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风登玉京 第44章

作者:金钗换酒 标签: 穿越重生

  折烟一怔回过神,连忙放下木桶跑过来:“公子怎么回来了?”

  温镜领着他进屋:“水桶又沉,大冷的天,谁去池边看?不洗也罢。”

  折烟低着头,摇一摇脑袋:“那可不行,窗子那处桌案您日日坐过去,往外一望就是池子,若是脏乱蒙灰可怎么行。您又不喜欢水阁里有旁人,我不照看着怎么行呢?”

  他絮絮说完,一下头都没抬,又反复念叨几遍水阁不可落尘,温镜听着,道:“我最近需要看一看前人剑谱,我大哥那里有许多藏书,你将其中的剑谱择一择,汇一个条目呈来,很要紧,旁的先放一放。”

  给孩子找点事吧,说话神思不属,翻来覆去用同样的词,这是心里有事。

  忽然温镜想到,可以带曲梨去三途殿,为什么不可以带折烟去?倒不是说他有多看重人的长相,可是这孩子明显是落了心病,这病又没生在他自己身上,他自问也并没有资格说一些什么堂而皇之“不应在意外貌”、“内涵更重要”的话。

  这也是为何温镜不大喜欢曲诚的原因,赤瘢不生在他这当爹的脸上,一句“外貌皆空幻”他说得真是轻巧。

  想到曲诚,温镜便细问起折烟当时去的哪家药铺,果然便是离凤凰街最近的、小市桥那一家,曲诚开的那一家。

  曲家和琉璃寺有瓜葛,目前可说板上钉钉十有八九,只是若曲诚和琉璃寺有勾结,又为什么纵许女儿用圣水?

  这时折烟问道:“二公子,曲家府上是出了什么事吗?”

  温镜严肃道:“是,曲家娘子坠楼而死,死状凄惨,家人却反应各异,我觉得异常。”可惨了,你可千万别学。

  却见折烟面上十分惊诧:“曲家娘子?曲梨?”

  温镜与他面面相觑:“…你认得曲梨?”两人又都患病…?

第99章 九十九·霜雪压多虽不死

  折烟摇摇头:“自然不认得。”温镜松一口气,又听他道,“只是曲娘子很有些名气,听闻今年的花朝节便是她扮的花神娘子,是扬州第一美人。”

  扬州?第一美人?温镜不知道这事。只是他听说这个名头第一反应是,扬州十万人家,若真选什么第一美人竟然不是他姐?而后他意识到,无论是谁,即便真是美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花神娘子也不能轻易当得。好比寻常人家的女孩儿,你问她到哪参选花神娘子她可能都不知道。背后没有些家底,没人捧,任你是神仙你也选不上。可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

  折烟:“人人都说,曲老爷年初捐得将作监录事的官儿,花了三十万两雪花银,就是为了明年开春送曲娘子进京采选。没想到曲娘子竟没等得到,真是太可怜了。”

  …?今上多大年纪,年号已经排到二十五,又不是少帝登基,仿佛做嗣皇帝那年已经在二十好几上,算如今不得五十往上,曲梨姑娘虚岁才十五,做爹的真是舍得,长安又在千里之外。

  须知本朝国泰民安年久,普遍成亲没那么早,寻常人家女孩儿议亲怎么也要十七八往后,晚的二十上出嫁的也不是没有,十五就张罗着要进宫,这当爹的也真是…温镜竟然一时想不出个词来。

  他对折烟道:“罢了,你先去歇息,晚上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去给你医一医心病。

  待到了晚间,温镜和李沽雪一碰头,他便将曲老爷原本卖女求荣的如意算盘说了一遍,李沽雪面上惊讶义愤,心里则冷冷地想,将作监的职责可不小,上司金玉珠翠、犀象宝贝等精美器皿的制作及各种异样器用打造,下管民间各年节器具物什,这或许要往宫里进的东西,竟然敢随意任用奸商过手,不事才能,唯求财贿,扬州府好大的胆子。

  他略整振神色,说起医馆一切平安,有人暗中窥探但并没敢明着动手。温镜问窥探之人武功如何,李沽雪叫他放心,你姐姐一个人对付他们绰绰有余。可是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儿,两人便决定趁着天黑,温镜带折烟去看脸,李沽雪则跑一趟,到曲府上探探路。

  李沽雪叹一口气:“入赘的姑爷顶半头牛,古人诚不欺我,来你们家净跑腿。”

