燥 第24章

作者:达尔彭 标签: 近代现代

  法国,足球俱乐部,政语一下子兴奋起来,两眼发光,什么酒都醒了。

  他噌得从床上跃下,飞进洗手间刷牙洗脸,又火速吃完了两个鸡蛋外加一碗炒面,十几分钟后,换上了一套新的行头,向他爸行了个致敬礼:“走吧!”

  王叔开车送父子俩去机场,头等舱候机室里吃喝都足够,政语嘴里咬着面包,掏出手机拍下登机牌,一键转发给几个朋友,同时也包括羊咲。

  发过去几分钟,政语顿了一下,抬起头,看向政宗实,政宗实正在闭目养神,眉毛微微蹙起。

  他爹高低有致的侧脸写满了生人勿近四个大字。

  “爸。”政语叫道,政宗实侧目,政语问:“昨天晚上,你去羊咲那里了?”

  政宗实脸上一如既往地没有多余表情,只是点了一下头,从桌上拿起一袋看起来没那么热气的小零食,撕开包装。

  “真去了啊,你去他那干什么?”

  政宗实没有意料到,政语会知道这件事。他以为儿子已经睡得很深了。

  “前段时间,你拜托我给他准备生日惊喜,我去确认礼物是否送达。”政宗实慢条斯理地解释,吃了几口果脯,甜腻得堵嗓子,“你忘了?”

  “……嘶,还真忘了,今天十五号了?!”政语赶忙举起手机,迅速给羊咲编辑一条“生日快乐”的短信,一边打字一边问政宗实,“你给他准备的啥啊,爸。”

  政宗实皱了皱眉:“他没联系你?”

  “啊啊,联系了,我没看见。”政语惊觉,自己发出去的登机牌之上,便是羊咲发来的一条短信,凌晨十二点多发的,内容太简单:谢谢你的蛋糕。政语早起没注意。

  政语长舒一口气,把生日祝福的内容删掉,改问他有没有想要的手信,顺带很犯贱地补了一句:来自浪漫的法兰西哦【墨镜】。

  羊咲很快告诉他没有,又祝他玩得愉快。

  政语甚至能想象得出来,羊咲说这句话时候脸上云淡风轻的表情,正如揍他那天,平平淡淡来了一句“我是来揍你的”。

  光是这么想着,政语嘴角上扬,他觉得羊咲这副模样实在是欠调戏。

  与此同时他也泄了气,对着寡淡如水的聊天框实在没有多言的欲望。

  他把手机丢在一旁,捞起桌上的游戏机玩起来。

  “哎,爸,还好你记得……我昨天都喝晕了。”政语闷闷不乐地埋怨,“但是羊咲也太难追了一点,零点送他蛋糕,这都不感动,还得做到啥份儿上啊。”

  政宗实不愿再继续听政语这般谈及羊咲,没有接他的话,待到政语打完一盘卡丁车,他适时说:“你和何栎最近关系不错。”

  “是挺不错啊,他人怪好的嘞。”政语无缝开了新局,手指飞快地在游戏机上跳动,政宗实稍看了几秒,不再和他聊下去。

  他打开了手机,阅览几则新闻,切换回微信,思来想去,还是单独给羊咲发了一条生日贺语,挑上羊咲喜欢的表情包。

  羊咲:谢谢叔叔,叔叔也快乐!

  政宗实问他今日有什么打算,羊咲说训练完之后回家和爸爸一起吃个饭。

  政宗实很喜欢羊咲每一次回答他的话,真实、简单、充满生活的痕迹。

  政宗实打字告诉他:晚上八点半空出一段时间,方便吗,小羊。

  羊咲:可以的,我应该在家了[绵羊敬礼]。

  政宗实笑了笑,还想再说些什么,手机弹出来电显示。

  “我去接个电话,你待在这儿。”政宗实对政语嘱咐道。

  政语忙于游戏,嗯嗯啊啊地点头,政宗实便离开了候机室,随意寻了一处视野开阔的角落,大玻璃窗外是两架整装待发的国际航班飞机。

  “宗实啊,现在方便谈几句吗?”老人的声音很熟悉,像以前一样略有颤抖。

  政宗实转过身,背靠落地窗,玻璃的冰凉透过西服布料渗入他身体,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说吧,伯父。”

  “你去看望他了吗?最近……有没有去看看?”

