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风登玉京 第15章

作者:金钗换酒 标签: 穿越重生

  “你不是看过了?”温镜人早已飘出去几尺远,几句话沿着在金陵深秋的晚风,消散在繁华背后的这条小巷子里。两边人家既然都查过,这儿还能漏了什么不成,若有线索还等得到现在。

  两人到了路口,一架毫不起眼马车安安静静靠在边上。温镜四处看了看:“随行的没有看守的人吗?”

  “有,说是有四个随守马车的。”郡府的府兵。

  温镜略一思忖:“马车,马呢?”

  问得好,这也是李沽雪看了他师弟留下的笺子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要说荣五带着伤一打四,然后毁尸灭迹,有这样的功夫必然用不着骑马,缘何连人带马都不见了踪影。

  他却还没解释,温镜那头已自言自语道:“不对,马蹄声动静太大,荣五不会骑马走的。”

  李沽雪叹一口气,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舒服,不费劲。他在车前蹲下身,指了指草丛之中,示意温镜来看。原来是一滩血。已经干涸得七七八八,混在泥土里,杂草遮着,倘若不细看,尤其又是夜间,十分地难以辨认。不过这又很奇怪。温镜冷不防问:“这宅子里靠近这处外墙住着什么人?昨夜里什么动静也没听见?”

  他停了停,又直直看向李沽雪:“我说,你们还查出什么来了,能不能一气儿说完?别我问一句你吭一声的,干什么?磨豆子?”

  李沽雪一愣,随即不禁有些感慨:这人很少对着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的。唉,要是语气里没有那么一点子嫌弃就更好了。他老老实实答道:“没有,不仅这家,附近几家无论是主人还是仆妇都没听见什么异响,旁的…旁的也确实没什么线索了。附近也没有打斗的痕迹,车中也没留下什么,”末了他回望着温镜,真成道,“真的,没了。”

  温镜看了他片刻,才点了点头转开。他在思考,这个荣五,挺厉害啊,悄无声息解决四名看守。他听了大致的来龙去脉,便以为这四人是李沽雪他们两仪门的弟子,肯定是有武功傍身的,即便以为是运送尸身,不设防,那也是很难在四人没什么反抗的情况下将他们毙命的。

  没错,温镜推测四人没什么反抗。不然不可能一点痕迹也不留,一点声响都没有。纵然是脑袋上挨一巴掌那还有半声惨叫呢,何况还是四人,荣五难道能同时偷袭四人,他又没有三头六臂,周身又没有兵器——人是半果着裹在被子里抱上车的,如果带着兵器一定会被发现。

  没有兵器,那他用的就是暗器,或者,温镜想,或者是用毒。

  可是既然荣五能在顷刻之间使四人一齐没了声息,那他杀人又为什么会留下血迹?尸体又去了哪里?他喃喃道:“不惊动一墙之隔的人,一个人,把四个人杀了,我能想象;这么短的时间尸体还处理了,这我实在想象不来,马车还没动。”

  所以也不存在架着马车处理了四具尸体的可能。

  李沽雪忽然道:“这个血,不像是人血。”

  啊。温镜想了一想,早说啊。不过那就说通了,不是人血,那就是马血。荣五的暗器或者他的毒,对人以外的动物可能作用甚微,他需补上一刀,因此留下了血迹。

  可温镜还是不懂,他问:“也就是说这里昨夜有五具尸体,四人一马,为什么要连马也宰了?”

  末了他忽然深吸一口气,左右转了两圈,神情相当疑惑。

  温镜是个没那么多表情和小动作的人,相反他平日十分沉稳,十分冷,十分静,李沽雪刚想问他怎么了,就听他道:“你闻见了吗?有股香气。”

  李沽雪刚想说没有,忽然心中一动。困住他们的无非就是这样一个疑问:荣五是如何杀了人,又是如何在天亮之前悄无声息地处理了尸首。可如果不是荣五一个人干的呢?如果杀人的和处理尸首的根本不是同一人呢?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尸首…

  他一把抓住温镜,轻声问:“是什么香气?是不是隐隐约约、有些甜腻的香气?”

  温镜不期他竟然说得上来,但还是照实点了头,他觉得李沽雪脸上这会儿的表情活像种了彩票。中彩票的仁兄做梦似的问:“是不是带着点什么东西,像是树枝叶子腐败的气味?”

