燥 第33章

作者:达尔彭 标签: 近代现代

  他不想现在掉眼泪,他不想那么没骨气,他已经长大了,二十多岁,早该习惯竞技的残酷才对,也不想让妈妈看见他这幅样子,她肯定会着急,着急不能下来安慰他。

  衣服上的雨水透着皮肤钻入体内,带来无尽的寒气,羊咲面壁思过般,额头抵着高高的储物柜柜门,闭上眼,试图让情绪随着身体一起,平复下来。

  耳朵里剩下血液流动的声音,没有注意到开门声。

  他本来一个人也可以熬过去这几分钟的情绪过激,但是一只熟悉的手抚上他的后脑勺,掌心的温热融化了发丝的冰凉。

  羊咲抬起头,政宗实对他温和地笑着,简单又坚定地说:“很棒,小羊。”

  没有宽慰和问责,也没有在很棒之后添加一个完成时字眼“了”。男人只是肯定他的表现,不管他是否糟糕。

  羊咲怔怔地看着政宗实,满是水汽的嘴唇一张,“叔叔”的称呼没有来得及喊出口,眼泪还是涌出眼眶,溃不成军落下,呜呜咽咽在叔叔怀里像一只小动物一样哭起来。

  眼泪是倒灌入政宗实内心的海水,胀得他无法呼吸、却又格外沉溺。

第52章

  政宗实儿童时期养过很多不同的宠物,在那一幢森林公园的别墅里。

  政女士不干涉政宗实养宠物,她并不相信儿子能把宠物养到寿终正寝,也没有空暇时间关注儿子又养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的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

  每每回到家,检查确认政宗实的功课进度、成绩排名、竞赛奖项,让额外花钱请来的家庭多语教师当面抽查儿子的外语水平。

  政女士不会贸然对儿子发脾气,她的面容永远是温雅冷静的,衣着永远是干净得体的,手上永远会有一枚素圈戒指,戴在右手尾指,单身、不婚。

  政宗实的作业完成度很低时,她会一语中的找到不足,进行批评、教育、安抚,按步骤结束她对政宗实的关心,很快就会再次离开、出差,偶尔托在本地生活的小姨妈们登门拜访、看一下她的儿子。

  童年的政宗实会想,妈妈回家应该也算一种出差,他是政女士的一种投资产品,长时效,高风险,低回报,要定期回来瞧一眼,确保投资不会失败。

  所以政女士面对总是达不到预期产出效益的投资产品感到很不高兴,奈何无法舍弃沉没成本——俗话说,生都生了。

  “妈妈赚钱是为了给你更好的条件,你也得努力,别让我失望”,这是政女士时常对政宗实说的一句话。

  至于儿子在卧室、客厅、阳台、甚至小花园养的小玩意儿——花花草草和各种动物——政女士路过时会匆匆看一眼,在政宗实期待的目光下,随意评价说:“没用的东西少折腾。”

  政宗实点头,内心很庆幸,他妈妈没有空管没用的东西。

  没用的东西也包括她的儿子。

  在妈妈眼里,他一直是一个不中用的人,政女士一直想洗掉他天生携带的、来自父亲的、劣质顽固的基因。

  政女士不停地警告他千万别像那个孬种爹,赔钱又赔命,连出轨都能遇上仙人跳,蠢得不行;却同时控制不住对政宗实偶尔稍稍跳脱的孩童表现蹙眉叹息:虽然我是你妈我很爱你,但是你能不能不要像你爸一样令人费解,Y基因这么强大吗?希望以后你能改变。

  虽然,但是——政宗实念小学语文时最恐惧的句型。

  源源不断的否认,源源不断的审判,政宗实快要承受不住,直到十岁那年,政女士开始给他个人生活费,请老师教他学理财。

  政宗实没有想要的东西,他问保姆,哪个股票和基金值得买?买了不会大跌亏空?妈妈不会骂我?涨多少提出来能让妈妈满意?买国债保本她会不会觉得我很蠢?

  政宗实那时候开始接触金融,可他实在太小,也不是天才,和普通小孩一样,几乎完全没有办法理解“钱生钱利滚利”是什么意思,私教老师无法狠心强逼着一个小孩子做数学题看期货。

  保姆不敢干涉小少爷的决定,她于心不忍,摸摸政宗实的耳朵说:“这笔钱是政女士每个月都会给你的生活费,不用拿来理财也是可以的,想吃什么用什么,自己买吧。”

  “没有缺少的东西。”

  家境如此殷实,他想不出来缺什么。

  保姆在这时问他,要不要养只猫猫狗狗?

