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风登玉京 第22章

作者:金钗换酒 标签: 穿越重生

  手上却摸索着扣住掌中之物,细细摩挲起来。

  李沽雪没察觉,只是摇头:“阿月,我知道你想救这孩子,可我说句实话,这个地方咱们二人全身而退尚没有十足的把握。”

  温镜听了也只是点头,其实昨儿晚上他就多少听出来了,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救人,而李沽雪则明显前前后后思虑得更周全。什么情况下一个人才会去思虑,会去权衡,只有当他心中并没有一个很坚定、很强烈的意愿的时候。

  李沽雪并不很想救人。

  这也是应该的,温镜一面背着手摸索一面想,萍水相逢谁也没义务一定要做好人。忽然温镜拇指尖触摸到一道极细的凹槽,他用力一按,便有什么东西倾泻到了他手掌心中,是一种凉凉的、有些类似湿意的触感,他手指一捻,是一小撮细细的粉末。

  正是他要找的,他暗暗鼓捣半天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昨日荣五的那枚白玉扳指,倒在掌中的也不是别的,应当正是荣五的魅香。

  李沽雪见温镜没有异议,正待往下劝说先行离开这里,温镜却攸地冲他一掌扬来!他第一反应自然是闪躲,可他躲开了温镜的手掌却没躲开掌中的粉末,李沽雪只觉鼻尖香气萦绕,眼前瞬间一刹白雾蒙蒙。

  “你——”李沽雪再睁开眼看,就看到温镜默默戴起面巾,一步上来架住了他。

  所有事情都发生在转瞬之间,温镜暗算他,他立刻闭气,有些莫名似曾相识的、讨人厌的香气却还是钻入了他的鼻腔,接着麻软之感席卷他的全身。

  等到温镜轻手轻脚将他靠在榻上的软枕,李沽雪已经一根指头都动弹不得。

  他指头动不了,却不妨碍李爷一股火气直冲天灵盖,这股火气在他看清楚李沽雪手上的白玉扳指时达到了顶峰。火气,还有些不祥的预感直焚遍李沽雪的五脏六腑,他冷声问:“你用荣五的魅香?你用荣五的魅香对付我?”

  温镜没接茬,只是帮他将粘在面颊和衣襟上的粉末拭去,又给他调了调靠枕,尽可能地给他挪了个舒服的姿势。他对上他怒气满盛的眼睛,不闪不避问道:“李沽雪,你有没有表字?”

  李沽雪一面尝试运功一面冷道:“没有。”

  “好。”温镜也不计较,在榻边坐下。

  下一刻李沽雪发觉他的怒气再也凝聚不起来,因为温镜忽然握住了他的手。

  李沽雪的手是一双练剑的手,是一双行走江湖的手,不白皙也不柔嫩,手掌坚实手指修长,掌心是经年风霜磨成的茧,温镜食指在他这茧子上一划,平静道:“沽雪,这药你说在你身上就是手脚麻上一刻钟,一刻钟后你就想办法逃出去吧。”

  “你呢?”其实李沽雪已经料到了答案。

  “我去引开他们。躲在这里不是办法,迟早会有人搜来,”他直视着榻上的人,“嘘,你听我说。我不是舍己为人,真不是。从这里出去我能把他们引到大殿外面的河道,我自小凫水,折腾他们的功夫你一定能逃出去,对不对?我知道你昨日出去逛不是白去的,你随身还有霹雳珠。”

  有个屁,李沽雪心里骂娘,却又听温镜定定道:“沽雪,你要回来救我,我有句话没跟你说明白。”

  李沽雪要气得呕血,什么话没说明白,这人还是惦记着这个叫玉梅的和他那一群小崽子罢了,否则一个人逃走和两个人逃走能有多大差别。

  他说你要回来救我,其实是说你要回来救他们。

  李沽雪脸上铁青里透着白,眼底却发着红,哑声道:“有什么话你说就是,我即便回来你也不见得小命还在。”

  温镜被噎得一愣,他看了李沽雪片刻,随即淡淡一笑:“莲花朝开夕落,采庸声有竟时,那怪我温某人这辈子没这缘分。”

  …

  不管他一句是真是假,李沽雪心中都被他搅了个乍悲乍喜,生气也不是不生气也不是,他郁卒一叹:“什么时候了你说这个,三途殿若真的是已不再讲规矩的三途殿,你真的不一定等得到我!”

  真的有性命之虞!

