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风登玉京 第29章

作者:金钗换酒 标签: 穿越重生

  钥娘也没嫌弃,给看了脉,又细细看了他手背和脸上水泡似的疹子,摇了摇头,说胸腹有疾未愈,恰逢风寒入体无以阻挡,因而脉象浮紧,肤闭而发热,这是有迹可循的,可是这疹子她实在全然无头绪。

  看着倒像是蚊虫叮咬,可是发起来一片连着一片,便是毒虫也没听说过有这般凶险的。

  折烟仰卧在榻上,整个人时昏时醒,小小一把骨头十分孱弱,温镜看着也十分无措。

  又过两日,可就不仅仅是温镜和姐姐两个人发愁,扬州整座城都在发愁。今年不知是年景不好还是有什么地气作祟,身上发莫名红疹的人越来越多。若只是起疹子倒还罢了,关键这玩意儿长在身上又肿又疼,稍一不慎抓着碰着,伤口却愈合又极慢,有的年老体弱的干脆不能愈合,伤口溃烂发炎发热。从发疹到挺不住,时间最短的只有一夜。

  一夜,人就没了。

  江都县令一瞧,这可了不得,这别是什么疫病啊!

  等到县令大人呈报到司户,司户又报给刺史,刺史着人批复回转,扬州城里白幡已经挂满了好几座里坊。

  折烟情形愈加不好,他脸上、脖子上、手背上,疹子一波消了一波又起,听了外头的消息又不敢挑破,只得慢慢撑过去,几乎是靠药材吊命。

  温镜已经让他哥赶紧把生意都停下,伙计们就地安置,几处宅子也封起来,折烟和近日出过门的小僮小厮还给单独辟出一座院子,送饭进出还要戴面巾手衣,温二公子还每日亲自带着人各处焚石灰。

  其实温镜很是费解,现代医学来讲,越是烈性传染病传播能力应该就越差,温镜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凶险的传染病。可是又很奇怪,就目前的消息来看,并不是所有患者都如折烟一般会发热。或者说折烟是先吃不进东西喉咙疼,而后发热,最后再起疹子,可是听说的外面许多人都是先起的疹子,看起来倒像是过敏。

  可是无论是花粉还是虫害,哪能冬天害这个。除非是这个年代隐翅虫有个贼大个儿、贼毒的祖宗,这帮虫祖宗还忽然决定要攻陷扬州。然而这是不可能的,管他是什么毒虫祖宗,鲜有虫子不怕冷,就扬州今年冬天冷成这个样子,温镜觉得没有什么虫子能够兴风作浪。

  既不是天灾,那便只能是人祸,会是么?

  温镜把自己的猜测跟温钰说,温钰正看账本看得发愁,眼看要到年节,许多生意不能开张,温掌柜可不对着账册发愁,还有更要命的那两本账。

  温钰忽然发问:“你说我是不是天生跟账本犯冲。”

  呃,温镜心想,不是啊大哥,你有没有在听我说什么啊。他深吸一口气,拿出平生罕见的耐心,将折烟和城里的疫病又细细说了一遍。

  他说到一半,温钰便不看账了改看他,待他说完,温钰若有所思:“你是说有人蓄意投毒?给整座扬州城?”

第65章 六十五·正可招寻惜遥夜

  温镜:“仅为猜测。”

  他又道:“我听说扬州全境也不是处处都发得一样厉害,百羽楼附近就比咱们这里严重许多,周遭海安、海陵、狼山几县就远比城里严重许多。”

  温钰嗯一声,狼毫在指尖打了个转:“这倒是,难不成这疫病还会看碟下菜,祸害人还分个贫富贵贱?”