  !是啊!温镜心想就是啊!他方才绞尽脑汁也未想到该如何形容萦绕在他鼻尖的气味,李沽雪一说他终于恍然大悟:确实是一种生物腐朽的、有些腻人的香气!闻着令人没来由地不太…不太欢喜。

  “这是何物?”

  李沽雪看着他,眼睛奇亮:“我知道怎么回事了,这是彼岸花的香气。”

  …?温镜被看得莫名其妙。另外,彼岸花还真有啊?不是编出来的吗。

  “你方才说,一个人,不惊动四周把四个人杀了,可以想象;尸体还处理了,实在想象不来。阿月,你这话说的很对。因为确实不是一人所为。彼岸花无味,要非常近的距离或者非常大量的提炼才能有些微香气。这东西虽然不太吉利,但医馆等处还是会栽的,可是如此大量的用彼岸花,江湖上只有一个去处可寻:三途殿。”

第34章 三十四·台榭参差枕水湄

  三途殿。

  温镜没听说过。他疑问地看着李沽雪,有点你再不明白说清楚我就砍了你的意思,李沽雪连忙拉他的手赔不是:“阿月,你听我说——哎,我不是故意吊你胃口。”

  他是没想到有人三言两语鼻尖一动就让他醍醐灌顶,一下子摸着了事情的脉络。他想一想,笑道:“走,此地不好,换个地方,换个地方哥哥跟你说明白。”

  ·

  换个地方,温镜稀里糊涂被他拉着,没想到换了这么个地方。

  这里大约是金陵城最大、最繁华的客栈,大半夜的还灯火晃着眼,向外看一面是悠悠秦淮水,客栈面向水边还设了一处精巧的小码头,温镜他们进店的时候正逢一只红罗小舸驶出,小二暧昧笑笑,说客官得空也可去找找乐子。

  另一面是足足占了的大半条街——这街上的铺子看去也皆是极具规格,门脸宽阔,各家的招幌牌匾都既精细又气派,譬如客栈对过的一家小二楼铺子,挂着的招幌用料就极其考究。

  温镜细看,发现是家当铺。正玄色浮光锦正面一个“当”字,反面书一个“吴”字外加一把树叶儿似的徽记,叫街这边的客栈明晃晃的灯火一照,上头的绣线金灿灿地一闪,却原来是金丝线绣成的。

  那个标志温镜无端觉得眼熟,想一想却又没想起来,而后他便不再顾得上这些。

  实在是顾不上。

  李沽雪方才进客栈时还装得有模有样,要了两间上房,又慢条斯理跟小二吩咐热水,说要洗洗晦气,可拉着温镜进了房就开始兴奋地不停踱步。

  “三途殿到底是什么地方?”温镜立在窗边静静发问,听意思还挺有名,怎么他一点也没听说过。

  李沽雪向他笑道:“这世上有活人的生意,就有死人的生意。三途殿就是死人的生意,你没打过交道也是应当的。”

  …?

  温镜头皮一麻,默默往房内挪了几步,离开了黑漆漆的窗子边。什么东西,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的五好青年温镜,来到这个世界飞檐走壁、隔空打物已经非常挑战他的世界观,神踏马死人的生意,搞神神鬼鬼的是不是,咱们唯物主义信你这些。

  李沽雪:“我给你举个例子,七面玉狐听过罢?江湖上一名极擅化形易容的前辈。说是七面,其实是他最喜爱的面目有七张,实际上他随身带着大约有上百张面具,人的皮制成的面具。”

  …?温镜感觉他不只是头皮发麻,而是全身汗毛倒竖。他如果还留着上一世的白色短毛,现在大概头发丝儿都能立起来,原地COS一个卡卡西。

  李沽雪没察觉到他的僵硬,继续讲道:“准确来说不只是五官面皮,而是一整张头套,头套为求逼真包括头上的发丝也一并织着。你说七面玉狐又不是杀人成瘾,他这些人皮是哪里来的?”

  …温镜想,我说哪里来的,我不想说,也不想听。他大概意识到这个三途殿所谓“死人的生意”和他想的不太一样,但他竟然有些希望是他想的神神鬼鬼。毕竟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如果真的有鬼他温镜也没什么可害怕的。可是这个人皮头套就实在超越他的心理承受范围…

  反胃。

  他强迫自己进行理智思考,问:“人,咳咳,假设人是成了三途殿的生意,那马呢?”