  温镜听清楚他在说什么,牛是做什么的,牛是耕地的啊,这踏马是什么不要脸的荤话。

  嘴上从不肯饶人的温二公子罕见地没话说,红着一张俊脸呆立当场。李沽雪哪见得他这副模样,自己开的头又自己首先丢盔弃甲,将人一把抵在怀中头一勾衔住嘴儿,双槽门跟遭地动似的晃动一阵,不知道的还以为水阁里头闹耗子。

  闹完了耗子两人预备分头行动,谁知还没出水阁便被堵回来。却见锐哥儿领着一名戴幂蓠的女子急急打垂花门下进来,折烟原跟着温镜正预备出去,躲闪不及,脸上惊惶极了,也顾不得礼数,当即背过身将脸遮起来,瘦弱的肩一缩一缩地发抖。

  暮色四合锐哥儿想是也没看见他二哥身后还有个生人,只冲温镜道:“这女子在咱家外头徘徊不去,说是找你!”

  啊?谁啊?这大半夜的,咱们如今是要避嫌的人了啊,一旁李沽雪倚在门内笑得十分揶揄,温镜觑着女子身上考究的衣料和厚厚的幂蓠,试探道:“找我?确定不是找钥娘?”

  那女子伸出手,缓缓掀开一层纱露出一张脸,那腕子犹如瘦梅不堪雪,那脸犹如冷月还经霜,竟然是曲夫人。曲夫人说是要找温镜,眼睛却看向瑟缩在一角的折烟,愣愣的不说话。

  温镜与锐哥儿对视几眼:“曲夫人?深夜造访是否有要事?”

  她才仿佛被惊醒了一般哆嗦一下,颤声道:“…二公子果真有法子替小女恢复容貌?”

  隆冬深夜,一位可能几十年未单独出行过的深院妇人,温镜立刻联想到曲诚白日里谢绝时的神情,那种说一不二,那种冷漠的不容置疑,他立刻问:“曲夫人,敢问曲夫人是否是避着家中人来访?您这外出求援再回去时当如何交代?”

  曲夫人脸上的惊惶细看之下并不比折烟少一分,她摇摇头:“我,我…”她似乎是被自己要说的话吓住,述说得十分艰难,“我点了‘梦未央’,他们、他们都不省人事了!”

  梦未央是什么东西温镜不大清楚,但是如今这事态,他侧了侧脸看向门内。

  仿佛是与他心有灵犀,李沽雪转出来,锐哥儿不意他二哥水阁之中还有人,看了几眼他“哦!”一声:“是你!你不是那个,那个京城来的——”李沽雪一巴掌拍在他脑壳上,一点没客气:“是我,我是哪个?”锐哥儿跳起来:“你做什么拍我?”

  李沽雪道:“拍你是,待会儿跟哥哥走,去这位曲夫人家里看看,免得哪个触霉头的没睡着回头生事。”

  温镜则转向曲夫人:“曲夫人,我即刻去请人,您还是先回去吧。”

  免得被发现了,他直觉那位曲老爷不见得容得下旁人如此忤逆于他。

  曲夫人却还在注视着躲在人后的折烟:“他…他也是用了那东西?”

  折烟听见这话,在温镜身后露出小半张完好的脸回视于她,却没说话,温镜便道:“是,但此时不是说话的时候,未知‘梦未央’药效有多久?”

  曲夫人道:“有…一个时辰上下。”

  温镜一点头,镇定非常,对她说:“曲夫人,您先随我家中三弟和我的,咳咳,这位朋友归家去吧,请放心,我随后就到。”

  黑夜里李沽雪眼睛要笑不笑地在他脸上遛一圈,做了个口型“朋友?”随即和锐哥儿一边儿一个护送着曲夫人走了,折烟探出脑袋问:“这曲夫人是见过我么?怎直勾勾盯着我看,倒有些骇人。”

  温镜摇摇头,她是物伤其类。

  “折烟,等下要去的地方更骇人,你敢不敢去?”温镜道。

  折烟望着他修长笔直的身影:“我敢。”温镜嗯一声,伸出一条手臂,道:“抓紧了,走。”说罢他带着折烟凭空而起,忽攸一闪消失在夜色里。

  ·

  温镜去三途殿的时候是领着一人,出来时也领着一人。去的时候领的是折烟,回转时领的则是付小春。付小春心里一直对那一瓶子清源洗浊散愧疚难当,温镜上门开口求助他哪里会拒绝,甚至是十分欣然,脸上架一只乌木面具,立刻就随温镜赶至曲府。

  两人落在小市桥西,甫一落地付小春却停住脚步,他迟疑道:“这家…却是旧相识。”

  温镜脱口而出:“怎么他们家跟三途殿做过很多生意?”