  “还没有,伯父,最近比较忙。”

  老人在电话那头哀叹了几声:“宗实啊,我快活不久了,昨天,昨天我又梦见庞丽了……她在梦里跟阿丰哭诉,说想要见见小语……”

  “伯父。”政宗实手指一紧,捏住手机,把声音放低了一些,“年底之前,我会去看一眼阿丰的。至于阿丰能不能出狱,我还在和检察院那边沟通,这不是我能说了算的事情,我们要遵循法律程序。”

  “哎,这个,我知道、知道。”

  政宗实说:“没什么其他事情,我先话电话了伯父。我一会儿要登机。”

  老头犹豫着叫住他:“其实……宗实,不是我老头子强迫你……只是这么多年,小语,也这么大了,我吧,我也快走了。”

  老人的话寓意明显,政宗实不是没有听出来,他没有答言,听老人家在那边念叨:“小语从出生到现在,二十年都是你带着,你也很辛苦我知道,你尽心尽力了……如今他长大,可能……可能可以让他去看看庞丽,阿丰是罪人,配不上当爹,但是庞丽……”

  老人没再继续讲下去,咳嗽几声,政宗实沉声说:“有机会的话。”而后切断了通话。

  他握着手机,一身凛然的定制西服衬得他高大、俊朗,脸上的表情却与这优雅的服饰并不和谐。

  他偏过头望向窗外,一架远航的飞机跑过轨道腾空而起,渐行渐远。

  想起前些天,足球场上,何凯律师说,政语拜托他帮忙做亲子鉴定,他想知道亲生父母是活着还是死了、死了的话现在埋在哪里、活着的话为什么要抛弃他。

  道理他都明白,他不可能做一辈子政语的父亲,或者说,他不可能做一辈子任何人的父亲。

  小时候看见电视上放着寻亲节目,养父母对收养的孩子的离开愤怒、抑郁、错综复杂的情绪,政宗实还会觉得他们太矫情。

  又不是亲生的,也不是再也不能见面的,何必让孩子认祖归宗一家团聚的时刻变得这么伤感?

  如今他才知道,哪怕政语是个不那么如他心意的孩子,政语依然寄托了他对家庭的期待,他希望政语能一直把他当做亲父亲一样,正如他一直将政语视为己出。

  政宗实是一个很传统的人,拥有美满的家庭是他认知范围里理所应当的事情,他想他一生都在追求这件事。

  然而母亲无法完成他的心愿、施羽京放弃了和他共同生活、政语心向雀巢。

  如果邱学丰顺利假释,依着小语的性格,他不会留在自己身边。

  政宗实在一瞬间几乎能想象出几十年之后,他一个人最后把两层结构复杂的屋子打扫干净,躺在床上静静驾鹤西去的情景。

  这些道理政宗实都明白。

  他只是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否认过去二十年的人生(偷来的、为人父的日子)、步入人终有一死的孤独。

第40章

  登机之后,政语拉着眼罩戴上降噪耳机很快睡着了。

  这趟首都飞往巴黎的航班历时十小时,机舱提供WiFi服务,时间尚早,飞行稳定后,政宗实打开笔记本处理公务,微信弹出一则信息。

  检察院刘副主任:老政,材料审核已经有人提交上去了,过了高级人法核准,现在只要等最高人法批准就行了。

  政宗实是个法律门外汉,对于假释条件并不清楚,刘主任是他多年的朋友,能帮他跟进材料核准进度。

  邱学丰出事那年,老刘还只是个检察院的普通公务人员,看着对方的头衔日渐变重,政宗实心生一种时过境迁的感慨。

  他看了一眼熟睡的儿子,政语的黑色眼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鼻尖和嘴唇,他的下半张脸和邱学丰很像,眉眼则酷似庞丽,夫妻二人年轻的时候,都被人称为神仙眷侣,因而政语的样貌向来是讨喜的,尽管庞丽目光里的柔和并没有一比一复刻在政语脸上。

  他儿子也时常让人调侃,长得和政宗实两模两样,但冷漠的神态和优秀的外表如出一辙。

  政宗实敲了敲键盘,动作放轻:辛苦你了,等我回国,请你吃饭。核准大约还要多久?

