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风登玉京 第16章

作者:金钗换酒 标签: 穿越重生

  房中空无一人,李沽雪心中一惊手脚一凉,几步奔至榻边。榻上空空如也!紧接着他便看见了枕边的…

  《戏珠历趣》?

  这书册昨日他房中也送了一模似样的一本,他当然知道里头是些什么东西。但是?这?昨儿夜里睡前看这个?

  他翻看书册,很快印证了他的设想。因为一面页脚拓着一枚很深、很新的褶皱。那是有人翻过不久,在这页上停了下来,或许是惊讶之下一时不查,又或许是叫这画勾得意动,手上一紧,手指印在书页上的印子。

  李沽雪扬起眉,又看了看乱作一团的锦被,和滚在角落里的香蜜盒子。

  他…昨夜躺在这里,彻夜流香的秦淮之侧,一墙之隔,覆在绵软的锦被之下,翻看了些风月…而后…

  在李沽雪自己反应过来之前,他脑海中的第一个问题竟然是:阿月肖想的是前面的还是后面的?若是…

  啪地一声,上好的缥绿桃花笺纸面儿的册子再一次被摔在榻上。

  稍后李沽雪在楼下堂中看见温镜。不知为何他神色很有些困倦,李沽雪好不容易断了的遐想瞬间又卷土重来。

  竟然…这般纵情吗。

  他深吸一口气在温镜对面坐下来,温镜则看他一眼略点了头,没说话。

  其实李沽雪看人很准,十次住客栈温镜十次不会愿意到堂中来,但今天他是迫不及待地想下来沾点人气儿。温镜忽然问:“昨儿夜里你出去了?”见李沽雪神情微微一震,他又摆摆手,“随意一问。我半梦半醒间听见一声罢了,许是旁人。”

  几句随口而出的闲谈问话却问得李沽雪心中七上八下。仿佛是满脑子的绮念兜头遇上了一盆冷水,昨儿夜里他是去见了家里,而阿月昨儿夜里…他的心里一半冰凉一半火热,生生把自己搅合了个坐立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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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欣欣夏日永句,《葵花萱草》范成大。原诗没有那个意思

第36章 三十六·添得明珠伴剑归

  温镜神色有些恹恹,大约是因为没睡好,困头犹存,呵欠连连,完全没注意到旁边的人神色有异。

  他这副样子落在旁人眼中,冷凝的眉目水濛濛的,惹得李沽雪心中天人交战,刚刚冷硬起来的心肠又软下来,理智简直扯不住要飞到天边儿去的心思。满脑子就一个想法:半梦半醒之间,他在想我,是不是…那个时候?

  至于那半句“听见一声响动”,不知被李爷抛到了什么九霄云外。

  他这个毛病温镜肯定知道,现代医学叫间歇性耳聋。

  温镜又问他:“三途殿,要怎么去?”

  “嗯?”李沽雪回过神,“哦,我已打听妥当,两日后是初八,八数四拆,两两成阴,初八这日子夜之交阴气最盛,只需掌了灯笼在河边儿等着便是。”

  温镜想了想,懒懒抬起手臂往客栈后头一指:“这条河?”

  “这条河。”李沽雪肯定道。

  温镜又问:“打听这些不容易吧。”

  “其实也容易,”李沽雪问,“阿月,你在扬州长大,有没有听过些匪夷所思的坊间传言?譬如一月里哪日不能夜间外出之类的?”

  温镜回想片刻,点了头:“倒也不是说不能夜间出行,有一句老人传下来的,说每月里有一日看见成列的、糊着白布顶的马车要避开,仿佛也是…初八。”

  “这就是了,”李沽雪解释道,“有三途殿的地方大都有这样那样的市井传说,如此看来他们三途殿的黄历上初八是个好日子,生意兴隆啊。”

  温镜便问初八有什么讲究,李沽雪遂又跟他讲起单数属阳,双数属阴,八这个数儿,横拆竖拆拆不出个属阳的单数来,再阴不过。

  合着八八八发发发是谁瞎胡说编出来的,一点也不吉利。温镜心想,唉,人家把诸事都查问得一清二楚,轮到你,就是出个力跑个腿的事,瞧你害怕的那个怂样子。他言简意赅道:“两日后我随你去三途殿。”

  温镜选择直面自己的内心,内心的恐惧。

  李沽雪也在直面自己的内心。他的内心便是,他强迫自己将目光从桌案对面青年的衣领子上移开,他的内心就是他发现自己对阿月有了那么点儿不该有的心思。

  ·

  过午温镜正在考虑补眠,冷不丁李沽雪又来敲他的房门,手里一只长匣。做工极其考究,温镜一瞬间想起在法源寺被几位大佬合力劈碎的那只檀木匣子,只是这只更长更宽,仿佛是——

  “我答应过你的,替你寻一把好剑。”