  付小春摇摇头:“很多倒没有,前两个月出过几张女尸,说是误食家中进的药材,不治身亡。”

  女尸?温镜追问:“依你看呢?果真如此么?”

  付小春摇头:“症状确实像是错将鹅儿花误当做荚子花泡茶饮用,旁的并没有可疑之处,没有坏我处的规矩。”

  呃,温镜深恨自己没多读两本医书,这花那花的都是什么啊。这时付小春适时补充道:“鹅儿花即川乌。”

  温镜转过曲府照壁的脚步一顿,川乌他知道,就是草乌啊,谁吃谁归西。一户做药材生意的人家,将川乌随意搁家里,致使家人误食?骗傻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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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可怜越女颜如玉,…《洛阳女儿行》王维

  不事才能,唯求财贿。原文为不事学问,唯求财贿。《新唐书》

  川乌,乌头、、碱,剧毒

  对不起付小春,没有说你是傻子的意思

第100章 一百·荆榛长疾欲相埋

  哪有这般大意的,要是这么做药材生意,家眷伙计仆妇门人,一年不得死好几十个。

  此时东轩房顶上有个人影冲温镜呼哨一声,是锐哥儿,锐哥儿看见带着面具的付小春,很是好奇,不过也没多问,很快将两人领进了后院一处僻静厅堂内。这座庭院空旷,整洁是很整洁,但是整洁过了头,到了简洁的地步,毫无人气,也无花草装饰,与金碧辉煌的前院格格不入。温镜几人进来,看见正厅当中置着一张孤伶伶的案,上面躺着一个小小的人。

  一具小小的人。

  一旁李沽雪靠着墙陪着曲夫人,她则浑然未觉有人进来,一动不动地盯着中间蒙着白布的长案,状若呆愣。

  温镜上前道:“曲夫人?我们开始吧。”曲夫人回过神,眼神慢慢滑过付小春的面具,点了头。

  三途殿业务能力还是硬,付小春一应家伙事儿摆开,一手归肌清创的功夫首先就镇住了场子,锐哥儿看了两眼,啧啧称奇,而后跟温镜道:“我出去望风,嗯哼,打量谁轻功差似的。”

  嗯?温镜看着他跳出门去的身影,心想谁打量你轻功差了?转而他一想,那还有谁,他是跟谁一路来的曲府,八成是李沽雪这厮又不老实招猫遛狗,温镜转向李沽雪面带谴责。

  李沽雪摸摸鼻子:“我可什么也没说,”他打岔道,“折烟呢?”

  温镜说与霞儿在一处,折烟脸上的伤原经过钥娘精心照料,现如今的疤痕哪需付小春或者付听徐出手,霞儿就能料理,霞儿看见从前见过的这个小哥哥也很开心,她不涂得满脸白灰折烟也不再害怕她,温镜就将折烟留在了地宫。

  李沽雪抱着臂,瞧了瞧付小春专心致志的背影,低声跟温镜嘀咕道:“那鬼丫头实在难以捉摸,什么人她都能笑脸相对,偏偏对着我是横眉冷对。”

  温镜:“霞儿是个颜控。”

  “什么控?”李沽雪莫名其妙。温镜看他神情,不合时宜地想起霞儿说李沽雪是“瘟神”的事来,嘴角一抿,道:“就是喜欢模样好的。”

  他这话惹得李沽雪吹胡子瞪眼,不过他没胡子,因此只能瞪着眼:“我难道面目丑陋?”