  检察院刘副主任:不好说,我这边尽量去跟着进度,争取明年小语生日前,把批准材料拿下来。

  政语的生日在二月初,梅花开尽的季节,政宗实回想起二十年前的冬季,病房内,庞丽用尽所有力气拜托政宗实好好照看政语的模样,至今仍然难以释怀。

  有时候他会后悔,如果当年没有为了所谓的正义感——年轻气盛的正义感,把好友送进监狱,没有为了欲念,没有操之过急,是不是庞丽不会气得早产大出血、是不是政语也会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他好像一个拆散他人幸福的贼。

  这么多年的情绪交织错杂在一起,政宗实已经看不清那年病房里庞丽的神情了。

  庞丽唯一留给政语的,只有他的名字,庞丽气息微弱地告诉他:“他的名字叫‘语’,言吾语。”

  语者,悟也。

  政宗实这么多年依然没有悟道,邱学丰一家的事是解不开的心结。

  政宗实收回思绪,耳边传来航空播报器的声音,空姐在语音里告知乘客前方遇到强气流,请在座位上不要走动。飞机配合般地上下颠簸几下,失重感让政宗实很不舒服,一旁的政语也醒了过来,他叹口气扒开眼罩,政宗实把聊天界面关闭:“没事,你继续睡。”

  “睡不着了。”政语伸了个懒腰,“爸……”政语停顿两秒,“呃算了,我看会儿电影。”

  政语重新戴上耳机,政宗实看着他在平板里滑来滑去,丝毫没有静下心来挑选的意思。

  “你想问什么?”

  政语摘下耳机,挂在脖子上,“也没什么,就是,你去巴黎,会不会去找施羽京?”

  “不会,我没有和他沟通过去巴黎的事情。”政宗实收回视线,打开了电脑里的表格,密密麻麻的数字映入眼帘,听见政语“哦”了一声,又戴上耳机,嘴里嘀咕:“我看见了他的朋友圈照片,他也在巴黎,像是参加一个会议。”

  “中小企业国际贸易交流博览会。”政宗实打开了议程表扫了一眼,这是巴黎近段时间举办的大会,“你感兴趣的话,我可以要一个参会名额来。”

  政语沉默地在平板上划划点点,政宗实把会议安排发给政语,“小语,爸爸一直想和你谈一下羽京叔叔的事情。”

  政语把平板关掉,耳机放桌上,半仰着的身体也坐正了些,唯独不愿和政宗实对视:“说吧。”

  “你为什么不喜欢他?或者说,你对羽京叔叔和我,有哪里不满意的,你说出来。”政宗实不疾不徐道,“你也不是十几岁的小朋友了,我希望你有话能学会直说,而不是拐弯抹角地给羽京叔叔难堪。”

  政语轻轻一笑,眼前是空姐送来的一盘沙拉,政语拨了拨沙拉盘里的叉子,他声音很小,“以后不会了。”

  政宗实皱眉:“爸爸这么说不是让你憋着,而是希望能纾解你的情绪。”

  “不重要。”政语叉起一块小番茄,丢嘴里,“难得你这么用心良苦和我谈这件事。”他目光一侧,看向政宗实,“反正以后我尽量克制就是了。”

  “政语。”

  “好了爸,出去玩,别扫兴。”政语咧嘴一笑,又把耳机戴上了。

  政宗实觉得心累,话题到此也就作罢。

  抵达巴黎时,巴黎还是午后时分,天空亮堂堂,温度非常低,接近零下。

  处理完一系列的手续,政宗实在欧洲分司的助理来接二人入住,住的地方不是酒店,而是分司助理的小别墅,距离巴黎某所足球俱乐部的主场馆不远。

  球场日常对外开放,父子俩在飞机上休息了不短的时间,刚放下行李,政语裹上一件羽绒服,就非要拉着政宗实前往球场观摩。

  这所球场与普通的田径场不一样,没有设置红色跑道,场馆内只有绿油油一片的足球草皮,场馆大门口很高,知名俱乐部的LOGO挂在上面,给人一种神圣感。

  政语很兴奋,连忙打开手机塞到他爸手里:“爸!帮我拍几张照!回头发给那群二愣子让他们羡慕羡慕!”

  “你是第一次来?”政宗实每年都会带政语去国外玩,也不会对政语出国玩有太多干涉,次数一多,他也不清楚政语是否来过这里。

  “是啊,之前都是在别的区,什么铁塔香榭丽舍倒是去过,这里真是第一次。”政语兴致勃勃地叫嚷着,朝镜头摆了几个夸张的动作,“ok了吗?”

  政宗实看着镜头里政语活蹦乱跳的样子,短短的头发都乱成一团,像鸡窝一样,颇有法国人的风范,入乡随俗得极快。

  政宗实看着政语,突然想到,和政语差不多年纪的羊咲,和他一样在俱乐部踢球,羊咲也很喜欢足球。

  他不知道羊咲如果来到这个球场,是不是也会像儿子一样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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