  他答应温镜着家里的医馆多个心仔细留意。

  而钥娘呢,听了温镜的分析,又给折烟仔仔细细里里外外好好看了看,便将思路从“治病”改成了“解毒”。

  这一改果然就改出了成效,这日她拉着温镜十分兴奋:“白槿皮和蛇莓是原就用的,凉血消肿,止痒止疼,之前的方子又添了白木香、山银花,都是些散热解毒的药材,有些效用却也不显。最要紧的还是昨儿夜里我突发奇想添了一味白矾,研末调敷,天没亮就见了效,水泡下去了大半,只有浅浅一道痕迹,消得七七八八。”

  末了她对温镜道:“确实奇怪,若是人自身什么病因发出来的疱疹,讲究一个内服外敷,内里服药将病因灭了,外头的症状才能好,哪儿有这外敷一夜立时就见效的。”

  温镜又想起什么:“白矾,主治什么?”

  各类药材药性药用温钥很详熟,立时答道:“治黄水疮,也治喉痹痈疽,另外也能解中蛊、蛇虫伤螫的毒,”她摇摇头,“我原没想着用白矾,是昨儿用罢晚膳,我闲来无事染指甲才想起来的。”

  温镜没懂,没懂染指甲和白矾有什么关系,问了才知,古代这边女孩子染指甲是要用白矾这味药材。温镜便又想,那么听起来这东西也不名贵,民间也知道可用来解蛇虫之毒,为什么扬州此次疫病,城中那么多药铺医馆,就没人想起来用一用白矾?

  还是大家伙没往这项上想。

  此时温钥又道:“阿镜,正如你所说,这不是疫病,是毒,折烟起的这疹子和他内府的伤无关,和他发的热也无关。”

  温镜点头:“我也这般猜测,可是到咱们府里投毒?就为了害折烟一个?”这两个可能性都很低,且互相矛盾。家里习武的人多,又有钥娘这懂医术的坐镇,谁不长眼来他们家找死?真有这本事的,又犯不着找一个小僮的麻烦。这都说不通啊…

  等等!温镜脑中闪过什么,险些没抓住,他忽地站起身,嘴里道:“钥娘,他是不是说先前出过府,去过外面的药铺?”

  “他的疹子只起在面上、脖颈和手上,都是外出时露在衣裳外头的!”钥娘一拍桌子也站起来。

  温镜脑中一点点灵光浮现,终于想明白过来这个时间差带来的误解。正如钥娘所断,折烟身上的内伤本来就没好全,因此天一冷他体弱受了风,喉咙酸痛后来发热,这是第一件事。

  第二件事便是他没声张,自己去药铺抓药,这当中不知染了什么毒物,才发的疹子!

  这原本就是两件事,是他们先前先入为主,以为是一件事。还有,温镜微微皱眉,所以外面的人甫一发病头先头第一个症状便是起疹子,并不一定发热,是疹子破了感染,或是旁的什么原因,他们才会发热!

  钥娘神情严肃起来:“这便是为何咱们府里只有折烟一人无辜受害,他是在外头一时不查,着了道。”

  温镜当机立断道:“去告诉大哥,家里每日又不止折烟一人外出,却唯独他出了事。”

  不止他一人外出,进货的、采买的、收租的、当差的,偏偏折烟去了一趟药铺便染上,这问题别就是出在药铺。

  那可实在要命,寻常百姓有的请不起郎中,去不起医局医馆,便就依据祖上千百代口耳相传的土方子到药铺抓药。即便有些家资的,有的图方便,因药铺也有坐堂的郎中,诊病拿药一气儿都能办完,因此也中意药铺多过医馆。扬州城这次疫病,可就指望着药铺呢,若是这毒就是药铺投的,那还指望个鬼。

  这事就不是姐弟两个就能拍板拿主意。

  就在这时,温镜忽然一顿。他的水阁是他大哥一手布置,他住进来之后撤换了一批花里胡哨的金石玉器,连带着什么金兽香炉都叫收了起来。因此他的水阁清清冷冷,无熏香,这时节也无花草,本该只有北风呼啸的寒冷气息,不该有别的香气,尤其是幽微勾徊的、带着些枝叶腐朽味道的彼岸花香气。

  温镜腰间采庸一震,面上不露声色镇定道:“钥娘,你先去大哥处,医理上的事情你比我说得明白,我再问折烟几句话就来。”

  温钥不疑有他,风风火火步出水阁。温镜又等了片刻,带上折烟的房门,他这水阁本无旁的侍从,倒省许多功夫,独自行至院中池边,他双臂一抱,站定。

  他便这般定定地对着水面道:“不知三途殿鬼仙驾临,有失远迎。”

  却无人回答,温镜清清嗓子又道:“不知鬼仙踏足人间地界是为了什么俗务?”