  温镜笑着摇头:“没有。”

  李沽雪心中灵光一闪,凑近他逼问道:“温二公子,在下算得好模样么?”温镜不理他,下巴往厅内扬一扬,意思是你发癫也看个场合,没看见曲夫人正魂不守舍。

  李沽雪也不纠缠,往厅内注目半晌,忽然道:“这位曲夫人在曲府,恐怕日子并不好过。她腿上有伤,尽力掩饰,然你弟弟和我都是练武之人,一路同行岂看不出来,这伤,恐怕还是新伤。”

  一个人腿脚上的毛病是经年就有的还是新添的,其实细致看的话能看出端倪。陈年的毛病,人的天性趋利避害,长年累月的习惯,行动走路时总要避免牵扯到痛处。可若是新伤,患者还并没有习惯自己此处有伤,因此时常牵引到伤处,疼痛比旧伤更甚。

  温镜心想,难道是她思念女儿,伤心过度,走路不小心跌的?可他看李沽雪神情,即知事情没那么简单。可她一个当家夫人,谁还敢打她不成。忽然温镜想起付小春说的误食川乌毙命的女尸,他心想,这曲府也真是不太平,便将女尸的事儿跟李沽雪说了一遍,李沽雪听了偏偏头:“阿月,接下来将你的软心肠收一收。”

  温镜:“嗯?”

  李沽雪严肃道:“恐怕须得扒一扒这位曲夫人的伤口。”说罢他大步向前,打断了曲夫人一力冲着阿梨尸身发的呆,道,“曲夫人,令千金的脸您瞧着恢复得还好么?”

  付小春正一小块一小块地缝缝补补,距完工看得出还有一会儿,但是曲梨此时的脸已经与方才有了天壤之别,远远望去已经没了红红紫紫凹凹凸凸的模样。曲夫人眼眶盈出些泪,点点头道:“这位先生妙手,妾身替小女谢过这位先生,谢过这位公子,谢过温公子。”

  李沽雪一抬手:“别忙谢,曲夫人,在下开门见山,敢问令千金究竟是如何患上的赤瘢之症?”

  曲夫人一惊,又肉眼可见地抖起来,温镜瞧她神情却不只是恐惧,这时付小春停下手中的动作,声音透过乌木面具传出来有些闷闷的:“赤瘢之症?这位小娘子生前并没有患过赤瘢之症的痕迹。”

  嗯?温镜和李沽雪面面相觑,没得过赤瘢之症为什么用圣水?而付小春不是他叔,付小春的话板上可钉钉,十分靠谱,他说没患过,那便应当确实没患过,温镜疑问的眼神落在曲夫人身上。

  曲夫人忽然浑身力气被抽尽一般瘫坐在地,仰起脸向着阿梨的尸身,枯瘦的眼眶浸出泪,温镜沉声道:“曲夫人,到底怎么回事?”

  她兀自啜泣不已,李沽雪悠悠道:“您不开口,她父亲连容貌都不愿给她复原,想也不会开口。阿梨啊,大抵是要含冤而去了。听闻含冤而死的亡魂到了奈何桥,是不会愿意饮孟汤的,他们生前有冤屈,不得往生,往后生生世世,千秋百年,恐怕都要在黄泉路上龋龋徘徊,不得——”

  “不!”曲夫人截口打断道,“不!阿梨要安心地去!”

  她声嘶力竭,望着屋中一处目光逐渐由无望变得愤恨起来。忽地,她蓦然转向温镜,踉踉跄跄膝行而来,抓住温镜的衣摆:“温公子,你们要替阿梨讨一个公道啊!她、她是根本没得过什么赤瘢之症,她没有啊!她是、她是被她爹害死的!”

  这个指控非同小可,连付小春都不禁抬起头看她一眼,李沽雪亲自将人扶起:“曲夫人,您细说说?”

  曲夫人歪坐在凳上,泪水仿似洪水奔袭堤坝坍摧,将她一张简素的脸浇得水洗一般,她低着头道:“外子、外子十月上下结识得一名琉璃寺僧人,说是有一味仙妃香露,敷于面颈手臂,可使人肤白腻珍珠,格外容光焕发。他,”曲夫人颤抖着双唇,“他从来最看重阿梨的相貌,指望着凭她一副好相貌将来飞黄腾达。”

  说到这里她嘲讽一笑:“居然还起了送阿梨进宫的心思,也不看看他祖坟上有没有这缕青烟。”

  这曲夫人,也不知是多少年未这般畅快地诉说心里话,这个时候反而镇静下来,继续道:“他将信将疑,药理上他本就半斤八两,便在几个通房脸上试了,果然,试用的几人没几天就变得容颜娇嫩,肌肤胜雪。”

  李沽雪忽然问:“敢问府上这几位如夫人如今情况如何?”他嘴上问状况如何,心里想的是还健在么。

  曲夫人眼睛映着一星半点的烛火,幽幽道:“初见成效,曲诚就将她们关去柴房,我又听见他吩咐心腹去药铺取川乌…此后便再也没有见过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