  温镜有些愣,没想到他真的会送。

  李沽雪单手翻开木匣,里头一柄三尺长剑。温镜从小到大,从上辈子到这辈子,统共没见过多少把剑,但不妨碍他一眼便瞧出这是一把好剑,不仅是一把好剑,还是一把他一眼就相中的好剑。剑柄大约五寸,与剑身相连的剑格正反面有镂空的绿松石作饰,剑身五倍长其柄,双刃由两度弧曲而伸,渐成平直。这剑身不知百炼的什么材质,剑身乍一看是玄色暗菱,有些角度精光一闪,又现出些铜绿的光泽来。

  剑身靠近剑柄处刻着剑铭,乃是“采庸”二字。

  采庸,笙曰采庸。看见这两个字李沽雪立刻明白过来,他前儿跟枕鹤提的是要送给白玉楼的嫡系,中间仓促,并没有旁的细细吩咐,昨夜里枕鹤就将这把送了来。笙又称白玉笙,想来是“白玉”两个字沾亲带故,因此便定了这把剑,枕鹤手脚倒快。

  他冲温镜笑笑:“怎么说,合眼缘么?”

  温镜惊奇问道:“你方才出去买的?”

  李沽雪见他模样是真的合意,不知怎的又矜持了,含糊道:“师门藏剑,我叫他们随意送来一把。”

  剑是好剑,只是这个,这个缀饰,温镜从匣中提溜起一串物什,很大方地回视他:“你师门帮你备的?”

  你有没有跟家里说清楚是要送什么人?

  李沽雪这才注意到剑柄半遮住的下一层中有一串南海珍珠。

  要说南珠也没什么,即便是再寻常的人家做亲事也置办得起镶有南珠的冠子给新妇添妆。但那是一辈子的大礼,也只得一两颗。而匣中随赠的这串剑饰,五颗一模似样儿等身的南珠紧紧攒成一串,每颗直径足有半指长,各个光滑饱满,色泽莹润,那个品色…只怕是贡品。

  李沽雪一震头疼,他是嘱咐枕鹤要备一把出色些的剑,那是因为温镜这种不世出的学剑苗子的确少见,寻常的剑根本不能相配。

  好罢,也是因为这个人他李爷格外放在心上,可是、可是他也没叫枕鹤随这么隆重一份缀饰啊。

  温镜声音清润透亮:“你家里是不是误以为你要送给什么姑娘?”

  他一手托着那串南珠,言语里带着笑,李沽雪便头一回知道了为何形容人声音好听也可用如珠如玉。他想告诉温镜,这跟你是正配,剑也是,珠子也是。可他到底克制住了自己,边往外走边嘁了一声:“看不起谁呢,真送姑娘就这么一串儿?寒碜我呢。”

  温镜在他身后也笑起来。

  又过两日他们就要夜探三途殿,温镜决定带这把剑。他这两日到城郊练过,十分趁手,学武之人遇到合心意的兵器总是分外雀跃的,总是忍不住多走几套招式。他如今要将春山诀中的招式改为剑招,成功琢磨出了一两成,这也得益于他经年的寒暑不辍,招式都是烂熟的,练下来颇为得心应手,应手得他忍不住便要多走一走剑招。

  好处是两天下来他的剑已经十分像模像样。

  坏处是他的经脉在他的摧残之下彻底闹了脾气,时不时就要疼上一疼。

  这也没什么,也不耽误出招。

  到了日子,傍晚时店小二来交早些时候这位客官的差,李沽雪接过他手里的白布灯笼。这灯笼一柄三只,却不是常见的一只连着一只那种三联灯笼,而是三只一齐从柄端支棱出来,颇有些怪模怪样。

  小二领了赏钱,喜笑颜开道:“多谢客官!客官还有什么吩咐?”

  李沽雪端详着灯笼,问他:“今儿码头的红罗小舸几时出发?”

  小二哎哟一声,眼睛往温镜的房间转去,连说几声使不得,又道:“客官有所不知,今日是初八,初八的秦淮河上不行花船,因此小店的码头是不开的。”

  “要的就是你不开,”李沽雪掷出两串钱,“今儿的码头爷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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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很多年以后温镜回想,“替你寻一把好剑”,似乎是李沽雪唯一遵守过的诺言。

第37章 三十七·柳色邀欢似故人

  烟笼寒水月笼沙。

  秦淮十里软红温香脉脉,酒气混三分胭脂不够香,月光照一尺玉色又太冷,溅开的青丝它拂了还乱,凛动的秋水它不羡春风。

  若手中提的不是一柄人家丧事也嫌弃的白布灯笼,候的也不是去鬼殿的船,那就更好了。沿河的歌台舞榭码头岸口前一天还歌舞升平,今日全部一片漆黑,河上的烟气也像灌了铅似的,如有实质一般倒扣在水面上。

  温镜默默朝李沽雪挪了半步。

  子时一刻。

  温镜麻着半边身子悄声问:“怎么还不来?”