  保姆这么说,是看小孩太孤单,偌大的儿童房,设备齐全,毫无生气。

  政宗实连游戏机都不会打开来玩,他只会用器械屋的跑步机、哑铃,用暴汗来缓解压力。

  其实房间里的大屏游戏机是政女士买给儿子的,考虑他累了可以适当放松。

  政宗实不是不爱玩,是不敢玩。他怕妈妈看见他乱玩游戏。

  儿童房里有监控,政宗实一进屋就能看见摄像头钉在天花板,摄像头会转动,他走到哪,摄像头追踪到哪。

  而他摸不准妈妈说的“适当”是多久。

  这栋房子里没有欢声笑语,如果不是政宗实小时候待人接物平和温良,政女士给的费用高,日常杂务确实少,保姆一度干不下去。

  不过,政宗实认为保姆的提议很好。

  他开始养宠物。

  一开始只敢养金鱼,小树蛙,放在玻璃罐子里,不打扰到其他人。

  后来他发现妈妈对他养宠物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胆子大了起来,养仓鼠和鹦鹉,很快又养了一只猫……两只三只,停不下来。

  宽敞的房子开始有了生气。保姆也很高兴,会帮忙照顾动物,她调侃政宗实,“哎哟这屋子里头动物比人还多的呀。”

  “人也是动物。”男孩正在长身体,修长的胳膊抱着长毛橘猫,眉眼弯弯笑了起来。

  养了动物,政宗实又开始养植物,小花园的园丁每周来一次,但很快就不需要他来了,政宗实把小花园的花花草草研究了个透彻。

  保姆发现政宗实在家的活动范围从自己的房间慢慢扩大了。

  家猫会钻草丛晒太阳,政宗实便陪着猫咪一起晒太阳,顺带修理花丛绿植;鹦鹉会学人说话,政宗实就提着笼子去公园遛鸟。

  他还养过一只狗,那只狗一岁时不明原因死了,他就没有再养。

  家里的宠物都和他很亲近,也几乎只和他亲近。

  叫叫名字、伸手指逗一逗,马上贴上来,哪怕玉米蛇也是如此,只愿意在他手臂上蜿蜒盘旋,闻到陌生的气味就躲进盒子。

  猫咪患病,去宠物医院,毛茸茸的一团,缩在他的臂弯里,医生给它打针,小猫便张牙舞爪。

  政宗实要花半个小时去安抚,拿逗猫棒和猫条去赔礼道歉,轻而易举得到信任,换回满眼的爱意。

  这些宠物满眼都是他。

  宠物,脱离原生态的生存环境,离开了主人几乎活不下去,病了饿了疼了,都需要主人,宠物们带给他的无数个被需要、被信任的瞬间,拯救了政宗实孤单的童年,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快乐的、有用的人。

  可惜宠物的寿命太短,一个个相继死去。

  上了高中,政宗实跟随政女士和小姨去了海外读书,依然延续饲养宠物的习惯,不惜斥重金、不嫌麻烦把几只老猫运到国外,几年后寿终正寝,结束它们短暂的一生。

  回国后政宗实从政女士的房子里搬出来,为了经济独立他变得愈发忙碌,他没有时间,如今家里只有一缸金鱼,几朵鲜花几盆草,聊以慰藉。

  而他依然珍藏着每一个被需要的瞬间,让他感知到自己是一个有用的人。

第53章

  政宗实回过神。

  更衣室外有人声传入,嘟哝着门为什么突然打不开了,另一人提议去另一边的卫生间,人声渐远。

  羊咲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襟,不过风衣本来就让雨给淋了,他没有在意。

  感受到怀里的人情绪渐渐稳定,没有再一抽一抽地掉眼泪,政宗实不停安抚他背脊的手缓缓垂下,摸了摸羊咲的脸,运动过后非常红润。

  政宗实的拇指摩挲过羊咲红肿的眼尾,眼下的一小颗棕色的痣也似一滴眼泪,政宗实看着很心疼,不禁又蹭了蹭,似乎想把泪痣擦掉,这样羊咲也许不会哭了。

  羊咲在他跟前哭过三次。

  一次是现在,一次是上一回庆功宴,羊咲喝了酒,在公寓里,政宗实当时和他开玩笑说为什么要落小珍珠。

  还有一次是最开始的时候,他去羊咲家里,第一次帮羊咲按摩腰部,按揉了一阵,羊咲变得很安静,没有哼哼地说着舒服,但是他的手压在羊咲腰上时,察觉到了身下的人在细微地颤抖,还有一点点闷在枕头里的吸鼻声,蚊子一样,好像是哭了。

