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风登玉京 第28章

作者:金钗换酒 标签: 穿越重生

  你说你好好一个硬汉,怎么还说哭就哭了呢?温镜想了想,一掌砸在他肩上:“出息,一身衣服就能让你感动成这样。”

  傅岳舟被他捶得一晃,收住通红的眼角,眼睛一弯:“就是这般没出息,我娘没得早,家中也无姊妹,就是稀罕这一身衣裳了,”他眼中亮光和正午的天光连成一片,“我跟着钥娘,以后你便是我二弟了?”

  按说温镜确实是行二,但是温钰和钥娘都不这么喊他,温钰时常是连名带姓,有了表字以后是连表字带姓,钥娘私底下则喊他一声阿镜,而锐哥儿也很少喊他二哥,总是你你你的。

  温镜便道:“不拘一声称呼,你这人,就见外,刚才张嘴‘你们兄妹’,你说你该不该打。”

  傅岳舟终于明明白白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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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孤儿院在唐代叫病坊,或养病坊、济病坊等,慈幼局这个叫法一直到宋代才出现吼

第63章 六十三·将军百战身名裂

  傅岳舟终于明明白白大笑起来:“打,该打!不然劳动二公子亲自动个手?我瞧你新得的这把剑很有意思,咱们比划比划?”

  温镜想起自己改春山诀为剑招,有一部分也是受傅岳舟改戗为剑的启发,一时也是技痒得很,左手拔剑,身形擦着足下池水与傅岳舟由并立改为正对,采庸清越一鸣,一招蛰谷听雷递到傅岳舟面前。

  “好剑!”傅岳舟高喝一声,却不避不退一剑正面接下,剑锋一触立刻手腕一拧,改横刃为竖刃,贴着采庸攀附而上,力道极其刁钻,袭向温镜手腕。

  温镜知道他这一抹一挑的厉害,遂不与他争锋,抽身而退,足尖在池面上轻点,碧云行天运用到极致,凭空调转重心整个人仰在水面之上。他悬停不过一瞬,采庸在水中一划而过,被他平举到胸前。

  秋水摇动空碧,青锋啸卷云表,温镜裹着几滴水色并一缕剑光,打着旋儿向傅岳舟削去。

  傅岳舟还是不退,凌空跃起一剑直上,以攻为守直取他面门。

  采庸一击未中并不恋战,重又勾回水中,剑尖一扫击起数道水花,一时间水光剑光交织成一片,而温镜身居其间衣袂未沾,手上剑气震荡,连带着水花向岸边急射而去。

  自在飞花。

  远处假山亭上,温钰远远儿看着,怔怔叹道:“他功夫长进了。”

  一旁钥娘一壶紫笋才过了第一道水,附和道:“确实大有长进,从前的伤大约是好了个齐全,大哥,你也可不必再整日挂怀。”

  温钰凝视着水面上你来我往的两道剑影,半晌才道:“…如何能不挂怀。”

  钥娘在他面前的青瓷茶碗里撇下浅浅一勺饴糖,往里兑一小瓯沸水先搅作白饧,她一面纤手一扬掷进两颗椒实,一面笑道:“知道了,阿镜是你心尖儿上的,晚上我寻个由头给他切脉,再告与你知道。”

  她在温钰的茶碗里注入茶汤:“大哥,你单独唤我来此所为何事?”

