燥 第3章

作者:达尔彭 标签: 近代现代

  政宗实满脑子油爆大虾,可油爆大虾并不在嘴边。

  他恼了,干脆一个电话打过去,连嘟嘟声都没有,直接进入电子音“无法接通”。

  再打一次,得,通了,政宗实按耐住内心的烦躁:“我知道下雨会迟,但是迟了快一个半小时,不合理吧?”

  话一出来便是平日对待下属的口气,即便隔着手机,也极具压迫性,听得电话那头的外卖员一愣,哆哆嗦嗦地回他:“我……对不起,困、困在电梯里了……先生……停电,电梯不动了……”

第4章

  羊咲不知道在电梯里待了多久。

  黑暗幽闭的空间里,手机是唯一的发光源,电梯停下来的那一刻,仿佛心脏也跟着停止了,他不敢乱动,两条腿却不住地颤抖,活了二十年都没经历过这种倒霉事儿,他倒霉的人生难不成要以这种倒霉的电梯事故而终止?

  紧急呼救按响后,好一阵没有人回应,羊咲又把全部楼层都按了一遍,毫无反应,他没辙了,握着手机缩在角落,胸口还抱着某位顾客的外卖,在如此封闭的空间里,一阵阵油炸的香味飘出来,萦绕着他,他肚子也挺饿的,但眼下比肚子饿更恐怖的是,他好像一时半会出不去了,但也一时半会死不了。

  电梯里信号不佳,他没法儿给顾客发信息道个歉。

  这还是他第一天上岗送外卖呢,就遇到大暴雨,浑身淋透了不说,生死未卜。

  羊咲蹲在一角,想着想着,嗤嗤笑了起来,笑着笑着手机就响了。

  不是没信号么……羊咲像抓住救命稻草,赶紧接了,对方的声音他听不太清,电流沙沙的,他猜得那人一定很生气,这饭送了一个半小时,但也不是他的错啊。

  “电梯停了?”

  那人停顿三秒后,突然问他。

  羊咲拼命点头,理智也回神,头发丝上浸了汗水雨水,一滴滴掉在电梯的瓷砖上,他清澈的嗓音在电梯中清晰可见,“嗯,停电了,能不能麻烦您联系您这边的物业,我——”

  “行,等着。”

  那个男人没耐心继续听下去般,挂了电话。

  这一趟,羊咲没有等太久,只是电梯突然往下降,头顶传出轰隆隆的声音,隔着电梯顶他都能想象到那一深渊巨口般的齿轮缓缓滚动,他差点以为自己要从七八楼摔下去,吓得抱紧了外卖——本能反应,好像这外卖多重要似的,整个人都蜷缩成一个小团,然而电梯下降得很慢,几分钟后停了下来,门外也传来嘈杂的人声。

  “来来,阿叔你把门弄开。”

  “那个工具拿来,欸对就是那个。”

  “不好意思啊先生,电梯停的时候突逢暴雨,我们保安处的人都没赶回来。”

  “什么情况啊里头?”

  “没人受伤吧应该。”

  门外都是人,围满了,里里外外,除了物业,还有因电梯停电被困在大堂一楼的居民。

  门是让人暴力撬开的,哐当一大声,像是朝羊咲耳蜗里砸了个洞,外头一个阿姨冒出头对他大喊一声,“诶!快出来吧!没受伤吧?”

