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风登玉京 第43章

作者:金钗换酒 标签: 穿越重生

第96章 九十六·水阁风长此快哉

  水阁里一切如旧,静池寒烟,幽庭细竹,大冬天却不太冷,全仰赖折烟这孩子,养着病也闲不下来,地龙煨得很足,室内暖烘烘的,见温镜回来,紧接着又看见跟在他家二公子身后的人,当即吓一个激灵。

  自然不是被李沽雪的样貌给吓着,李沽雪又不是三头六臂青面獠牙,能吓着人盖因他的神情太过凶神恶煞,活像是来讨债。确实是讨债,李沽雪一看清这名“折烟”是何许人先是愣一愣,这不熟人么,接着他就明白是被某些人戏耍了一番,登时没了脾气。

  怎么不是讨债,只是债主不是他而是此间主人,他看着水阁门内冲他弯着嘴角的青年,心想我真是欠你。

  其实…白玉楼,哪怕只是从前还只是食肆的白玉楼,若说他们家二公子有一二相好,李沽雪深吸一口气步入室内,那也算不得什么。

  只是人选绝不会是折烟。纵然从前阿月为了救折烟也是豁出性命的架势,但是李沽雪知道他没有那样的心思。在阿月心里折烟估摸和霞儿一样,都还小,被拿出来说纯是温二公子故意的,在拿他李沽雪开涮。李沽雪一转头,看见对面某人冲他笑得十分意味深长,慢条斯理道:“我要更衣。”李沽雪则不明白这又是哪出,却听他又道,“我穿不惯这个。”

  两人身上穿的还是琉璃岛真金白银琉璃签子换的衣袍,要说料子自然没有差的,可是温镜偏说穿不惯。他不仅说穿不惯,待李沽雪布好浴盆热水,他又自己不会更衣似的,一双眼睛似有还无往李沽雪身上遛去。

  那个意思,李沽雪神奇地读懂个囫囵,意思是你对着我处伺候更衣的小僮没个好脸色,把人吓跑了,那你便来伺候爷更衣好了。李沽雪心领神会,心里那么一点子嘀咕奇异地被平复,长剑往案上一撂,凌空一蹿挟住温镜飞进里间,双槽门无风自动,呼啦一声又自己合起来。

  云收雨霁光暖风晴,李沽雪拢着身上的人,在他背上左肩那处有一搭没一搭地捏来捏去,那处有一枚刺青,方才情到浓时李沽雪盯着它蜷曲的纹路魂销意靡,几乎不能自己。

  这时温镜忽然翻手一拍,斥道:“干什么?顺毛呢?”

  他刚刚歇下来一口气,脑子还昏着,被划拉得身上暖烘烘晕乎乎,顺嘴说道:“你养过猫吗。”业务还挺熟练。

  李沽雪问他:“猫?狸猫?”

  “嗯,”温镜睁开眼,脑子清醒了一点,“你这手法像是我看别人养狸猫。”

  闻言李沽雪低声笑起来,亲了亲他的耳垂。这只耳垂剔透浑圆,盈盈润润的一小片,李沽雪早就想亲一亲咬一咬,他边亲边想,狸猫,你哪像狸猫,我看你像虎豹,凶极了的那种。

  很凶的温镜看看外头的天,半撑起身迎上李沽雪的眼睛,他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眼睛起身。身上不着寸缕,慢慢一寸一寸离开他的肌肤。

  从李沽雪身上下来前还拍了拍人家的脸,真是再凶也没有,滑出来前还发力绞了一绞,惹得李沽雪嘶一声。

  满室春光,被翻红浪,徒留李沽雪一人儿仰在枕上,觉着怎么好像是被嫖了。这人,从榻上光着下去不遮不避,浑然没有了方才床榻间的缠绵意态,大大方方迈进浴盆,李沽雪索性侧过身,撑起了脑袋大大方方地观赏起来,原想换一副染红的羞涩脸孔,没想到温镜舒展地靠在浴盆边上,大大方方地回视。

  对视半晌,李沽雪吸一口气,默默将身上被子揽了揽遮了个严实。

  李爷这下真觉得是自己被嫖,这崽子一离开床榻脸皮恁地厚,活像个登徒子。

  两人一起往医馆行去,又说起折烟。

  方才水阁中情形,即便是李沽雪也心里不落忍——这孩子赤瘢之症虽已痊愈,然而左半边脸颊和脖颈上无可避免地留下了一片崎岖鲜红的疤痕。从前他也不是个咋呼的孩子,如今一自埋着头做事,愈发沉默寡言。

  李沽雪整一整精神,没提这茬,只问怎么改了这个名儿,从前不是叫什么梅,温镜却不肯照实说,不肯将折烟这个名字背后隐秘的思念和怅惘明言,逼得急了他道:“怎么,我给别人起个名字你眼红?我也给你起一个?”

