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马戍梁州 第89章

作者:夏蝉七里 标签: 宫廷侯爵 正剧 GL百合

  “程新禾镇不住那些人?”秦惜珩不大能想通,“可他都封王七年了,而且他在朔北的时间更是不止七年。”

  “你不知道,这些军士,一般能分为两种。”赵瑾给她解释,“第一种,将帅能力超群,他们真心臣服。第二种,顾念旧主,无法将感情完全转移到新主身上。我想,朔方的一部分人就是属于第二种。”

  秦惜珩敛下眼睫,说道:“师父其实很可惜。他说武将一生最向往的,莫过于封候拜将,他戎马半生,也不过是想在那万里之地觅得一袭侯位,可上苍偏偏让他在战场上送走自己的儿子,让他在希望之中苦尝到绝望。他离封侯的那一步之遥,是他错失端城后日夜辗转难安的噩梦。”

  “我那时候还小,很多东西不懂,有一次还问他,既然对端城割舍不下,为什么不向父皇请旨北上,从赫尔部手中将端城夺回来。他那时候只是笑了笑,摸着我的头说,等我长大了就明白了。”

  秦惜珩闭上眼,就能想到当时的一席对话。

  她问:“师父,既然你那么想念端城,为什么不向父皇请旨北上,从赫尔部手中将端城夺回来?”

  华展节在这稚嫩的话语中沉默半晌,再次露出笑时有些苦涩。他摸了摸秦惜珩的头,说道:“公主还小,这些事情,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秦惜珩不服,冲他道:“我已经长大了,我能拉开那么多弓,父皇前些时日也夸我厉害,说我长大了。”

  华展节笑道:“公主确实已经很厉害了,但是臣相信,公主往后还能更加厉害。”

  秦惜珩很是受用这话,她扬起下颌,略带得意道:“我以后还要招一个比我还要厉害的驸马,要像师父这么厉害。”

  华展节道:“如果可以,臣希望公主不要出降武将。”

  秦惜珩问:“为什么?武将明明那么威风,就像师父你,你挽弓舞枪的时候动势如风。大楚的千万百姓都是受武将保护的,若是没有武将,邑京何来繁盛可言?我将来若是出降,就想要一个会舞刀弄枪、能庇佑大楚的盖世英雄。”

  华展节摇头道:“武将太苦了,他们毕生所往的便是封候拜将,可是多少人都断送在了这条路上。臣当初看着儿子们死在乱箭之下,却又无能为力,如今垂垂老矣,这一生也看到了头。”

  秦惜珩说到这里,不安地捧握住赵瑾的手,“我当时确实不懂,可我现在看到你,就全明白了。”

  赵瑾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心,说道:“苦不苦,不是旁人说了就算的。阿珩,我现在有你,我就不苦。”

第086章 把盏

  张宓踏出酒楼时,街上已是华灯高照。

  程新忌跟在他身旁,在送他走完这条街后,突然一喊:“蔚熙。”

  张宓看他,“嗯?”

  程新忌道:“我想煮一壶青梅酒,与你把盏几杯。”

  张宓问:“现在?”

  程新忌道:“什么时候都行,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

  张宓看他眼中有些颓然,便答应下来,“行,那我带你去个地方。”

  程新忌也不问他到底要去哪儿,反正就这么一路跟着走,最后来了个空无一人的茅舍。

  “这是什么地方?”他在张宓点燃油灯的时候,还是问了一句。

  “梁州穷,多的是上不起学堂的孩子。我得空的时候,就会来教他们认几个字。”张宓点燃了油灯,又来生炉子。

  程新忌过来帮忙,直接从他手中接下了生炉子的活儿,问道:“你心中会生怨吗?”

  张宓问:“生什么怨?”

  程新忌道:“范家那样显赫,若是没有那场春闱案,你也是邑京里数一数二的世家公子,甚至早已入了仕途,又何需在这等贫苦之地受罪。”

  张宓淡淡一笑,“富有富的生存之道,穷也有穷的生存之道。我自小就没有感受过大富大贵的生活,不知道富与贫之间究竟隔了多远,所以也谈不上什么怨。说实话,我并不在乎功名利禄,我只想走遍山川大河,与天下名师探讨学识。”

  程新忌看着他,笑道:“我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遇到像你这样的人。”

  炉子里的火已经生起来了,程新忌把买来的酒倒入锅子,再将锅子置于炉上。

  张宓道:“你今日对我说,朔北是何其的不易,可你知道剑西曾经是怎样的情形吗?”

  程新忌道:“约莫知道一点,不如你详细讲给我听?”