  而温镜却面色平静无波浑似没事儿人,李沽雪遂收拾起满心萧瑟,气结道:“算了,你遗言都想好了我拦着你,既然如此你是死是活要我管?爷出去了就再不回来。”

  眼见他撇过目光不再看自己,温镜也松开他的手站起身来,道:“那就罢了。若说遗言,朋友一场你帮我给扬州带句话:我不是他弟弟,他弟弟早死了,我不值当他难受一回的。”

  他的侧脸棱角跟刀削似的,眉宇间又冷,好个郎心似铁。李沽雪就看着他这么负着剑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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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别骂了别骂了,温小镜真不是圣母,他就是现代人思维,见不得幼崽死伤,同时他又总下意识觉得自己反正不是这里的人,不是自己的命,因此他自己又常常很豁得出去

  后面也应该看得出来,温小镜真的生死看淡,作者文案写的是蒸的!

第50章 五十·离心付与雁同飞

  若说温镜此生有没有什么憾事,那也是有的。

  其一,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归根结底是毙于何人之手。白占了人家这十几年,不然他一缕孤魂早就灰飞烟灭,苟延残喘了这么些年总要替亡人念着生前的仇。

  温钰说立志要查清温家灭门之祸的罪魁,为爹娘亲族报仇雪恨,这里头必然就有当年截杀他们兄妹几个的凶手,可惜,有生之年他或许看不见凶手伏诛。也看不见钥娘觅得佳婿,看不见锐哥儿长大成人。好在温大是个靠谱的,也算言出必践,但愿老天庇佑,叫他顺遂平安、全须全尾地就能把仇报了。

  其二…这其二。

  幽深的石廊之中,温镜抱着剑踽踽独行,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李沽雪从前的笑言:不知他们会怎么编排哥哥我。

  他还顽笑,说你我二人,我名中有一“雪”,而你名中则带“月”,编排起来容易,想来能朗朗上口,流传个百十来年的。当时温二公子一心只想教训教训这个不正经的泼皮,如今想起来,温镜不自觉嘴角浮现出一点笑,如今想起来,他们二人果然谈的都是些风花雪月,他哥也没冤枉人。

  然而这笑意转瞬即逝,前头不远处就要到地宫大殿,温镜掌中采庸出鞘三寸,他心中浅浅一叹:这辈子没机会和那人一道名垂话本,倒好像是真的挺遗憾。

  要是能重来…别说,要是能重来,也许选李白真有用,据传李白是个剑术高手,收拾个鬼殿想必不在话下。再说李白是个富二代啊,俗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想必钱到位了鬼仙也能推。就这么漫无边际放飞思绪,温镜觉得他也没那么害怕搏命。采庸鸣于鞘中,蓄势待发,是一剑徒歌惊月暗,还是一生襟抱不曾开,且试便知,他决然踏进大殿。

  而后他先是一呆,知觉慢慢恢复,觉得自己心理建设大约是白做了,这里不需要他拼命,因为这里的人…似乎并没有要拼命的架势。

  殿中一切如旧,暗淡无光的高阶天壁,惨绿惨绿的砖石铜雕,当中一口三人合抱的铜缸底下架着寻常人家小院天井那么大的火盆,遥遥吞吐着火光,倒衬得大殿比昨日亮堂一些。

  在那么一星半点的光掩映之下,温镜觉得自己已经呼吸不畅。

  他看见殿中围着中间…站了好多人。好多的桃红袍子,他们站成规规矩矩的一排一排,彼此之间的距离好似用尺子量过似的,分毫不错。最靠近火盆的一排人少,只有两个,四面一共八个围着火盆和铜缸,第二排站在第一排身后,一行有四个,以此类推,把当中的火盆围了个囫囵。

  那队列、那距离,温镜看得心中升起一些不合时宜的荒谬之感,这踏马军训顶多也就这样。

  这群桃红袍子就这么静悄悄地立在殿中,无一人开口,也无一人有任何多余的小动作,全部闭着眼,无比安详,一动不动地面向悬在半空中熊熊炙烤的铜缸入定。

  这可真就不是军训能比拟的了,再糊一圈泥,矬子雕一雕,简直可以直接拉去冒充兵马俑。

  温镜真的要呼吸不畅,一是属实吓一跳,他实在没料到有这么一大堆的桃红袍子在这里吓神,估计先前见到的四五十人悉数在此。二是,温镜面无表情重新将面上的方巾又紧一紧。纵然李沽雪师门给备的方巾过滤效果拔群,温镜还是快被熏得翻白眼,彼岸花的香气浓郁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简直如有实质,温镜甚至觉得眼前都是糊的。

