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之远 第146章

作者:我怀 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穿越重生 穿越重生

  爹爹却蓦地噗嗤一声笑了。

  吹盏有些恼:“你笑什么?”

  爹爹悠悠地说:“他可不是我的娘亲。”

  吹盏撇嘴:“道长是你的哥哥嘛,我晓得。”

  爹爹语气幽幽:“你真晓得就好了。”

  吹盏一听这话,倔劲便上来了:“我可不是小孩儿,我当然晓得了。”

  “哦?那你晓得什么?”

  “我晓得——”吹盏水灵灵的眼睛转了转,“爹爹你喜欢道长!”

  却不想爹爹显得不以为意:“嗯嗯,你喜欢,我喜欢,大家都喜欢。谁不喜欢呢?”

  吹盏恼得跺脚:“我还晓得,爹爹你喜欢道长,跟我的喜欢是不一样哒!”

  他神色一怔,眼睫倏地扇了下:“你……怎么知道?”

  一诈便诈出来喽。

  “我瞧见啦!”吹盏语气笃定,那对大眼睛里却藏着些似懂非懂,“我瞧见道长睡着了,爹爹你摸了摸道长的脸,看了他很久,表情就像要亲上去一样!我也喜欢道长,可我就不会这样。”

  他神色多了些讽刺的意味:“那你觉得,这算什么喜欢?”

  吹盏辨不清他的讽刺从何而来,只凭直觉答道:“就像——那位小姐对爹爹的那种喜欢?”

  他不禁有些意外,吹盏对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能如此感觉敏锐。但想来也是,没有任何身份、关系和经验束缚的小女妖,看这人间,才是真正只凭一颗心来看吧?

  吹盏看他的意外神色,不禁有些自得,昂着下巴道:“我还知道,在凡人之间,这种喜欢是要拜堂成亲的那种!爹爹要寻亲事,为什么不找道长呢?道长多好呀!”

  二人说话间已走到家门口。亭亭如盖的梨树自墙内探出,撑起一片绿蝉浓荫,他边开门边摇头道:“你见过男子和男子成婚的么?”

  吹盏刚想反驳,可认真找了找,好像每回她瞧凡人成亲的热闹,的确都没瞧见这种的。

  “可那又如何?”小女孩进门时嘟囔了一句。

  他将盛满瓜果的竹篮放井水里冰着,闻言只是一笑:“当然不止如此,盏啊,你知道两个身份、寿命和过往都不对等的人在一起,有多难吗?”

  他的话,让吹盏恍惚间想起自己的亲生父母。他们一个是妖,一个是凡人。娘亲守了父亲很多年,直到他老去,病死,心也便跟着死了。

  而吹盏知道,身为他们的女儿,半人半妖的自己既不受凡人欢迎,也不受妖怪待见。所以娘亲死后,她也一直坚信从未谋面的爹爹还活着,这世上还是有人喜欢她的。不然,那般承受世上所有人的恶意而活着,实在太难受。

  “可是——”吹盏轻轻开口。

  她的亲生父母在一起时,便不知道,这样的喜欢是不被世人接受的吗?

  “爹爹,还是想和道长在一起的吧?”

  他却笑了,极美的狭长双眼弯起,眼瞳似璨丽的星子,盛满温柔的笑意:“我现在不是正和他在一起吗?”

  “可是,”小女妖傻傻地问,“你们没有拜堂成亲呀。”

  “那样才叫在一起吗?”他学着道长模样,揉了揉女孩脑袋,“我喜欢他,他也……反正,不必立以誓言,我们也会相伴到老。光是这样,便是世上多少有情人奢求不来的结局了。”

  他稍顿,脸一半落在树荫下,在阴影里沉默着,一半落在暮光中,昳丽惊人。

  “而我,一定会先他而死。这样说来,最自私的反倒是我。”

  吹盏轻轻抬头看他:“我不懂……”

  “我只是一个贪生怕死的凡人。”他也缓和了语气,逗趣般说,“或许,只有在死前,或者以为自己快死了,才有不顾一切的勇气吧。”他想到了狱中那个吻,那一次胆大至极。

  “除此以外,”他垂下眼,字斟句酌道,“我很珍惜,我眼下所拥有的一切。”