  张宓道:“我真正对剑西有记忆的时候,大概是我八岁左右,而怀玉那时候才四岁。当时,我和她都被锁在侯府的大门里,由太夫人带着。后来我回想,之所以八岁以前对剑西记忆模糊,大抵是因为在八岁之前,老侯爷与叔父不许我们踏出侯府的大门。”

  “长大后,据叔父说,老侯爷受封侯位只是因为退了车宛的入袭,而当时的剑西实在是一团乱麻。这里太穷了,没有哪个京官愿意过来,即便是来了,也管不住常年被扰动的三州以及三州的地痞混子。”

  锅子里的酒已经开始沸腾,张宓搅动几下,扔下了一把青梅。程新忌抽出炉子里多余的柴火,只留一根烧得发黑的炭火继续给锅子传递余温。

  茅舍内酒香四溢,张宓借着油灯闪烁的火焰,看着锅子里翻滚的青梅,继续说道:“老侯爷受封之后,整编了三州原本的守备军,划分成疾风、徐林、略池、铁槊四营。除了这些,他还招安降服了占守三州的地痞。为了做好这些,他足足用了六年。叔父说,那六年里,老侯爷日日殚精竭虑,他不光是为了剑西,也是为了怀玉和我们。”

  程新忌看着他,惋叹道:“老侯爷是个厉害人物,只可惜,赵世子走得太早了。”

  张宓道:“怀玉真正领兵上阵时是十五岁,而她接手梁州四大营时,却只有十岁。叔父说,老侯爷原本是可以看到怀玉及冠的,只是日夜劳心伤神,所以没能等到那一天。你说的没错,世子走得太早了,而叔父当年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能够帮得上忙的地方实在是有限。老侯爷几乎是一个人担下了全部,给我们这些后辈们争取活路。”

  浸泡于酒中的青梅在炭火余温的翻腾下逐渐也溢出了芬芳,张宓在竹杯里舀了一勺青梅酒,先给程新忌,自己随后也来了一盏。

  他小抿一口,靠在屋柱下看着天边的那轮月,说道:“老侯爷在世的最后一年,开始反复领着怀玉去军营。我当时不懂,直到他病重我才明白,他要趁着自己还在的时候,把怀玉推上这条路。否则等他突然撒手,守备军们难以在一时之内接受新主。”

  “可即便是这样,在怀玉接手四大营的头几年里,也依然会遭受军营的排挤。他们嫌怀玉还是个孩子,什么也不懂,不够做他们的统帅,更是会在背地里说,怀玉只是个关在侯府大院里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只怕连枪都提不动。”

  “怀玉第一次听到那些人这样说的时候,隐忍着什么都没有说。可等到回了侯府,她的委屈就全忍不住了。太夫人那时候已经去了邑京,她找不到人哭诉,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吃也不喝,直到叔父去了她才开门。我对那一次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是在老侯爷过世后,我第一次看到她哭。”

  “她那时候不懂什么叫人走茶凉,也不明白那些原本对她毕恭毕敬的人为什么在老侯爷走后全都换了面孔。再后来,这些话听得多了,她也就不想再计较了。自那之后,她便搬去了营中,与营中的将士同吃同住,日日苦练刀枪剑戟,起得最早,睡得最迟。”

  “我在她身边站了这么些年,看着她一路摸爬滚打,学着长大,学着带兵。我心疼过她很多次,也很多次问她觉不觉得苦,她却很坦然地对我笑,说这些与老侯爷做的相比,压根就不算什么。她说这是赵家人的使命,她要一辈子做梁州的儿子,替老侯爷守好这片土地。所以现在,她做到了比老侯爷更狠,也做到了令车宛闻风丧胆。”

  张宓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最后露出个无力的笑,“我看着她,不知道是该庆幸我不是赵家人,还是该惋惜我永远不可能有她的这份荣耀。”

  程新忌一口喝完了竹杯中的青梅酒,与他并坐着抬头看月,说道:“我当赵侯铜墙铁壁,无缝可破,现在听你这么一说,他也是一柄从浴火里淬炼出来的利刃。”

  张宓道:“朔北虽然几次更迭主帅,各州郡面和心不和,但是至少你们不是开疆人,不必苦心经营多年,而剑西却是真正地白手起家。”

  程新忌慢慢地点头,“是。”

  张宓回头看了看茅舍内的简陋桌案,道:“三州都是贫苦之地,活在这里的人,祖祖辈辈唯一的目的就是活着。怀玉一心为着阻拦外敌,而我能做的,就是教这里的孩子读书。这事我与叔父轮换着来做,我若是外出了,还有叔父守在这里。这些孩子若是能做官,能去往邑京见识富贵繁华当然最好,但即便做不了官,也好过每日里只是为了活下去而活着。”

  程新忌问:“这就是你游走山川大河的目的吗?你想用这种方式把外面的一切全都教给他们?”

  张宓笑道:“倒也不完全如此,我也想走一走我自己的路。我想走一条无关风月,只载学识的路。”

  程新忌被他这番言论折服,“蔚熙啊,你可真是让我开了眼界,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对我说出这样的话。”

  张宓道:“那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行。”程新忌道,“既然局势未稳,而且剑西这么不容易,那我所求之事,就暂且放一放。”

  他给自己和张宓各添了一勺酒,又端起竹杯来敬他,“这一盏,敬山水相逢,你我燕州初见,梁州再逢,对天共饮。”

  张宓也抿了一口,听他道:“我有种感觉,好像与你很早就认识,可偏偏,这才是第三次见你。”

  “人生何处不相逢。”张宓淡淡笑着,“朔北很大,我曾小住过三个月,说不定就与你擦肩过很多次。”

  “对了,”程新忌放下竹杯,搓搓手看他,“你学识好,不然,你给我起个字?”