  李沽雪:“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马尾可做拂尘、琴弦,马鬃可做毛笔,马皮防水隔温,马油——”

  “好的,我知道了。”温镜客气地打断他。

  那头李沽雪也不在意,兀自讲道:“再举个例子,拜月教每逢月圆便要祭月,要取月骨九枚。月骨一人儿身上就一根,拜月教虽然神秘了一些,但她们又不是邪门歪道,从不干滥杀无辜的勾当。阿月,你知道这些月骨是哪里来的么?”

  …我不知道。温镜觉得李沽雪是不是不太适合举例子,或者正相反,是太适合举例子。真是个举例子的小天才,下一季走近科学没你不看。

  “…还有仙医谷。你想想,仙医谷弟子个个医术精湛,你道这超群的技艺哪里来的?便是入门后跟着师父一具一具尸首剖开,研习骨骼内脏习来的。可是仙医谷从来救人,谷中弟子各个医者仁心,从没有嗜杀之人,你说他们一年几百具尸身哪里去弄?

  “便是三途殿置办。据闻三途殿专门有人手帮仙医谷到处搜寻罹患疑难杂症不幸离世的新丧尸首,仙医谷每年都要跟三途殿走几千笔买卖呢!”

  温镜无声半晌,忍着从脊柱骨蹿上后颈的寒气,默默道:“听着不像什么正经生意。”

  “不,”李沽雪很严肃,“三途殿是很正经的生意。众所周知,三途殿有‘三不’。其一,不杀生;意思是只跟死人进货,不能用任何手段把活人变成死人。其二,不挖坟;意思是孝子贤孙们寄托了哀思、备了棺椁好生安葬的尸首不能碰,不能挡着人家入土为安。其三,这其三…”

  温镜问他:“第三个‘不’是什么说法?”

  李沽雪面上显出些犹疑:“第三个‘不’也是我不明白的。三途殿规矩其三是不庇恶,意思是不能为作奸犯科提供庇护,不得协助为非作歹之人毁尸灭迹。按这一条来说,荣五手底下的尸首便是他们不能收的。但是用彼岸花炼制尸首、驱虫作蛊,又确实是三途殿的独门招牌。”

  温镜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不动声色地问:“你不明白,你打算怎么办?”

  李沽雪笑得毫无负担:“当然是去三途殿问个明白。”

  他说得如此轻松,如此理所应当,仿佛温镜问的是“你吃多了怎么办”,而他答的是“去茅厕”。

  好的。尊重,祝福,温镜扭头就走。李沽雪一惊,便去拉他:“哎?我还没说完。怎么说走就要走?我们——”

  温镜已经拉开了房门,外头客栈小二正领着一干抬着木桶热水的伙计探头探脑,看见有人开门,又看见身后还有一人,还拉拉扯扯…他眼珠一转,当即道:“噢!来来来,两只浴桶都抬到这间来!”

  小二自问在秦淮河的地界什么没见过,非常知情识趣,他自以为善解人意地道:“二位其实不必要两间上房,明日小的叫账房给二位退一间。嘿嘿,您看这浴桶是不是一只也成——”

  温镜劈头打断:“一只麻烦给抬隔壁去,多谢。”说罢甩手走人。

  外头走道上李沽雪一面打赏一面哈哈大笑:“听他的,哈哈,他面皮儿薄。”

  小二一瞧那成串儿的赏钱立时愈加知机:“哎呀,小的瞧那一位面色不虞,可是闹了脾气?小店备着些讨趣儿的小玩意儿,客官,您看要不要?”

  李沽雪笑得更大声了:“别忙,你也瞧见了,脾气大着呢,哈哈哈。”

  温镜在房内一张俊脸面无表情,几桶热水一放置完立刻将房门甩在了李沽雪笑得见牙不见眼的脸上,让他见识了一下温二公子的脾气到底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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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闹呢,人皮没事,人、皮面具不行,别致噢