  李沽雪一愣,笑道:“好啊。”

  温镜想了想随口道:“雪,雪容融吧。”

  李沽雪一听又被气得不行:“蓉蓉?容容?又是哪个?”

  温镜嘴角一弯,刚想说你怎么这么喜欢跳醋缸,忽然越过李沽雪的肩看见墙边贴的一张告示。

  州府的官印一个不落,关于多罗宗的告示。

  温镜心里一紧,须知城中敷用圣水者甚众,多罗宗已经为自己网罗了一批忠实信徒,如果这个时候贸贸然跳出来直说多罗宗是骗子,是害人的,恐怕激起逆反心理,会适得其反。

  人是会维护自己信奉的东西的,所以这个时候官府的告示就十分难写。

  可是扬州府这张告示写得十分有水平,上头只写着凡白海青僧人携带圣水者速报,又列明圣水配料到底是些什么东西,还说近来有去海上琉璃岛拜佛而就此无音讯的也要速速报去州府。

  也没说你们啊,你们这群愚民,快别用圣水了,相反地,这告示上只写明了配方,全凭大家伙自行核验;也没说琉璃岛多罗宗是牙耳教,只说那个地方可能有去无回。只有事实称述,并没有告诉你应当做什么、不应当做什么,因为一旦涉及“教我做事”就总会有人不服。

  温镜一叹,写得好啊扬州府,他道:“倒很利落,说法也令人信服。”

  李沽雪心想,当然令人信服了,主笔的正是在下,办事利落的也不是扬州府,而是无名殿。不过他也没说,温镜又道:“一面广发告示,一面派兵前往琉璃岛,前一阵子疫病最厉害的时候倒没见他们这么利索。”

  李沽雪嘿嘿一笑:“阿月,慎言。”他拉着温镜,“听说小傅跟着去围剿琉璃岛?”

  温镜点头:“毕竟有个亲身经历的人做向导好过两眼一抹黑,折烟方才不说了么,州府一早来请的人,估计大哥也要一起——”

  两人原并肩正走着,前头突然从天而降一重物,砰地砸在地面。温镜回过神低头看去,只见他们前面几丈远的地方面朝下趴着一个人,面目埋在青石路上,四周蜿蜿蜒蜒溢出一片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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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双槽门,门板卡在上下两道凹槽里的门,又叫格子门,就是推拉门,最早可考的图像资料见于汉代宫描,最早的文字资料见宋代《营造法式》,因此推拉门并不是舶来品,是我国传出去的,但是推拉门或者格子门讲起来作者觉得有点出戏,因此换了个名字。

第97章 九十七·最是坠楼人未老

  温镜二人原本从凤凰街拐出来向南走,并没有骑马,一路行来时而喁语几句,更多的时候是静默。可这静默是静谧的也是亲密的,令人心驰神往的,却猛然间天上坠下一物撞碎了这温情的静默,震得温镜心里突地一声。

  李沽雪率先走上前查看,发现坠楼人是个女子,他并指越过那张模糊不清的脸在颈侧一探,冲温镜摇摇头,意思是已经咽气。

  这…是谁?

  此地扬州本地叫小市西桥,刚出凤凰街,还属城北地界,住在这里的人家非富即贵,街道宽阔,空无一人,墙内高宅楼阁,隐约是座绣楼,这坠楼人便悄无声息地将性命交代在了这里。李沽雪示意温镜噤声,这种情形,一个大活人掉下来,这许久过去楼上还没动静,不是有人将她推了下来而后逃了就是她趁着没人自己跳下来。

  温镜看着地上的尸身忽然心里一动,他蹲下身捻住了那女子又宽又厚的衣领。这女子身上的衣服很奇怪,带着一圈儿寻常氅子上常见的毛领,立得老高,谁在自家绣楼上穿这么厚?温镜正是瞧这衣裳奇特才捏在手里查看,衣领一掀,他“啊”一声。

  却见这坠楼而亡的女子,颈子后头大片大片的皮肉外翻,新伤旧痕纵横交错,是…也是患过赤瘢之症。

  温镜和李沽雪交换一个神色,将那张脸稍稍抬起来看了看。正如折烟一般,这名女子也是病症发在面目和脖颈,只是折烟身上的脓疱早就消去,伤口也已愈合,新生的肌肤虽然凹凸不平表面颜色鲜红,而这个女子的伤处有的深的地方已成了红黑色,脓血遍布。

  可怖极了,温镜低着头没言语。这坠楼的女子露出来的半边脸,虽然不复白嫩,但是瞧得出眉目婉约秀丽,闭着的眼睛长睫细细,挡不住的稚气未脱,看上去年纪还很轻,或许真的和折烟差不多大。

  李沽雪一觑他神情,叹口气解开身上袍子将遗体遮住,四周瞧瞧:“我去叫门。”

  却不必他找上门,这女子的家人先寻了来。先是些家丁僮仆疾奔而至,接着是众人簇拥的几位主子,最当中的是一位老夫人。温镜微微讶异,这家人…这家人面善啊,这不正是当日琉璃岛“斋日”前去进香的那家人么。

  老太太一见到地上的尸身和血迹,骇得退后两步,而后踉踉跄跄扑倒在地,哭道:“阿梨!我的阿梨!”