  张宓摇头笑说:“表字向来都由双亲或师长赠与,我与你不过是萍水相逢的泛泛之交,怕是没有这个资历。”

  “只是泛泛之交吗?”程新忌托着腮看他,“你救过我一次,于我而言,那就是过命的交情,等同于我的再生父母,你怎么没有这个资历?况且我父母早亡,全凭兄长拉扯长大,自小也没有师父先生教导,你叫我找谁取字?”

  张宓被他堵得没了反驳的话,很是认真地想了一番后,郑重问他:“有诗曰‘秉国之钧,四方是维’,你看,取‘秉维’二字可好?”

  “好啊。”程新忌满口答应,又问:“什么意思?”

  张宓道:“掌国之政权,维系四方之安宁。”

  程新忌愣了一瞬,忽然仰天大笑,眼角都挤出了泪,“哎呀蔚熙,你真是太看得起我了哈哈哈……但是我喜欢,你取得好,我喜欢这个字,你们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

  张宓只是微微一笑。

  天色渐晚了,张宓拍拍衣上的灰起身,对他道:“走吧。”

  程新忌问:“你回侯府吗?”

  张宓问:“你还有事?”

  程新忌道:“我想再见见赵侯,明日之后,我就不会再踏入剑西了。”

  张宓便带着他又回了侯府,赵瑾闻听他回来,直接走进院子喊:“蔚熙!”

  她在门上敲了几下,等不及就推门而入,结果一眼就见着了一同前来的程新忌。

  “赵侯,”程新忌对她点点头,“晚上好啊。”

  “你怎么来了?”赵瑾当即便朝张宓看去。

  “别看蔚熙。”程新忌往旁挪动,挡住了张宓的身形,“是我让他带我来的。”

  赵瑾看张宓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分明是已经替她谈好了,她便问程新忌,“小程将军还有何指教?”

  程新忌道:“指教不敢,只是想再告诉赵侯一声,若是需要,我程新忌扫路以待。旁的那些,蔚熙都与我说过了,是吧蔚熙?”

  赵瑾听他开口闭口都是蔚熙,叫得很是亲近,突然有种后院起火的感觉,再开口时,便带了点咬牙切齿的气,“你们倒是挺熟啊。”

  程新忌选择忽视她的弦外之音,笑道:“两年前在燕州,陆同恺老先生有一场讲学,去的人太多了,都要往前面挤。蔚熙身量瘦,被人推了没站稳,一着不慎摔了一跤,还被人踩着了右手的小指。若不是我赶着上去替他拦了一把,那些人怕是要从他身上踩过去。”

  赵瑾看了张宓一眼,又看向程新忌,冷冷地打趣,“我道小程将军是个武人,原来也喜欢听胸有千秋的名家大儒讲学。”

  “哎——”程新忌厚着脸皮摆摆手,“什么听学,赵侯可别将我想得那般文雅。不过是陆老先生的名声太盛,门下学生广布天下,难得公众讲学,来的人自然也多。当时我正好被我大哥放在燕州巡守,那日人多,场面也乱,我就带着人在旁看着。”

  张宓看着他,淡淡笑道:“本以为只是萍水相逢,别后无期,谁知世事难料,这天地竟然小得很。”

  说起这桩旧事,程新忌忍不住看了一眼张宓的右手,“蔚熙学富五车,这只手也长得好看,天生就是用来写字作文的,可得好好护好了。”

  张宓时常游走在外,见识的人与事只多不少,若是连他都能平心静气地对待,那么事情并不会太糟。

  赵瑾高悬的警惕放低了一些,也看出了程新忌确无恶意,便揶揄着一笑,接话道:“蔚熙少时,遇到了个算命的能人,说他有经天纬地之相。你这么一说,他倒是个十足的状元良才。”

  张宓在她手臂上一拍,露出一脸无奈的模样,“又浑说,你当那杏榜上的状元是田里的萝卜,说中就能中的?况且我志在山水之外,对做官没有半点想法。”

  “是是是。”赵瑾笑完,目光又落到程新忌身上。

  程新忌感受着她明晃晃的眼神,僵了片刻明白过来,道:“我与蔚熙一见如故,今晚还想与他多说几句话。赵侯,叨扰一晚,不过分吧?”

  赵瑾便看向张宓,见他点了点头,才对程新忌道:“那就请小程将军自便。”

  程新忌抱着手臂,笑着回道:“那就谢过赵侯了。”

第087章 寻迹

  赵瑾从张宓的院子出来,就见卲广踱步在外,看模样似是等了许久。

  “侯爷!”卲广看到她,赶紧递过来一只手指粗细的竹筒,“蓝越的信。”

  赵瑾展开一看,愣了一瞬,“谭子若?”

  卲广在一旁跟着快速扫完,也是不解:“侯爷,这人怎么去了淮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