  温钰眼睛还是看着池面,伸手从半敞的外袍襟子里抽出一本册子:“他这回不知是踩了什么狗屎运,真捞回来些有用的,你看看这个。”

  岸边两人一盅茶的功夫过了百十来招未有胜负,倒是青年人筋骨都活动开,血脉里的热劲儿一半化在掌心,一半化在脸上,消弭了小别的生疏,傅岳舟由衷赞道:“你这身法和手上功夫,练剑实在事半功倍。”

  温镜不知想起什么,抿唇一笑:“我有一个朋友,他也是这么说的。”

  傅岳舟瞧他笑得那个味道,忽然拿不准是该问“哪位朋友”,还是该闭嘴别问,原本嘴上就没有很伶俐的小伙子舌头彻底打了结,愣在当场。却听温镜又道:“你这些矫情兮兮的话也就与我说说,大哥那儿你可别去找不自在。”

  “呃。”傅岳舟抓了抓脑袋。

  温镜一顿:“…你已经去过了吗?”他看着傅岳舟目光有些无言又有些…同情。

  “唉,不瞒你说,”傅岳舟神色不乏懊恼,“今日说你回来,大哥传咱们午膳时议事,我原本早一刻到,是请辞的。大哥他、他就…嗯…”

  傅岳舟大约是想起温钰什么好听话,又羞愧又迷茫:“我知道大哥待我是极好的,只是或许还记恨着家父生前多番算计的仇?有时说话很是,嗯,好话赖说?”

  可怜一个老实人,绞尽脑汁也再想不出更贴切的形容,可温镜听懂了,他怜悯地问:“他怎么说的?”

  傅岳舟支吾片刻,一叹气,模仿温钰的语气阴恻恻笑道:“‘小傅,你当我留你是白留的?知道我们兄妹为何向外只称表字么?因为怕大名儿传出去招致杀身之祸。什么?什么杀身之祸?十四年前居庸关温将军招的什么祸,我们就招的什么祸。呵呵,你以为我们是帮你查荣升台呢?是你帮我们查。’”

  两人之间一静,末了温镜一言难尽地问:“还有什么?”

  傅岳舟俊脸通红,道:“他、他和你说的一致,叫我少矫情兮兮地唧唧歪歪,养好伤、练好剑,好好儿等着给你们家卖命。”

  哈哈哈。温镜叹一口气又拍上傅岳舟的肩:“小傅。”

  他是顿时升起一些类似难兄难弟的战友情谊——温大在外人面前惯是人五人六,对着钥娘是好声好气,对着锐哥儿呢,兄弟俩岁数相差太大,他总要拿个长兄气度,只有对着温镜,原形毕露,一直就是这个嘴脸,现在好了,哈哈哈,又多了个倒霉蛋儿。

  温镜遂与傅岳舟科普何为阴阳怪气,又把他们大哥这样那样吐槽了一番。

  末了傅岳舟不好意思极了,他家教规整为人也一样,生平头一回背后说人,面上都红起来,不自在了好一会子才连忙拉回正经话题,道:“大哥略与我说了你找到的那本册子,没想到你兄弟身世竟这样坎坷,只是不知为何方才堂上只字未提。”

  这个温镜也有猜测,他道:“此事牵扯陈年旧案,家中遭难的时候钥娘已经记事,锐哥儿尚是个襁褓婴儿,与她二人说此事我想大哥是要分开单独面谈。另一方面…”

  温镜凝重道:“家父的罪名是今上亲定的,纵然已过了这十好几年,要查起来也是千难万难,我想个中头绪大哥也暂时还在梳理,并没有拿定主意。”

  两人沉默半晌,傅岳舟道:“荣升台一介商贾,手上为何有十四年前幽州的粮草账目?还堂而皇之以国事开序。”

  温镜却道:“我父当年兵败,即便真是他的过错,要追责,查粮草调度和数目难道没有兵部?没有户部?没有督军?却为何向一家商号取证。”

  傅岳舟若有所思:“可见荣升台十分地手眼通天。”

  温镜沉重道:“荣升台上一个甲子极其受上头青眼,上达天听,只怕当年的案子今上交给了朝廷各部犹自不放心,另外委托荣升台查证。”

  “可是,小傅,”温镜据实以告,“那账册回头你可以找大哥好好参详参详,我翻了不过半刻,看出里头其实是两本账。我看不出别的,只看出两本数目相差极大,当年呈到御前的…未知真假。”