  人群中一名高个的中年男子神情也是悲郁,冲温镜和李沽雪拱手:“敢问两位是路过?小女是何时出现在此地的?”

  温镜解释:“我二人自凤凰街尾往太平桥去,行至此处不足半刻钟,令爱,”他顿了顿,没提人家闺女当空一跃重重砸在地面的惨状,只道,“她当时已卧在路旁,我们瞧这大冷的天便上来查看,没想到已经…老丈节哀。”

  两人又低声交谈片刻,原来这中年男子是墙里头这户人家的家主,名叫曲诚,坠楼的是他独生女,温镜问了,果然转过年去才十五。曲老丈一面招呼家仆扶住哭得死去活来的几名女眷,一面与温镜讲起阿梨的生前事。

  阿梨从小便是美人胚子,生了赤瘢之症这样影响容貌的病自然心急如焚,恰逢有海上什么寺的白衣僧人上门奉药,阿梨一试,果然缓解许多,好转的时候甚至疱疹几乎尽除,皮肤细白光滑更胜往昔。

  曲老丈一叹,阿梨当时喜不自胜,家里老夫人又原本就笃信佛教,立刻就将城中布圣水的一名师傅奉为座上宾。那师傅进言,说圣水可不能停,须得日日敷用才好,阿梨于是日夜敷用,可是效力却越发不济,万不能与最初的成效相媲美。

  养在深闺的小姑娘,花儿朵儿一般的小姑娘,单纯地以为是病症反复,家里还特地为她到海上求来更多的圣水,于是变本加厉,曲老丈说,她有时一整日旁的不干,只闭着气连续将整张脸浸泡在圣水中。

  温镜握着采庸的手一紧。当时城中分发圣水的白衣僧人是圣蕖,掺了丹砂、胡粉的东西,怎经得如此大剂量、长时间的接触,想来这阿梨见身上可怕的病症一日日恶化,积重难返,终于在这个晌午,一时没想得开,裹着高高的领子挡着脸从楼上跳了下来。细瘦的脖颈和腕子埋进雪地里,不知能不能换回一张干净的脸。

  冷不防李沽雪出声问道:“敢问曲老丈,贵府上只有令千金一人患病么?她难道常常独自外出?”

  温镜一愣,确实,这主子仆妇一大票人,没有一人脸上有疤,可是若这曲府没有一人患赤瘢之症,那么万千宠爱的独生小姐又是怎么染病的?总不能是多罗宗精准投毒吧。

  曲老丈掩面叹息:“大约是她闺中的手帕交,城里头好多人家的小娘子罹患此病,唯独我阿梨、唉!我的阿梨啊。”他抻起袖子拭泪,命人将尸首搬回府。

  阿梨尸首上原盖着李沽雪的外袍,那袍子是晨起水阁里他死皮赖脸拿温镜的,两人都是男子,身量差不多,于他而言正好,可对于阿梨来说就显得宽大过了头,小厮去抬她,那件外袍不可避免地滑下去,阿梨面目全非的脸立刻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曲诚身边的中年女子发出一声呜咽似的惨叫,跌坐在地。她四十上下,细看相貌其实很周正,只是此时垂着泪,一双远山眉显得有些内高外低,鼻翼两侧的纹路也十分浓重,仿佛隽刻了经年不去的愁苦。

  从五官轮廓上看温镜想,又是站在曲老爷身边,想来是阿梨的娘。

  曲夫人眼睛死死盯着半裹起来的尸身,缀着红宝石金饰的手细骨伶仃,在半空中伸过去,似乎是想再去摸一摸闺女的脸颊,却或许是太过伤心,终究只颤颤巍巍悬在半道上,无望得仿佛是黑暗旷野里的一盏孤灯。

  温镜最见不得人这样,看了看自己已经几乎毫无痕迹的左手,开口道:“曲丈人,我有一个朋友,或许能助阿梨姑娘恢复容貌。”

  小姑娘如果真的那么在意自己的脸,这样也算全一全她的遗愿吧。果然曲丈人还没说话,曲夫人蓄着泪的眼睛一下子转过来,十分希冀,估计也作此想,温镜便继续道:“倘若不弃在下愿代为联络。”

