在淮州悄悄安插的。”

  谭子若念着杜琛告诉他的这句话,一路沿街来寻,终于在黄昏时刻找着了。

  他走进去,便听米铺掌柜问:“客官,昨日才来了一批新米,十八钱一斗。来一点?”

  谭子若直言道:“我找谭兴,我与他是旧识。”

  掌柜赶紧冲他做了个噤言的手势,才道:“阁下找他有何贵干?”

  谭子若道:“这话,我只能当面对他说。”

  掌柜又问:“阁下怎么称呼?”

  谭子若道:“你就对他说,四年,我绝无害他之心。他会知道我是谁的。”

  掌柜指了指米铺后院,道:“那就请阁下在此稍作休息,我让人去问问。”

  天下林的三楼厢房内,宗政康从一女身上离开,摇了摇床头悬挂的金铃。

  厢房的门就此一开,进来几个端着水盆与帕子的丫头。翠君走在最后面,等她们一字排开站好了,才从其中一人端着的托盘中拿起帕子在盆里浸湿,拧干后为宗政康擦身。

  宗政康从头至尾也没回头看床上未着衣衫的女子一眼,他赤着全身,任由翠君给他擦掉身上的汗渍与脏污。

  “都出去吧。”等到身上擦拭完毕,翠君拿来一件长衫时,宗政康才开口又说了这么一句。

  丫头们低着头鱼贯而出,厢房的门再次关上,这次只剩翠君还留在这里。

  宗政康看着她,笑问:“怎么不说话?”

  翠君低着眼仍是不语,宗政康挑起她的下巴,又问:“吃味了?”

  翠君摇头,还没说话,就被他贴来的吻封住了。

  “我想要个孩子。”宗政康抱着她说。

  翠君终于开口,“为什么一定要是我?”她看了一眼凌乱的床铺,那上面还沾着点乳白的湿痕,“她们……她们不行吗?”

  宗政康道:“不行。”

  翠君问:“为什么?”

  宗政康伏在她耳边说:“你是我的第一个。”

  翠君失了会儿神,又听宗政康问她:“这边近来怎么样?”

  “昨天下午,入住了一位北边来的木材户。”翠君给他系着衣带,一面又说,“看着是位大手笔,据说卖的都是金丝楠木。”

  “大手笔好啊。”宗政康又亲她一下,“不是大手笔,我还不要呢。”

  翠君道:“今天一早,我还听说了一位做药材生意的胡老板。柳当家好像很重视这笔生意,给胡老板开了最好的厢房,一应吃喝都是上等。”

  宗政康问:“药材生意?他买药材做什么?”

  翠君道:“这个还不清楚,你等我几天,我再去探探。”

  “好。”宗政康看着她,忽然问道:“你怨我吗?”

  翠君问:“怨你什么?”

  宗政康把玩着她头上的步摇,这材质是纯金的,在天下林,只有登了头牌的姑娘才能戴金。

  翠君问完便明白过来,说道:“若不是你,我每天都得受妈妈的打。你现在护着我,还让天下林只挂我卖艺的牌子。兴郎,你对我够好的了。”

  她说完顿了顿,又道:“其实……其实我也不是非卖艺不可,只要能帮到你,我……”

  宗政康在她唇上点了点,摇头,“不,我想要个我们的孩子。”

  翠君有些含羞地低头,她“嗯”了一下,主动去吻宗政康,“我会争气的。”

  宗政康与她脉脉含情地又说了许多,这时外面敲门声一响,有个声音低低道:“谭少,有人找。”

  翠君忙从他怀中出来,规矩地站在一旁。宗政康理了理衣领,对外面道:“进来说话。”

  伙计进来后便说:“谭少,米面铺子来了个人,声称是你的旧识,还让带句话,说什么……四年,他绝无害你之心。”

  宗政康的脸色当即就阴沉了下去,翠君在旁看得迅速低头,不敢再瞧第二眼。

  “来了啊。”宗政康可谓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三个字,又对伙计道:“既然来了,就带他过来。我就在这儿见他。”

  谭子若在米铺的后院等得心焦,不知走了多少个来回后,终于看到掌柜过来对他道:“问到了,走吧。”

  “在哪里?”他迫不及待地问。

  掌柜道:“跟着走就行了,放心,不会对你怎样的。”

  谭子若没有第二个选择,只能跟着上了马车。他一路忐忑,等到再次落地时,他仰头望着这座华贵的酒楼,眼睛都看直了。

  宗政康要在这种地方见他?但能来这种地方的人,都是非富即贵吧。谭子若想象不出仅仅半年,他熟知的那个宗政康会变成什么模样。

  有人领着他上了三楼的厢房,谭子若沿路看着,他听到敲门声结束后,里面传来的“进来”二字,心里不知为何有些发毛。

  “这位爷,谭爷就在里边,您进去吧。”

  “哎哎。”谭子若应了两声,不安地推开厢房的门进去,又赶紧关上。

  这里头沉积着一股酒与花的混香,谭子若不适地打了个喷嚏,在看到面前这人的陌生面孔时,还有些不敢认。

  “小……小五?”