  镇国军使,就是镇国将军,当年温擎官拜镇国大将军,从二品的大员,出身居庸温氏,坐镇幽州十余年,一夕获罪,就是个通敌叛国的大罪,紧接着又查出贪墨粮草、收受贿赂等罪,数罪并罚,全族问斩。

  然而定罪的账目如今查出来有可能是假的。

  傅岳舟自己家事也是千斤重,同样是亲族全部殒命,他扛了这一个多月都觉煎熬非常,更何况是人家扛了十几年,他道:“这十余年…你大哥不容易。”

  当然不容易,温镜也知道,年幼懵懂是天然的保护伞,“不记事”三个字实在遮风挡雨,而他就更别说了,压根儿没有这具身体六岁前的记忆。温镜默然片刻才道:“出事的时候温钰已到了跟着随军的年纪,他从前仗着我们几个年纪小,记忆模糊不清,家里的事情被他瞒了个七七八八。他昨日才对我说,家里的罪名…十有八九是假的。”

  现在罪证之一的账本真的被他们找出了蹊跷,从前九五之尊金口玉言,重如五指山一般的罪名,如今有了可松动的一个角,这叫做子女的如何不揪心。

  也就是这个松动,使得十四年守口如瓶的温钰第一次对弟弟妹妹将家里的事情摊在了明面上。

  然而摊开以后要如何,也是难,傅岳舟叹道:“将军百战身名裂。”

  温镜默然,说的是啊,将军百战身名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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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有一个朋友”这个台词…知道的也该头秃了!!!!

  央六版陆花yyds说累了

  将军百战身名裂 《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辛弃疾。

第64章 六十四·腊月凝阴积帝台

  长安,入夜,一架八銮三十辐马车自春明门进,长驱直入至崇仁坊,还没等马蹄安静下来,一玄衣青年翻身跃下。

  他将手中辔头往门口迎他的人抛去:“掌殿可在。”

  果然在,且正在候他,李沽雪不敢耽搁,将事情前后拣紧要的说完,末了他收起郑重其事的神色,笑道:“师父,徒儿这一去数月,您寿辰都没赶回来,给您补了一幅探微的画,您可别嫌弃。”

  师父,说的是无名殿的总掌殿,韩顷,而韩顷也正是将李沽雪教养长大的师父。

  韩掌殿笑道:“陆探微?你哪来的银子。”

  “嘿,”李沽雪在左首第一席坐下,屈起一条腿,仿佛四四方方比着内阁设的坐席搁不下他的腿似的,“这回从他们金陵分号起出来点儿东西,徒儿也就顺手,不算贪赃枉法罢?”

  韩顷被他逗乐,笑意很深,鼻翼两侧刀刻似的皱纹也很深:“拿赃银置寿礼?亏你小子想得出来。”

  这话却说得李沽雪一时恍惚,仿佛还有谁提过一嘴赃银来着?噢,是温偕月。“你拿赃银做征礼?”说这话的时候,紫衣的青年眼睛睁的滚圆,桃花眼生生撑得仿似杏眼,眼睛里面清可见底,那里头还映有他的身影…

  “沽雪?”上首的老者道,“你这寿礼岂非叫为师折寿?”

  李沽雪收拢思绪,懒散抱拳认错,又道:“师父若不喜欢便呈到清心殿去,至于寿礼,徒儿再给您寻好的来。”

  话还没说完便有一枚竹筒照他脸上飞来,韩顷一半严肃一半无奈:“大胆,没个正形,折寿的东西你往御前送,大不敬。”

  李沽雪眼疾手快接住竹筒,口中状似无意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有所得,那都是陛下所有。荣升台贪多少银子说到底不还都是陛下的银子么?自己的银子给自己买画,怎么折寿呢?”

  闻言韩顷笑骂一句“耍嘴皮”,却又忽然顿住。他望向李沽雪的眼神慢慢带上一些审视:“荣升台的银子就是陛下的银子,这话谁告诉你的?”