  当时政宗实愣了一下,便没有继续按摩,悄然离开,想给他留一些体面。

  羊咲似乎很在意一点点哪怕微不足道的体面,比如见到他爸爸那天,政宗实发现羊咲很抗拒,抗拒将家庭展露在他面前。

  政宗实细心地维护他的敏感,又渴望羊咲对他多一点敞开。

  他细声询问:“毛巾或者纸巾,有没有?”

  羊咲说“有”,却杵着没动,往后退一步空出一点距离,为自己一时的崩溃失态而局促,他挠了挠鼻尖,不好意思看政宗实的眼睛。

  他低声说:“叔叔……我想换衣服。”

  “嗯,叔叔知道了。”政宗实应着他的话,装作无事发生,忽略掉他的尴尬,余光瞄到了储物柜里的毛巾和衣物。

  他取出毛巾,神态自然地对羊咲道:“那先把身上的脱了,太湿了,会着凉。”

  羊咲一听,喉咙倏地紧了紧,怎么政宗实好像没有要走开回避的意思。

  政宗实从储物柜里拿出他很熟悉的保温杯,点开显示屏,确认温度合适,他递给羊咲:“怎么发呆了,要叔叔帮忙吗?”

  羊咲捧着杯子喝水,温水的热气蒸腾而上,团雾挡住视线,他说不出让政宗实离开别看的话,怎么想都太做作了,明明都是男人,政宗实又是长辈,羊咲只好坐了下来,一点点地喝水,拖延时间般,自我回避独处的时刻。

  热水流过喉咙,浑身温暖。

  政宗实展开一条俱乐部的特供毛巾,蹲下身,长风衣的衣摆落在地上,地板每天都有人来来去去,灰尘不少,领口也弄脏了,风衣是浅灰色的,湿掉的地方色块很深,政宗实好像没有嫌脏。

  羊咲记得刚开始……那不是一段美好的记忆,他把鼻血弄在了叔叔昂贵的西装上,叔叔郁闷地脱掉衣服丢给助理。

  “水杯好用吗?保温效果应该不错吧。”政宗实感知到羊咲目不转睛的视线,问。

  羊咲看一眼杯子,保温效果的确上等,他晚上装的开水,次日一整天都可以是热乎的,而且温度显示很方便,度数下有一个红绿交替的小圆点灯提示他该温度是否适宜直接饮用,不必再伸舌头去试探,避免烫伤。

  他如实说:“挺好用的,政语送——”

  羊咲没有说完,政宗实笑了笑接着说:“好用就好,叔叔挑了很久才挑中的,不贵,功能倒很齐全。”

  羊咲微微一怔,叔叔挑的?

  这个保温杯,他明明记得是政语强塞给他,要他一定要用,当时政语对他还背了一大段广告词。

  看出羊咲的疑惑,政宗实心底的愉悦浮现在脸上。

  他用毛巾擦拭着羊咲的膝盖,把泥土和杂草轻轻蹭干净,创面不大,无需处理。

  政宗实在他跟前单膝蹲着,看了看羊咲的双腿,很多人踢球,小腿大腿都很粗壮结实,但也有些人天生骨架不大,肌肉怎么长也就那样了,放松下来时并不会有特别明显的训练痕迹。

  当然踢球也不代表会有一大块一大块的肌肉,只是多数运动员热爱增肌,这才练出好身材的。

  羊咲的小腿肉被白色的过膝袜包裹,袜子不厚,在腿肚一圈被拉扯得很薄,让雨水打湿之后,几乎是半透明的,而袜口在膝盖关节处勒得很紧,大腿的肉仿佛从袜口溢出,坐下放松后,则尤为明显。

  “总之好用就行了……袜子太湿,脱了吧。”政宗实简单解释,勾着手指,陷入袜口松紧带,贴着腿部肌肤,将长袜慢慢褪下来,方才被袜子箍住的皮肤留下两圈不规整的红痕,羊咲的两条腿,肤色不深,却好几处小打小闹的损伤,像颜料不小心沾在了白纸上。

  很美。

  政宗实没有别的想法,只觉得美,损伤了也很漂亮。

  “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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