  宗政康鼓鼓掌,喊他:“谭叔。”

  谭子若确认了声音,紧提的一颗心放下了一半,他左右一看,见这里只有他们俩,这才说道:“你现在的事情,我听说了一点。”

  “听说?”宗政康冷笑,“那谭叔你的路子还真是挺多的,这么隐晦的事情,你也能听说。”

  谭子若道:“该说的,我在梁渊侯府都对你说过了。我有意去往你父亲身边不假,可你父亲做的那些事情,并不是我揭发的。这话你就算是再问我一千遍一万遍,我也能问心无愧地这么说。”

  宗政康道:“即便不是你揭发的,可若是没有这次,若是我家人都还好好的,你能保证你永远不会对外揭露这些事情?”

  谭子若吸了口气让自己冷静,问他:“那你觉得,你父亲的那一桩桩罪证,都是对的吗?”

  宗政康道:“我没说父亲没错,但我现在就事论事,问你的是另一件,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谭子若道:“你如果非要这么想,那我也无话可说。”

  宗政康听他这么承认,一时反倒没了后话。他给自己灌了口已经凉透的浓茶,又问:“你这次来淮州,究竟要做什么?是你主子又给你新的指令了?”

  谭子若摇头,“我来看看你。”

  宗政康忍不住笑出了声,嘲讽道:“你来看我?”

  谭子若道:“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我这趟真的只是来看看你。”

  宗政康道:“那你现在看到了,满意了?如你所见,我如今吃喝不愁,还改头换面不再受旧日的身份所扰,你要不要恭喜我几句?”

  谭子若叹了口气,他想坐下,却发现这包厢之中,只有宗政康所坐的对侧有一只软垫,他想了想,准备就这么席地而坐时,宗政康突然道:“来这边坐。”

  他甚至还沏了茶,给对面的空杯子满上,说道:“不过若不是你拼死带着我离开长庆,我现在根本就没有重新回到淮安的机会。这杯茶敬你。”

  谭子若坐下,他看着面前这个衣衫华丽却又面孔陌生语气冰冷的人,半晌说道:“你以前不常出府,最怕见生人,即便是被你父亲逼着见了,也说不了几句话。现如今,你日日与柳玄文一道,要当心,说话之前记得三思。与这种地头蛇打交道,需得再三谨慎,别着了他的道。”

  宗政康想到年初的那段逃命之路,冰天雪地之下,连得到一个铜板的施舍都不曾让他们遇着,好不容易能够讨来一碗热汤,谭子若也毫不犹豫先让给他。

  这一幕不过才半年,而他回想起来,却觉得好像是上辈子的事。

  谭子若嘱咐完这些,不放心地又说:“眼下的天虽然还热着,但入秋后,下一场雨便凉上一分,你手脚畏寒,姜汤要记得喝。”

  宗政康看着他,听着这番尚且真诚的提醒,心中释然几分,问道:“你没有家人吗?”

  谭子若摇头,“我家破人亡三十多年了。若不是你父亲犯下的那些事,我险些要将长庆当做我的第二个故乡。刺史府被围的那晚,你父亲将你托付给我,他虽然把他与柳玄文的那些信件账簿都给了你,但我若是真的要害你,早就在半路动手,将东西全抢走了。”

  宗政康其实很明白这些,这个人于他有恩,但也骗了他很多年。

  “如今你看过我了,还打算去哪?”

  “我没有想那么多。”谭子若捧着茶喝了一口,“或许回邑京,或许就在这里找个地方先住着。”

  宗政康漫不经心道:“你要是没处去,我这里倒是缺个位置。”

  谭子若问:“缺什么位置?”

  宗政康道:“缺个爹。”

  谭子若愣住,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啊?”

  宗政康道:“我如今对外仍叫谭兴,这还是当时你给我起的。”

  谭子若回想起逃亡的那段时间,呐呐道:“嗯……是啊。”

  “所以正好,”宗政康道,“我随了你的姓,你给我当一段时间的爹。”

  谭子若一时没接受过来,尚且犹豫,“这……”

  宗政康问:“你从哪里知道我的事情的?”

  谭子若摇头,“我现在不能说。”

  宗政康一副“果然如此”的眼神,但他没有逼问,而是说:“既然你知道我现在要做什么,那也应该知道,我身边现在缺人。”

  谭子若苦笑,“你信我啊?”

  宗政康道:“你都说了不会害我,既然这样,那我姑且就信了。”

  谭子若迎视上这双眼,有那么一刻恍惚觉得这个人还是那个身处宅院内侧不晓世事的纯真少年。他回望在宗政开身边做师爷的那段岁月,宗政家的小五每次见到他,都会客客气气地叫他一声“先生”,虽然他只是偶尔指点一下宗政康的功课。

  宗政康催道:“嗯?”

  “知道了。”谭子若笑了笑,“我给你做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