第35章 三十五·著来春色入书帷

  温镜原以为今夜将是个不眠之夜,少说还得浑身恶寒好一会儿,毕竟要说完全不怕那是骗人的,可没想到并没有。

  可他又有些希望还是浑身恶寒的好。因为他沐浴完,想运气蒸头发,热气刚刚凝在指间,忽然胸中一阵气血翻涌,一股磅礴内劲自他掌中喷薄而出。

  然而那内力强劲虽然强劲,但是却并不是受他自己的控制打出来的,是自他经脉中自己溢出来的——他知道,这是马上要突破的征兆。

  紧接着身上正经八脉猛然一阵刀割一般的疼,温镜立刻联想到从前李沽雪说他内息是温热一脉的话,因为那股子疼痛立时让他感受到了热,带着烧灼的痛感呼啦一下子席卷了他的周身,仿佛是烧红了刃的小钻刀,滚着刃儿似的在他经脉里头呼啸钻过。

  温镜额上立刻见了汗,身形一晃撑住床榻。然而那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几息之间便如潮水一般退却。但温镜心知不能轻忽,此间事了他须得闭关些时日静心休养丞待突破。因为虽然现下是瞧着没有大事,可是一旦运功便有经脉阵痛之虞。好比无风不起浪,眼下是风平浪静,稍有风吹草动他的经脉便要作妖。

  这痛感温镜很熟,也不很熟。他的经脉后天受过伤,从小练功就是时不时要痛上一痛,因此是很熟的。若说不很熟,那也是真的不熟,因为他功力渐精,内劲愈强,经脉所要承受的压力越大,这次的痛感前所未有。

  温镜有些身心俱疲,一半是被自己这经脉上的毛病搞的,一半是今天被李沽雪吓的。他先是点亮房中所有的灯,后来在榻上躺下,又后知后觉想到,夜间廊上都暗下来,唯有他这间亮着,万一引来些不该来的…他腾地翻身坐起,几道内劲连出灭了灯。

  啊。不行,太黑了啊。他又黑着脸将榻边小几上的一盏灯点了,又翻了店家端上来的托盘,里头是手巾、幞巾等等,居然还有几只小盒子类似香粉香蜜之类的东西。

  干什么的,护肤品么?不知道,温镜丢到一旁。

  最底下是两本书册,看封面配色还挺雅致,缥绿桃花笺纸的面儿,书名是规整的簪花小楷,温镜都没听过,什么“戏珠历趣”、“半桃丛览”,大约是金陵这边儿当地的什么传奇话本。

  温镜随手捞一本上床,他倚着靠枕翻开,发现大约是怕住店的客人识字有限,书上还带有彩绘的画儿。

  翻到第一幅画他猛然怔住。上头画的是夏日水榭一隅,临水伴烟,水中几枝清荷,几尾锦麟,水边轩窗大敞,帷幔轻揭,水榭里头当中斜斜画着一座葵花萱草座屏,檀木的底架双面的蜀绣,大约有成年男子半跪坐那么高。

  至于为何能知道有成年男子半跪那么高,当然是因为画中正有一男子双臂攀住座屏,双腿略略分着半跪在座屏旁边。跪坐跪坐,他跪是双膝着地,但坐却不是坐在地上,而是坐在身后一名男子身上。

  画中工笔细致,却不矫饰,浓淡相宜,栩栩如生,十分的…艳,以至于温镜第一时间忘记了合上书页移开眼睛。他看见前头的男子面上剑眉微拧,光赤的腰身也微拧,被紧紧抵在屏风上,身后那处含嵌着…

  动态十足,分毫毕现。他啪地一声合上了册子扔到一边。

  好的,今日继不该闻、不该听、不该问之后又多了一样,不该看,齐活儿了。

  温镜闭上眼睛。倒是没再想着方才瞥见的画儿,可是画旁边提的几笔小楷却不期然跃入眼帘。

  欣欣夏日永,媚我幽人庐。

  嘶,戏珠戏珠,二龙戏珠,这一回事温镜不是不知道,方才怎么没转过来?他又想,但是…那么大一枚,身后那处真能容得下么…?意识到自己在思考些什么东西,温镜更加无言。

  温镜在墙这边辗转反侧,便没注意墙那头的动静。李沽雪倚在窗边,见他这间烛火转暗,又候了两刻钟,身形一拧翻身出客栈,往街对过飞去。

  第二日李沽雪来敲温镜的门,却没人应。他第一反应是出了什么事。首先这位不会不告而别,就不是那么不靠谱的人;其次是因为据李沽雪观察,此人喜静。他住法源寺的斋房,便是最不爱往热闹的佛殿去的,那么他住客栈就更没道理往人多的厅堂里去。

  因此李沽雪心下着急,推门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