  羊咲这才惊慌地抬起脸,黑漆漆的瞳孔总算见了外面的光,物业阿姨又催了一次:“快出来呀,我们要进维修了。”

  “哦,哦……”羊咲两手撑着地,慢吞吞站起来,腿还在抖,心中倒不怕了,他其实不是胆子很小的人,只是被电梯突然的运作给吓了一大跳,还有点恍惚,怀里捧着的外卖袋子忽然让一只伸过来的胳膊给取走,他本能地躲开,那只手停在上头,几秒后,苍劲的手指微微弯曲勾走了袋子。

  “辛苦你了。”拿走外卖的那个男人,手腕戴了一只泛着偏光的银表,低声跟他道谢,嗓音浑厚,不用看,羊咲都知道这男人年纪不轻了。

  可他忍不住闻声抬头看去,从手表慢慢往上看,领口是敞开的,下巴一层薄青胡渣,嘴唇抿得很紧,看起来刻薄。

  羊咲对上男人眼睛的时候,刻薄一词从他脑海中消失,他看他的眼神是关切的,尽管只有一点点,羊咲也能察觉到,并为此松一口气。

  男人其实没有比他高太多,只是羊咲佝着肩膀,还是一副受惊的模样,这才觉着这个男人又高又壮,身上还莫名其妙地披着西服,明明是夏天,即便下了暴雨也是闷热的,可就是这一身挺括的西装,扣子没扣,披着,可以看见内里的深蓝色衬衣。羊咲没挪开视线,这一身装束,放在一群休闲居民里太出类拔萃了些。

  “不辛苦,不辛苦的。”羊咲离开电梯后,松了口气,仿佛劫后余生,“谢谢您。”

  “谢我什么?”政宗实望着那双湿黑的眼睛,笑了笑,语气轻松,却偏偏对着物业处的几个工作人员话锋一转,“谢物业就行了,再晚一些,说不定明天要上社会新闻。”

  他没说的太难听,没说“你可能要死里头”,但羊咲听出来了,泛起一阵后知后觉的胆寒。

  “政总,实在是不好意思,这次的确是我们工作的疏忽。”物业处的人又是哈腰赔不是,又是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一瓶矿泉水,两手递上来,“您喝点水?”

  政宗实不要,下巴一扬,那瓶水就递到了羊咲面前,羊咲对着这矿泉水愣了半晌,不为别的,只为这矿泉水的包装,上头全英文,瓶子还是玻璃的,瓶身厚重且透亮——连水看起来都价值不菲,甩怡宝康师傅几条街。

  这无疑是个高档小区,这点外卖的先生无疑是个大款。

  羊咲张了张嘴,又赶紧闭上嘴,将惊叹憋回胸腔,心中下了个结论,当即摆摆手,头上的黄色安全帽,两只兔耳朵跟着一起晃,他诚惶诚恐拒绝,“我不用了,我赶下一趟——”

  “你送我一个都迟到快两小时了,还赶什么下一趟。”政宗实再一次打断羊咲说话,他瞧一眼兔耳朵,双手环在胸前,守在电梯旁监工,语气懒散揶揄,“拿着吧,物业不赔你精神损失费都是你吃亏。”

  “好吧。”

  羊咲收下水,物业处的阿姨神情一松,“诶,您慢走。”

  羊咲扶了扶头盔便走了,离开大堂,手里抱着那瓶矿泉水。

  政宗实冷不丁朝他的背影看了一阵,眼睛又飘到了那双兔耳朵上,一直到兔耳朵消失在他的视野内。

  电梯门刚开的时候,他就看见那一双兔耳朵了,黄灿灿毛茸茸,头盔的主人一抬头,耳朵便随之摇摆,好像真长了这么双耳朵,好像蹲在里头的真是一只兔子,反正兔子也是一样容易受惊吓。

  但他搞不明白现在送外卖的为什么要戴个这玩意儿,怪。

  不过那个骑手看起来很小,估摸着也就同他儿子一般大,脸蛋也很青涩,戴着那兔耳朵便没那般违和,说有一点可爱也无妨。

  这么好的年纪出来跑外卖,挺不容易的。

  政宗实对着消失的背影,默默喟叹,他儿子政语什么时候能有点出息。

  “政总,您看您先回去休息?我们这边进度完成了会跟您说的。”