  李沽雪抱着手臂倚在一旁,还一颠儿一颠儿地:“别急,你想好了要跟他们谈的买卖名目没有?”

  “嗯。”温镜想着早先打好的腹稿,没注意声音有点抖。

  李沽雪听着他颤颤悠悠的尾音,神色陷在阴影中叫人看不清,他问温镜:“我听你说话为何与你哥哥姐姐不大一样?”

  温镜偏过头疑问地看向他,他接着道:“不大有口音,声音也…我说不上来,不大一样。仿佛我们都是一条嗓子说话,你声音却不知是哪里发出来的。既厚重又不厚,既轻飘又不轻,像是唱曲儿。”

  确实是像,就很好听。李沽雪忽然想起这人的确曾经哼过曲儿,什么红裳翠盖并蒂莲开。也是随口就来,悠悠地就唱进了他心里,过耳难忘。

  这个形容其实非常抽象,但是温镜听得懂。这有什么不懂的,他学过四年声乐的人,就是共鸣嘛。所有的唱法,通俗、民族,尤其是美声,会要求最美的共鸣,而系统性的训练是会留下痕迹的,以至于温镜换了一副硬件却还是不自觉地作发声、找共鸣,保留了许多上一世的发声习惯。

  其实平心而论,就嗓音条件而言他现在的嗓条反而可能更好些,更清更亮,但是又不尖利,是天然没有杂质的的声线。

  没想到李沽雪连这个也注意到了,温镜简单道:“我是学过。”

  “学过什么?学过唱曲儿?”

  温镜又不能讲,是的我前世学过,于是硬着头皮暗示:“是,我家里你也知道,从前请不起人。”

  啊,他家里是开食肆的,从前请不起唱小曲儿的伶人,那只有东家少爷亲自上马。李沽雪有些奇怪:“怎么不是你姐姐学?”

  虽然唱曲儿这事是编的,但温镜还是谴责地道:“我姐姐要学管账,要学品菜,要学点心,要学酿酒,还不够么?”

  李沽雪愈加奇怪:“如此说来都是你和你姐姐的活儿,那温大做什么?甩手掌柜吗?”

  温镜反应了一秒温大是谁,而后他扬一扬下巴:“他负责抄家伙,碰见像你这样的立刻赶出去。”

  李沽雪哈哈笑起来:“别赶别赶,”他又拊掌道,“阿月,你这把嗓子站在里头开唱,即便是要翻墙扒窗子我也是要听一听的。”

  他语气一转:“哎,秦淮小调名扬天下,你学过些没有?”

  学你大爷,又在不正经,温镜正待敲打他,忽然水上传来一阵桨声。

  那桨声出现得突兀极了,好似突然划开了烟水茫茫。紧接着,更加突兀地,一只竹篾木舟出现在了距二人不过五尺之外。那小舟首尾尖翘,当中一座乌篷,瞧来也没甚稀奇,如果不是那乌篷不“乌”反而很白的话。

  撑船的是一名梳着双揪的小姑娘,七八岁年纪,她撑着白白的船,手里是比她还高的黑色的桨,身上一身桃红,脸上一边一圈涂着红胭脂,发揪上绑着红头绳,嘴唇也是殷红。许是她是面朝船后方向撑着桨,船身都划过李沽雪和温镜二人丈许,她才看见灯笼,这才慢吞吞地将船靠过来。

  她慢声细气问道:“三头灯笼白麻布,不吉利得很,客人没有弄错吗?”

  她慢声细气,不像是小姑娘说话太快那种娇憨的停顿喘气,而像是年老体弱的人说话气力不济。声音也不太清脆,嗓子一味捏得很细,倒像是故意装出来的。温镜从头麻到脚,原地表演了一个锁舌封喉,还是李沽雪,将灯笼一提,站起身答道:“凡事太吉利了反而容易撞鬼,请问是三途殿的仙人吗?”

  小姑娘点点头,尖细着嗓子又问:“客人何事要登三途殿?”

  答了,人家首肯了,才能上船,这也是规矩,李沽雪打听得明明白白,也告诉了温镜,温镜也想好了说辞,可是要命的是他没料到这女孩子先头第一个面向着他发问。

  这、这…他其实还没有做好跟这位说话的准备啊啊啊!不行不能怂!深吸一口气,温镜平铺直叙道:“…拙荆身染重病,恐将不久于人世,我怕她泉下寂寞,想做一具逼真些的人偶相陪,”他口条顺溜些,又补充道,“若说要逼真,听闻还是要拜托三途殿。”

  小姑娘仰着敷了三斤白面的小脸儿看他片刻,点点头:“整人皮一副,请上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