  三途殿弟子俱在此处,荣五呢?忽然他耳尖一动,运足目力看向殿外他们来时上岸的那处阶梯,那阶梯和温镜站的地方隔着整座大殿,此时有水声隐隐传来。

  哗啦——哗啦——

  一下又一下,那模模糊糊的水声在空旷的殿中飘飘荡荡回响不绝,殿中桃红袍子却个个好似老僧入定,谁也没听见这水声。这里问无可问,查无可查,温镜便决定到水边一探究竟。

  他到底没敢大喇喇从这些闭着眼的鬼仙身边过,他手不离采庸,旋身在石壁上一踩腾空而起,直蹿至离地三尺与殿中那口铜缸平齐,这才提起一口气,悄无声息地朝殿门口掠去。

  半道上温镜似有所感,朝吊在半空的铜缸投去一瞥,里头似乎…那泡着的是两个人吗。

  不过他也没顾得上细看,此时他已身在殿中央,远远地已能瞧见殿门口石阶上的情形。就在殿门口石阶底端,就是他们甫一到此地上岸的地方,此刻水边正站着一名桃红袍子的小姑娘。

  背影看去,温镜估摸着这小姑娘也就一米二三,脑后一边一个红头绳绑的发揪,长长的红绳搭着细软的黑发垂在小姑娘的肩背上,随着她的动作一摇一摆,她的动作…她手持一柄长竹竿,黑漆漆的,比她人高出两倍,不住地在水中划拉,似乎在水中捞着什么东西。

  那竹篙,温镜认出是先前他们乘船进来时撑船的竹篙。那时拿着那篙子撑船的…温镜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心中有一种奇异的猜测:她是不是在打捞昨天那名跌落在水中的撑船小姑娘。

  撑船小姑娘是温镜见到的第一个三途殿弟子,面粉也似的面皮、染血一样的胭脂,初见时温镜是被吓得一激灵,还一度以为她不是活人,是三途殿不知什么秘法做出来的什么人偶。可是后来她就死了,连水花都没有几朵,就那么沉在的这地下河道里。死后也就这也许是生前交好的玩伴想得起来,趁着无人,在这里试着找一找她的尸身。

  只是明显这个“找一找”没什么进展,那根竹篙对于她们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来说实在太高,温镜看着不厌其烦一遍遍挥动着竹篙的小姑娘,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一步从藏身的石柱后头踏出,出声道:“姑娘,不然我帮你?”

  那小姑娘明显地动作一顿,接着她一手将竹篙撑在水中,缓缓地转过身,一瞬间温镜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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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一剑徒歌惊月暗,…化用的…几人徒歌惊月暗,几人襟抱未曾开?我与我生皆可废,剩向雕虫小催埋!

  小椴《长安古意三·商裳儿》

第51章 五十一·人鬼幽明两不关

  这小姑娘,温镜一眼便知,甭管里头满殿里站的到底是不是人,也甭管昨日撑船的小姑娘到底是人是鬼,眼前这个小姑娘一定是人。

  她的面部表情太丰富。

  她有着一双淡蓝色的大眼睛,那蓝色很淡,简直几不可见,此刻被温镜这不速之客吓了一跳,她的一双眼睛正不住地眨来眨去,即便如此她还瞪着温镜,努力做出一副凶狠的表情,但是那眼中惊惶地几乎要垂泪。

  会害怕,温镜想,也许这世上真有巧夺天工的逆天秘法,能做出“会害怕”的人偶;但是假装不害怕,温镜觉得还没有这样的手艺。

  会害怕的有可能不是人,会假装不害怕的一定是人。

  这假装凶巴巴的小姑娘呆立片刻,久到温镜握着采庸的手微微有了些汗意,她忽然她颤巍巍地侧身,将手中的竹篙朝温镜方向一斜。温镜默默走过去接住竹篙,那竹篙在他手里就与在那小姑娘手里不可同日而语,没两下他手下一顿,就碰着了什么东西,实心的。是昨日落水而亡的小姑娘,她早已断气多时,黑发红头绳湿哒哒地贴着脸颊,面目如生。

  温镜稍稍将那具躯体起到水面以上,低声问:“姑娘,你要找的是这个吗?”