  此时正值十一月中,月上中天,未逢其圆,心宿轮日,承房接尾,主凶亡,古话说氐房心尾雨风声,可见此月多风雨。

  而此夜无风无雨,也无晴。

  只有月白的一袭锦袍,无声地落在水阁的垂花门下。

  温镜蓦然回头望,险些惊得当即一剑砍过去,随即他抑制住这个本能。

  是荣五。

  却…应当不是活着的荣五,准确地说,应该是霞儿的好朋友荣五。他安静地立在院中,身上没有艳红艳红的桃色袍子,脸上也没有红白分明的诡异妆容,整个人真的像个人一般,和他生前没有丝毫区别。

  唯一的区别大约就是他脸上的神情,和手里的东西。此时他神情真诚,眼神清澈,手里拎着一柄三头白灯笼,向温镜行了一个略显僵硬的礼,道:“温公子,付姑娘想请你去见一个人。”

  温镜平复一下心绪问:“付姑娘为何遣你来扬州?”

  荣五无辜道:“殿中无人来过扬州。”

  温镜一颔首,示意荣五带路。

  外头寂静成一片,此时已经入夜,前两日下的雪还未化完,化雪总比下雪难行,连打更人都躲懒不见踪影,温镜一路一个人影都没看见,跟着荣五一提摇来晃去的白灯笼,倒也没走太远,绕过自家的白玉楼到了玉带河边。

  温镜面前是静谧无声的河面,水面毫无波澜,漆黑一片,荣五比河水还静,一张面孔黑白分明,在河边站得比夜色还凝固。温镜忽然问道:“付姑娘…”这个档口,他心里终究存疑,“还好么?她舅舅回家了吗?”

  “她很好,舅爷却并未归来,此来正是为了此事。”荣五有问必答,他说话也没了从前油嘴滑舌的调调,十分有一说一。

  “正是为了此事?付姑娘的舅舅吗,遇到什么麻烦了?”

  荣五点头,仔细看的话还是有些怪异的——他点头统共点三下,每一下动作他的下巴和脖子的角度都一模一样,机械得仿佛什么设计精细的仪器。

  这仪器大兄弟又道:“姑娘说请温公子前往下头商量。”

  温镜看了看足下的水面:“下头,扬州三途殿也在地下吗?”

  荣五老老实实道:“不知,姑娘交代,我须与公子一道,寻着扬州城最高的一座楼,子夜时在楼前河边置好三头灯笼便是。”

  温镜忍不住问道:“之后呢?”霞儿还吩咐什么了?

  “之后,”荣五一五一十复述道,“之后与温公子引见此间三途殿主人。”

  呃,温镜有些发愁:“何以引见?”你连人家地方在哪都不知,见都没见过,拿什么引见别人呢?

  荣五道:“此间主人见了我便知。”

  啊,正是如此,扬州三途殿一见荣五便应该知道是自家手艺。

  两人说话声忽然停止,四周静夜愈静,河水愈沉,沉沉的水面上忽然划来一艘乌篷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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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治喉痹痈疽,中蛊,蛇虫伤螫,取其解毒也。《本草纲目》

  房宿、心宿、尾宿在星宿概念里是十一月轮日的三个星宿,都是主凶的。…氐房心尾雨风声。…《二十八星宿值日占风雨阴晴歌诀》

第66章 六十六·三事由来不预怀

  三途殿不一定都是桃红袍子。

  温镜发现金陵三途殿的桃红袍子或许只是霞儿的个人审美取向,因为扬州三途殿的弟子很明显,并没有穿桃红袍子。

  就拿方才撑船的那名弟子来说,人家就穿得很正常,脸上也没涂胭脂,很规矩地停棹行礼,说奉命前来迎客,贵客久等。进得殿来一路上遇到的弟子也都很正常,温镜有些混乱地想,若非他早知三途殿的底细,估计都瞧不出来这些都不是活人。