  物业处对政宗实这般奉承,不过是因为政宗实是这一处楼盘的投资商罢了,眼下让投资方亲自来监督一个寻常维修,物业处如临大敌,比电梯真塌了还让他们不安,像老师亲眼盯着人写题,会做与否都是无从落笔。

  闻言政宗实笑了,他摇了摇手中的塑料袋,油爆大虾早就凉透,不过热热也还能吃,他扫一眼物业管理员,“你想要我走楼梯上去么。”

  政宗实是走楼梯下来的,为了拿他的油爆大虾。

  “啊不不不,您看我都给忘了,我们加紧修!”管理员立马开了传讯机,对着那边的安保狐假虎威怒吼,“隔壁那台供上电了没?!都过去十多分钟了!”

第5章

  羊咲的电动车让大风挂倒在地,雨是停了,但这一篓子的外卖全撒了,泡满了雨水,路灯让满地的餐盒尽显狼狈。

  他怎么也没想到,第一天送外卖,没栽在走错路,而是栽在倾盆大雨里,栽得又狠又痛。

  羊咲吸了吸鼻子,下次应该要看一看天气预报的……也有可能没有下次了,手机一打开,全是平台的取消订单。

  不仅没赚到钱,还得赔钱。不仅赔了钱,还得赔车——这车可是他专门找人改装过的高速电动车,花了不少钱,一趟宣告投资失败。

  羊咲扶好车,毫不忌讳坐在地上,反正浑身都脏了。

  他拨弄手机,赔款、道歉、给平台提申请,想说明这是意外情况,平台却只让他做好赔偿事宜就行了,言辞简单冷淡,羊咲突然想起一部电视剧,北上广不相信眼泪。

  那是2015年的电视剧,他记得很清楚,这是他陪妈妈看过的最后一部电视剧,在医院看的,用他特地买给妈妈的平板,电视剧还没播完,妈妈就熬不住病痛,隆冬时节离了世,平板便给他爹二手便宜卖了。

  回过神,羊咲觉着眼热,他摘下头盔,摸了摸兔子耳朵,雨后的凉风吹着,眼睛似乎没那么热了。

  赔偿并不费时间,钱反正直接让平台扣,他打开未接通话一栏,满目红色加密手机号,都是顾客打的,却没有一个是他爸爸打来的。

  回到家,晚上十一点,打开门,一片幽暗,阳台洒入淡蓝月光,照在客厅地板上,地板上趴着一个肥硕的身躯,扯着呼噜,这呼噜声不比羊咲今天听见的雷声小,节律盎然。

  他轻手轻脚关好门,“咔哒”上锁,地板上的胖男人突然倒吸一口粗气,仿佛做梦受了惊吓,嘿咻嘿咻连滚带爬坐起来,四处张望。

  透着阳台光,羊咲总觉着能看见一条细细银丝从他爹嘴角滑落在地。

  羊咲打开灯。

  “喂——!”他爹糊一把嘴,嘴角的口水擦干了,脸皱成一副小老头的样子,沟沟壑壑似乎能引流,舌头捋不直,抱怨,“干嘛开扔呢……”

  羊咲按了两下开关,灯变成暖黄色,没有白炽那般刺眼。

  他爹又喝酒了。

  羊咲没辙,长腿一抬跨过他爹,走到茶几旁,趴下身子,从茶几底下找出一瓶药,拧开盖子倒出药丸,迅速过目一次,药丸颗粒没少,他爹没将抗抑郁的药和酒精一并吞。

  “爸爸。”羊咲偷偷把药往茶几底下放,尽量往中间塞,别让他爹肥壮的手臂够得着。

  他爹没应,翻了个身又继续呼呼大睡。

  羊咲从沙发上捞起一张毯子,盖在父亲身上。

  “酒彻底醒了才能吃药。”羊咲也不知道对着谁叮嘱,他爹鼾声如雷,把他完全屏蔽。

  也把外界完全屏蔽。

  这个状态不是一两天了,已经持续三四年,更早之前呢,只是确诊了中度抑郁症,他爹自从妈妈去世之后就消极怠世,工作给丢了,没干劲,隔三差五去麦当劳做钟点工,情绪越来越糟糕。

  羊咲索性让他爸别干活了,羊咲说,他来养家,统共两个人,多大点事儿?那会儿羊咲刚成年,在市属少年足球队待了两年,踢得还不错,可市属少年足球队是没有工资的,里头的小孩都是爹妈送去好好培养,指望着以后能出人头地,去欧美混俱乐部,毕竟谁愿意在国内发展?