  一路星夜兼程北上,李沽雪面上胡茬零星,他顶着这满面风霜坦然道:“猜的。”

  荣升台表面上是钱庄商号,实际暗中做的都是上林监、内府司和少府监的买卖,那不就是皇帝的买卖吗。

  师徒俩一时无言,半晌韩顷才道:“那你再猜猜,荣升台贪纳陛下私库,至多不过撤职查办,陛下却为何要将荣家赶尽杀绝?”

  李沽雪垂下眼睛称不知,请师父赐教,韩顷便接着道:“陛下的银子却不是陛下来管,为师只提点你这一句。”

  摸一摸下巴,李沽雪猜测:“陛下的私库为人臣子染指不得?”

  “正是,”韩顷点点头,“皇权不容侵犯,忠于君上乃为人臣第一要务。”

  李沽雪俯首称是。

  这时韩顷又问:“听说不见峰最后露脸的门派是什么白玉楼?你还跟了一路,是有什么来头?”

  李沽雪若无其事回视恩师:“一界投机商贾,不值一提。”

  师徒二人久久对视,韩顷忽然挑眉:“沽雪,我从小带你,没有什么话要对为师说么?”

  湘竹木筒捻在手中原该触手生凉,可是李沽雪没来由的一手汗,他脑中转过千百个念头,手上渐渐放松下来,另起一个话头道:“据查京中曾有‘高人’给荣升台指路,说若有底牌或可求助江湖人。”

  “师父,”年轻的无名卫慢慢抬起眼,“徒儿在想,这条死路是谁给荣升台指的。”

  若《武林集述》不拿出来,或许荣升台中诸如容五一般有手段的人还真能蟾宫断尾,躲过州府的追查,从此隐姓埋名。

  可是《武林集述》一亮相,荣家必死无疑。全境上下的武林人士会各自咬住不放,一个一个地将他们的每一家分号、每一支血脉屠戮殆尽。是谁唆使荣升台祭出这本账?甚至从一开始,是谁叫他们一笔一笔记下这本账?明显就是等着这一天,借江湖人的刀,连苟且偷生的机会也不留给荣家。

  江湖有江湖的逻辑和准则,金尊玉贵久了的荣升台不一定知道,但这个“指路人”一定知道,他给荣家指了好一条黄泉路。

  李沽雪深吸一口气看向上首的老者,出乎意料地,老者脸上竟是欣慰神色,他叹道:“沽雪,你长进了,为师甚慰。你记得,斩草需除根,最稳妥的法子即是将这些杂草早早串在一根引线上,再将这根线紧紧攥在自己手里。”

  听了这话李沽雪缓缓笑开,笑得吊儿郎当,笑得志得意满。

  但他心中忍不住阵阵发寒,他知道,他师父也知道他知道,韩顷恐怕正是这位“指路人”。

  他的这位好师父,早早看出苗头也好,揣测着了圣意也罢,料定荣升台终有一天要倒台,因此不动声色埋下祸源,小手指头动一动,传一句话的功夫就斩草除根,替君分了忧。

  李沽雪从堂中退出去,心想这就是无名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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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扬州今年冬天不好过。老人们都说别是海龙王和青女娘娘打了起来,二十年未见过下雪的地界,今年居然下起雪来。温镜来这世界十来年,知道扬州一向暖冬,绝对是个过冬的好地方,可是今年愣是北风吹了又吹,刚刚入腊月就得穿双层夹袄。

  旁的都还好,只是玉梅——不对,如今是折烟,只是折烟这孩子原本身子骨就不很硬朗,秋天里又平白受了大罪,肺腑一直带伤,入了冬忽然就生了病。据他自己说,起先只是喉咙痛,吃不进,后来干脆开始发热,这孩子一向不愿多事,便自己拿着月钱到城里药铺抓了药草草煎了服下。

  谁知几副药下去,热没退下来,反而病得更重,温镜发现异常的时候折烟身上已经发起红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