  饶是如此,扬州三途殿一看也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

  温镜凭感觉,觉得离自家白玉楼并不很远,行舟不到一刻钟就到,也不知三途殿都是哪里请来的能工巧匠,建的地宫都大得离谱,扬州的地宫和金陵的从布局到材质都十分肖似,铜绿色的地面和四壁,让人分辨不出是砖石还是金属,各处悬着火盆、火把。

  这些火光照亮方寸之地不假,可是周遭暗处反而更暗,整座宫殿显得愈发幽深阴森。

  前头引路的傀儡领着温镜二人转过一处石廊,温镜和荣五被引至的这间石厅格外阴寒,墙壁上挂着冰块,旁的陈设没有,只一排一排置了十几张石案。而这些案上小一半都躺有人,这些人有的周身光果,身上也似乎都并没有外伤,只安安静静地仰卧在案上,胸腹间一点起伏也没有。

  一屋子死人。

  温镜目力极佳,猝不及防将就近一具尸身瞧了个分毫毕现。那是一名还很年轻的男子——他的头发还都是乌黑的,发际线周围都还发丝浓密,再往下看,他的面上…瘢痕纵横。

  大大小小的疱疹有的还是肿胀的水泡,有的似乎是被抓破,间或冒着血,再往一旁看去,旁边那具尸身还要可怖,红紫的痕迹一直从面部脖颈蔓延到胸口。厅内五六具尸首,都是…温镜深吸一口气,都是城里最近死于中毒的人,他握着剑的手一紧。

  接着他看见了石厅深处的一个身影,这身影穿一身枯绿,背对着温镜二人,两只手前举,俯身对着一具尸身正在忙碌。

  待行得近些,温镜发现并非所有的尸体都面目全非,有些面目平整,似乎还着意整理过遗容,穿戴整齐,头发也规整。比如背对着他们的那个人手底下的那具尸体。那是一名妙龄少女,身上也没光着而是覆了一层白纱,露出来的手臂和腕子柔白光嫩,颈部也完好无损,下颌、面颊也如此,只有额头,一层叠一层的疱疹流着不详的黑紫色血水,泄露了她生前罹患过的重病。

  而有一双手正悬在她额头上三寸,手上镊子、钢锉、梅花小铰还有两样温镜叫不上来名字的器具上下翻飞。

  温镜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在这双手的操纵下,那些尖锐细长、透着一股子危险气息的器具一通忙碌,水泡一个个挑破削剪,伤口一点点缝合抽线,那女子的额头一寸一寸地恢复光滑平整。

  最后枯绿衣裳的人自怀中取出了一小瓶什么东西,蘸着一只小巧的软刷在女子面上细细刷过。

  一直到刷完一整张脸,他方直起身,转过头,打量荣五两眼,才平淡地跟温镜打了个招呼:“温二公子。”

  温镜执平礼:“还未请教阁下名讳。”

  “我叫付小春。”

  枯绿衣裳面容没有霞儿那般明显的病态,只是略比常人苍白些,他一面取出一块手巾擦手一面道:“不必拘礼,霞儿是我堂妹,按她的说法,‘温哥哥是天底下最和善、最亲切的人,’我也不是乖戾之人,你我又哪里有相处不来的道理呢。”

  付小春说话和他人一样,不咸不淡,说不上热络也说不上冷淡,语意不明。他挥退三途殿弟子和荣五,独独领着温镜往地宫深处行去。温镜下意识觉得方才那不是什么好话,多少有些嘲弄的意思,只得闭口不言,客随主便跟着进了一间石室。

  到了室内付小春从案上递过一枚笺子,温镜接来一看,上头写着数行楷书,全是红疹之症的症状。

  付小春道:“幸而霞儿派的人终于来了,再不来我也是要主动联系二公子的。大约一个月前我处有生意找上门,说是家人患疫病身故,按规矩是出了家门就要进里弄的殓所烧了,因问有没有法子可悄悄替他们将尸首运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