  他妈妈生病之前,也是这么规划的,羊咲从小学业成绩就一般,体育还可以,在校队踢球让区队的教练看上了,就这么开始他的运动生涯。

  父母俩供他一个小孩儿踢球,日子过得紧巴些,没关系,抵不住羊咲喜欢足球,也有点天赋。

  可有天赋的人太多了,羊咲在市队里踢,没有特别出色,他要走,教练也不留,羊咲就是那一年离开市队,去踢俱乐部的,俱乐部给他钱,也只追求效益,队员来来去去,几乎都是散的,没有核心,羊咲过得并不快乐。

  何况一开始踢,没多少钱,只够两个人吃饭。一直到他爹彻底没工作了,他才知道,他们家原来还欠着一大笔钱。

  房贷是没还清的,车贷也没有,除此之外,还有找各路亲戚借的钱,用来给妈妈治病。

  羊咲这才急眼了,问他爹怎么回事?他爹那会儿已经开始酗酒,十天里只有一两天能清清醒醒地活着,其余时间都醉生梦死。

  他爹说不知道,不知道怎么的就欠了这么多钱,老婆又不在了,家里的主心骨没了。

  说着说着,就开始痛哭流涕,又要喝酒,心理医生开的药也不愿意吃。严重的时候,总说什么死了算了、和老婆一起死了算了,羊咲一听,一面担忧亲爹哪天真死了,他要成孤儿,一面又得强撑着笑脸,安抚他爹,说家里还有他这个顶梁柱。

  他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看着儿子,儿子长得活似老婆,漂亮又风情的脸,放在男孩儿身上也不奇怪,不显妩媚,浓眉大眼的在球场上格外英姿飒爽,还好没遗传自己的基因,又蠢又丑,这辈子唯一做过正确的事就是在读书时代把他妈妈追到手,打的是真情牌。

  是了,他家一直是妈妈赚得多,爸爸呢,说得好听点是个耙耳朵,脾气软、性格懦,挣的钱也少。

  妈妈死了,爸爸病了,可不得利滚利,银行那边把车给收了,好在房贷还有羊咲勉强撑着,按月还,不然父子俩可真要露宿街头讨米吃,像极了以前他陪妈妈看过的电影,一个香港明星演的,是谁他不记得,只觉得挺帅,电影叫《父子》。

  那部电影里父亲好赌成性,可恶至极,但羊咲的爸爸呢?

  羊咲记得,妈妈去世之前,一家人都挺幸福的,妈妈每天忙工作的确很累,爸爸是没什么本事,三个人很少交谈,却也同样的,很少争吵,羊咲的爸爸能做一手好饭好菜,妈妈爱看电影电视剧,妈妈看什么,爸爸就陪妈妈看什么,三个人坐在电视机前,度过了成千上万个夜晚。

  只是他不知道妈妈是不是快乐的,妈妈对着电影喃喃自语:“结尾是什么意思……”

  羊咲的爸爸通常会傻笑,没有更多回应,妈妈便沉默地去房间睡觉。

  羊咲安静地看着父亲熟睡的脸,自从按时吃药以来,胖了几十斤,肥腻的脸颊肉贴着冰凉的地板,一呼一吸,让地板起了水雾。

  看了许久,从房间里抱出一张枕头,垫在爸爸的脑袋下。

  手里握着的昂贵矿泉水,放在了他枕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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