  爹爹去忙活晚饭,在后头喊道,让吹盏去巷口看看道长还有多久回来。吹盏乖乖去了,方一开门,才发现墙外梨树下,道长便站在那片浓荫里,见她推门,静静地望过来。

  她霎时怔住。

  那双不皂色的眼眸深深,自深渊中望来一般。那深渊中,间或大风一般,刮过一些不知名的深沉复杂的情愫,而后沉寂于渊底,积成一地灰。

  而那玄衣道长,自那浓荫下,不知立了许久。

  也不知,听到多少。

  作者有话说:

  《论各类人对阿一的评价》

  问:阿一是个什么样的人?

  大师兄:完美。

  郑允珏:好兄弟。

  叶九七:是个好人。

  吹盏:爹爹虽然懒惰,却实在美丽。

  步九八:翻译一下,除了脸啥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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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杬、kkk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7章 人间客|七

  ——

  水声哗哗自耳边流过, 海潮从海天相接处翻滚而来,重重拍在岩石上, 瞬间碎成一地零散的水珠。

  残余的潮尖舔舐那亘古的岩, 缱绻又不甘地退下。

  就如离岸的船,即使被抛下海中,仍贪恋陆地的怀抱, 缱绻着随海波迂回。却又被离岸的潮再打进海中, 没入那无边无尽的水天一色。

  阿一以前是不以为自己会晕船的。幼时他便搭船流浪过各地,坐船便像吃饭似的习以为常, 如今却还是低估了海浪的惊险。

  晕头转向间, 只能趴在抱元子的膝上,将所有的难受埋进那一膝温暖之间。那温暖, 足以将缺失的包容重新纳入他怀中。什么抛弃,什么流放,都可以不记得了。

  眼睛里只看得到窗外一阵阵掠过的海鸟,闻到海水的咸湿气,与道长身上属于道观熏香的气味混合在一起。

  抱元子的手落在他鬓边, 一下一下,似有若无地抚他长发。他轻轻闭上眼, 听见房间外头, 格外有精神的小丫头吹盏与船公们搭话。一个船公说:“这点风浪算什么, 这还是海峡内,风平浪静得很, 去了外头才真正晓得大海多厉害呢!”

  梧州三年任满后, 再调他地, 梧州百姓沿途相送, 乡亲父老多是泪流满面, 说要为他立生祠纪念他的恩德。

  难得的好官一去不回,又不知几个百年才能再盼来一个。他无力安慰,只能一声声劝他们回去。

  他们的前途是迷茫的,他的前途也同样。阿一晚饭时曾笑着道长打趣,说是应该再往南去。

  道长便点头,没什么情绪地说,那便去吧。

  旨意便下来了,却南到跨了海,遣他去往另一片荒凉炎热未知之地。调任琼州,知琼州军州事。

  偏是偏到极点,好处却也显而易见。官升了,管辖的地界也大了不止一圈。

  比之梧州,琼州城的官衙简直破得可以。上任前,阿一还专门去拜访了他的前任们一趟——官衙后头的坟地,埋了古今不知多少病死途中或任上的官吏。登科时那一腔志气热血,又有多少困死在这海外之外、山外之山的地儿呢?

  修修补补过官衙,便又开始坐公堂。

  阿一其实过得很闲适自在。梧州百姓极纯朴,他以为那便是底了,没想到人外有人,琼州人的纯朴又可再下一个台阶。

  他去各县乡巡查农耕吏治时,百姓们问都不问,见他穿着官服埋头便跪。阿一向来同任何人都没距离,亲切地托年长者起来闲谈,一来二去,他们也打开话头,不过一个时辰,阿一便将本地风俗了如指掌。