  岸边的小姑娘仰着头,不知为何她脸很白,但是好像脸上粉和胭脂倒不浓,只是眉毛却画得极重,黑漆漆的两道,粗粗地压在眼睛上面,衬得她原本清秀的小脸儿有些呆愣。

  而她的眼睛离近看也十分怪异。

  她的眼白太多,瞳孔颜色又淡,简直一整片全是眼白,看人的时候直勾勾的,被她盯着的人简直可以从她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温镜就看见了自己的倒影,白癯癯的跟鬼影似的,但他倒没有被看得很害怕。温镜猜测,里头的三途殿弟子大约是在练什么特殊的功法,须得熏着彼岸花,闭目静立,隔绝视听,而这小姑娘大约就是偷偷溜出来。

  一个知道偷偷来为同伴收尸的小姑娘,再怎么形状诡异,她总不会有什么太坏的心眼。吧。

  小姑娘没答温镜的话,自顾自在石阶边上蹲下来,小心翼翼地将那具和她几乎一样高的躯体拽上岸。温镜看着她,心想或许能不能从这小姑娘口中打听出去的路,瞧着她倒比旁的桃红袍子好说话。若是能从她这里知道出路,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带着玉梅和他的那些同伴就此出去…荣五什么的,一概可以从长计议。

  思及此,温镜温声问:“姑娘,需要帮忙么?”

  他一开口那小姑娘就攸地抬头看他,他一指殿内:“他们不知何时就会醒来。”

  那小姑娘又专心致志地盯了他片刻,才终于说了见面第一句话,她说:“他们不会醒来的。”

  ?温镜一顿,张口就想问你怎么知道,但小姑娘没有再搭理他的意思,径自忙碌起来。

  她这一忙,忙得温镜头皮发麻。现代社会,真的见过尸体的人能有几个,更别提是见过有人对着一具尸体忙活。他余光看见小姑娘蹲在尸身旁边一翻袍子,一只鼓鼓囊囊卷起来的革布出现在她手上,她利落地抖开,里头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针具、锉刀、镊子、销钉剪、梅花小剪等等一应工具。

  温镜努力不去想这些,咳咳,这些东西是做什么用的。

  地上的尸身侧腰有一处不小的伤口,这家伙事齐全的小姑娘手抚上去,温镜听见她娇嫩的声音满含深情厚谊:“小乖乖,你疼了罢?嘘,别害怕,我给你缝缝,你乖乖的。”

  …

  地宫空旷无声,女童的声音再甜美此刻也显得诡异,说的话还这么…温镜当即握着采庸的手一紧。

  没事没事,他安慰自己,他们三途殿,惯作这些活计,跟常人对尸体的理解不一样,不要大惊小怪,不要大惊小怪。

  不过几瞬功夫小姑娘缝好伤口,温镜余光看见那伤口被处理得平整非常,不仔细看得话简直难以辨认。他又看见小姑娘掏出一条巾子仔仔细细擦拭尸身,嘴里哄道:“好些了吗?已经修好了。只是,唉,只是你这衣裳还是湿的。小乖乖,你冷不冷?”

  尸体冷不冷温镜不知道,但他知道他自己反正是怪冷的。他忍着寒战蹲下身,手捏住那具尸身的衣领子,春山诀温热的内息缓缓释出,寒水一匹罗绮,晴日百尺春风,不过眨眼间河水浸透的衣裳被蒸干,不仅干而且还暖烘烘的。

  那小姑娘不盯着尸身了,也没再盯着温镜的脸,而是盯他的掌心。温镜默默地收回手掌,并且有点想把手藏在背后的冲动。他清清喉咙打破安静:“接下来呢?”

  许是他帮着弄干了衣裳,那小姑娘终于开始跟他说囫囵话,她道:“接下来,她,”她伸着胳膊在尸身的脑门上轻轻敲两下,“她这里还有些脏东西,须洗干净。”

  …温镜故作镇静,只作寻常口吻:“这里怎么会有脏东西?要怎么洗干净?”

  “那边,”小姑娘手一指殿中,“泡一泡就好了,她是生了病,都是瘟神害的。”

  嗯?什么瘟神?难道是说这小姑娘生前生了疫病?可是她不是受伤落水而死的么。而且什么疫病…只生在脑子里?温镜犹疑地问:“她是怎么死的?”

  小姑娘睁着异常浅淡的眼睛看了他两眼,道:“生本无生,死本无死,生死二途,本无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