  曲夫人挣扎着站起身,殷殷的目光望向自己的夫君。

  然而人生最悲戚,何止参与商,有些期盼注定落空。

第98章 九十八·一波未平一波骇

  譬如曲夫人,她的期盼注定要落空。

  曲老丈捋一捋胡子:“多谢温二公子,只是阿梨如今已经去了,生前为了一张脸已是费尽心思,然而皮相终究虚妄,到头来一场空幻,说到底她就是被这张脸所累,老夫不愿她带着这等执念上路,还是罢了。”

  温镜不意他这一番话,且看样子曲夫人也没想到,她刚刚明亮几分的眼睛暗淡下去,低着头诺诺立在曲诚身边儿不再吭声。李沽雪拉过温镜,答道:“那便祝愿曲娘子烦忧尽忘安心归去。”

  曲诚唉声叹气老泪纵横却依然记得礼数,谢过两人一衣之恩,使他爱女不至曝尸街头,说等过两日家中安顿好了置办新衣相赔,再上门答谢。

  李沽雪从善如流送走曲家浩浩荡荡一行人,转头跟温镜嘀咕:“不对,曲老头有问题。”

  温镜也觉得有问题,思忖道:“你是说他不是真心疼爱阿梨姑娘吗?”

  李沽雪缓缓摇头,不只。做母亲的心肠柔软,想纵着女儿完成最后的心愿,而做父亲的古板,想着尽快平息此事,不愿意替女儿恢复容貌以防再生事端,这仿佛说得过去。可细想之下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正如李沽雪先前所问,曲梨究竟是怎么染的病?曲诚说是闺中好友当中有患病的,因此使曲梨也染了病,可事实是这样吗?

  “这一片离你家不远,住户往来皆贵胄,曲梨若说有什么好友,想也是与她家世相当的贵小姐,可我记得你说你家周遭没什么人得病。”李沽雪问。

  温镜一愣,是啊,当时城北确实相较而言较为太平。不过那也有原因,城北都是一座一座的私宅,人少地方大,贵人们大冷的天等闲也不外出,这就是说阿梨姑娘交好的小娘子当中不应当有人患病,至少不应当是曲诚说的有“许多”罹患此病。

  那么阿梨的病究竟是哪里来的?曲诚不愿意旁人为女儿恢复容貌究竟在遮掩什么?

  又走几步,李沽雪停住脚步,凝视墙壁:“他这宅子坐北朝南,方才曲诚来的方向像是自正门而出,绕到出事的西北角…”

  温镜也看着墙壁,却不是空白的墙壁,而是贴着告示的墙壁,告示上“东海琉璃寺”几个字写得最大最显眼,这告示每隔几丈就是一张,且城北这几家大户,多罗牙耳教的消息自有官府专门遣人来说,而曲诚却口口声声称“东海什么寺”。

  只听李沽雪道:“这位曲丈人口口声声‘海上什么寺’,不知是眼睛不好还是忘性太大。”

  他明明知道是什么寺!从前奉为座上宾,日日求圣水,还在斋日亲自拜访琉璃岛,当真不知道多罗宗琉璃寺?却装作知之不详,温镜心里一动:“一定是忘性大,我在琉璃岛见过他。”他把在外岛当时看见曲家老夫人的情形大致说了一遍,又道,“确实奇怪,方才那个老夫人打眼一看就知道是自己孙女的尸身。”

  尸身上还盖着李沽雪的袍子呢,是什么,透视眼吗,这其中疑点重重,李沽雪沉思片刻:“嗯哼,曲家,家里是做什么的?”

  温镜凝重道:“城北曲家经商为生,生意涉猎很广,放租放田,家里还有…药铺生意。”

  两人对视一眼,做什么不好,偏偏是做药铺生意。折烟最初生病,钥娘和温镜的推测就是和药铺脱不开干系。温镜沉声道:“我回去再问问折烟,你先去医馆,只有良叔在我不放心。”

  他看向李沽雪的目光很定,也很信任,也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即刻长袍一展便折回凤凰街而去。

  李沽雪则在原地抱着臂看了一会子他的背影,自言自语道:“过门了吗,支使起人来倒顺手得很。”

  他嘴上抱怨,嘴角却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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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镜回到水阁,发现折烟正在冲刷池水旁的假山石。

  他穿着一件毛领披子,将一张小脸遮了大半,正拎起一只木桶唰地泼出,桶里的水在石头景观上冲刷而过,又哗啦啦地流进池子里,拎着木桶的小小的人儿便立在岸边静观那水流消逝。

  温镜看见他那个毛领和那副盯着池子的神情,冷不丁想起穿着毛领坠楼而死的曲家娘子,心里一哆嗦,心说这孩子可别也想不开。

  他唤道:“折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