  再过个半年,旁人再同他搭话,他一开口便已是浑然天成的本地方言了。

  夜色四伏时,在案前伏首公务,如水的月光柔柔地淌至他笔尖,阿一抬起眼皮。此情此景,竟与当年解试时的月夜重叠。

  窗外的月,虽不再是城东南玄微神君观的铁塔上的月,只是将归于西山头的一弯上弦月,但认真说来,其实也是同一轮月。

  这时,他又想起隔壁考房允珏兄作的那首打油诗了。

  ——与君共饮,销得人间半世愁。

  当时还笑半世老叟,但普通人的一生又有几个十年,也许等他下回再想起这首诗,已五十老叟不止了。

  阿一回过头,看到道长坐在离他不远的蒲团上,阖眼打坐,像是沉入坐忘之境许久了。每到这时,他终于可以不必顾忌地将视线放在他身上。

  那么一个遗世独立的人,如山间松,背脊总是风姿自然地直成一条一丝不苟的线。又如石上泉,冷冷透透地独坐着,似乎一眼便能穿透那空净的泉水,望清石底的光影。

  但水是一手捧不起来,光影也一手又摸不着。

  道长容颜与体态似乎亘古不变。随着年岁的增加,阿一愈发能看见他们之间那些不可逾越的东西,譬如时间,譬如未来,譬如人生路。

  这一方游离世外的孤岛上的世界,因此显得格外清净。

  断绝的书信,延迟的信息,给人一种真的隔离尘世的错觉。四季不变的炎暑让时间也显得漫长,长到阿一以为,和道长在一起度过这样的一辈子,已是他前生后世最满足的了。

  除了中书的公文,每几月随海潮一起造访这方小世界的,还有远在京师的郑允珏寄来的书信。

  允珏兄送来了很多公文上不会有的消息,比如柳相之女——那位曾远来梧州见他一面的柳姑娘,三月嫁与淳王为妻。

  这位淳王乃淮王之弟,虽然并非同母所出,却在一众皇子之中与淮王最为交好。兄弟二人感情远胜一般人家子弟,这在皇室之中是极为罕见的。

  这期间,其实还有一桩可供京城百姓茶余饭后八卦的秘辛:柳相原本相中的女婿,是最受陛下看重的淮王。今上也有意将柳氏女赐嫁皇子,可淮王对柳家小姐无意,婚事便误打误撞落到淳王头上。

  哥哥没娶亲,弟弟便先有了王妃,确实是桩趣闻。

  允珏兄其后抱怨,自家祖父凑了人淳王大婚的热闹,便来操心他的亲事,三天两头催婚。弄得他不堪其扰,只好躲回六部衙门,夜里估摸着他祖父睡了才敢回家。

  淮王倒是有胆识。郑允珏说,就是不晓得淮王要将婚事拖到什么时候。反正他已想好说辞,就拿淮王当令箭,他祖父一提起,他便说人淮王都不急他急什么,等淮王成了亲他再成也不迟。如此,他祖父也哑口无言了。

  关于舟遥兄下回又调往何地这事,郑允珏也摸不着头脑。他不在吏部当差,眼下尚在户部混资历,也没资格进政事堂,不了解几位宰执的心思,更不懂今上的态度。

  ——这个「不懂」源于,郑允珏本以为舟遥兄不必想出头之日了,可淮王却有意无意向他透漏,他父皇在几次听学士们讲学后,曾主动提起云舟遥来。言语间大有夸赏之意。

  按淮王的猜测是说,舟遥兄那几篇忤逆圣意的文章,表面言辞激烈,实际并没针对皇帝与贵妃的感情//事,也没正义凛然地评判过这种感情是对是错,而是集中于皇帝耽于感情、牵涉外界的不良后果。

  正如「贵妃之错,不在贵妃」一句。

  倒是阿一自己都意外,他说错不在贵妃,就是想说错在皇帝呀。皇帝居然还赞赏?

  但他的本意也的确如此。感情的对错外人说不上,管你喜欢男的女的,专不专一溺不溺爱,但作为皇帝,拿私人的感情牵扯上天下千万百姓的生死,那就是弥天大错了。

  就像历史上的齐二世。

  这是云舟遥同情、却也殊为不屑的一类人。

  很奇妙的是,他的确同情这位史书上大名鼎鼎的昏君。

  年少读史时,读到这些段落便觉得格外熟悉,亲身经历过一样。指尖触摸着那些冷冰冰的文字,甚至与那位昏君共情,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