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风登玉京 第5章

作者:金钗换酒 标签: 穿越重生

第9章 九·缀玉联珠六十年

  跟脑子很好的人比脑子,跟心思很深的人比心思,温镜真的拒绝。

  他不明白,荣升台好端端地亮出这本账册干什么?身家性命系于一物,不应该好好地藏在总号?托付给傅广业,又想将此物送到何处?傅广业又为何就接了?

  温镜不明白,因此他决定回去找脑子也很好、心思也很深的人商量,因此他着急回白玉楼,可他没想到李沽雪也跟了来。钥娘唬了一跳,却还镇静,叫楼里好吃好喝地款待,而后便关起门兄妹几个商量。

  温钰倒也没有温镜预想的发飙,也没拧他耳朵,只是整个人忽然仿佛是屁股上了发条,坐立不安。他嘴里念念有词:“你果真是…荣升台你们不知道,从前访京时你几个还小…荣升台的账,也是咱们能看的?”

  他思量片刻,霍地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你既然应承下来,咱们总要面子上过得去。可是那账本上牵扯的人…你再说说,同行的那个姓李的,他看了一眼而后呢?”

  温镜道:“即刻还了回去。”

  “还了回去,还了回去,”温钰念几遍,又道,“可他终于还是没有甩手走人。我听他的口音不若南人,会不会是京城或者金陵法源寺过来襄助苦别的?”

  温镜迟疑片刻答道:“不知,他的剑法…我没见过。”

  温钰翻了个白眼,心说你这小子六岁到了这里,自此长这么大再没出过扬州地界,能见过什么。可是,温钰在屋里来回疾行,心里千万个念头蠢蠢欲动。

  可是他也没见过。

  他听了温镜的形容,悄悄反复打量了李沽雪的佩剑,也看不出来历师承。

  温钰一时间天人交战。

  他们兄妹几个总该出去长长见识。从前温饱无以为继,只想着安身立命,许多事谈起来不免不切实际,可今时不同往日。温钰知道,爹娘拼死送他带着弟弟妹妹逃出生天,不是让他们偏安一隅,也不是让他们龟缩苟命。父亲最后一面,没问他弟妹的安危,没问他身上的伤,只问了一句:“《春山诀》记熟了?”

  他答曰记熟了,他爹点点头,无声地注视他片刻,又点点头,飞身离开。

  十四年了,十四年阴阳两隔,五千日披肝沥胆,他带着几人夜以继日地钻研,弟弟妹妹再年幼也没有放松过。家传的功夫一日日熟练,可这么练下去然后呢?又当如何?

  拔剑四顾心茫然。

  此番是个好时机。若广陵镖局能退敌,保住账册,那么他们白玉楼或也可在江湖上搏得一席之地。

  可是,若不能呢?虽说夜袭的黑衣人藏头露尾,不肯露出本家功夫,再派人来也不免束手束脚,可若是黑衣人不止一家呢?荣升台记的可是百家账,若有人借此机会一齐发难呢?广陵镖局,守得住么?

  温钰一时又有些犹豫,爹娘,还有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叔伯师傅,亲信侍女,他们兄妹四人的命是多少人的命换来的。老三才不到十五,钥娘一个姑娘家,跟着他这做兄长的没过过一天清闲日子,还有阿镜,为了救他可是小小年纪去了半条命,并且…此番涉险万一有个不测,他对得起谁。

  报仇,还是保命?一时间温大少爷进退维谷。

  不过他也没纠结太久,正午时分傅广业一张礼单解了他的纠结,或者说是断了他的纠结。

  午时二刻,白玉楼里的食客酒酣饭饱,伙计们也不忙歇店,而是给一桌桌上了此间独有的点心甜水,客人们闲聊的闲聊,赏景的赏景,正是热闹的时候。忽然一阵敲锣打鼓停在了白玉楼门前,领头的唱道:“广陵镖局谢白玉楼温公子救命之恩!温公子高义,镖局上下,铭感五内,特此奉礼,以申谢忱!广陵镖局傅岳舟谢温公子救命之恩!”

  嗓条特别高亢的这名小厮停了一停,继续大声道:“我家主公也知情义无价,也料到温公子不愿留名,不慕名利,必不肯受礼,因此特命我高唱礼单,直到温公子笑纳!”

  “礼单如下:黄金白两,白银千两,东海白珠一对,江南文人墨宝十幅,西域红宝石六枚,北原皮货百件,《武林集述》一册——”

  大街小巷聚了好些爱热闹的看客,交头接耳,此刻只见白玉楼东侧小院儿院门呼啦一声打开,里头出来一个高个儿青年,把礼队请了进去。

  呀,那是温公子?温老板的弟弟?见过见过,我就说么,哪有长得那般俊俏的跑堂伙计?外头吃瓜看热闹的攒下一日的谈资,乘兴而归,一墙之隔小院儿里头就与这份松快劲儿无缘。

  温镜被傅广业这一手又恶心住,好么,现在他救了傅岳舟,手上有《武林集述》,不管真的假的,都坐实了。一传十十传百,不日就能传出扬州,传遍江南江北,广陵镖局做得到。

  他冷着一张俊脸,和老三两个一人一边站在温钥身侧,温钰倚在旁边儿四楼栏杆往下看着院内,灼灼的目光也直如火烧。

  院内还有一人,就是温钥左手边坐着的李沽雪。

  此人在白玉楼吃完好酒好菜,溜达溜达到了此间,这会子她似乎并没有察觉满院凝滞的气氛,自顾自斟一杯茶,道:“温娘子好品味,七月了还能喝上新鲜的明前茶,实在是妙。贮存之法可愿向在下传授一二?只是这茶盏略简素了些,配不上好茶。哎,傅老头不是刚送来六枚红宝石?西域的红宝石我见过,个头大得很,不知傅老头送来的成色如何多大一枚?能打磨成茶盏么?”

  傅广业派来的大嗓门小厮躬着身笑道:“不是六枚,里头是十二枚。请问这位可是李沽雪李公子?我家总镖头说了,所有东西一式两份,一份是奉给温公子的,另一份是奉给跟着温公子的李公子的。”

  温镜又是一阵无语,旁的能一式两份,《武林集述》呢?还能给劈开两半儿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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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老三才不到十五,钥娘一个姑娘家,跟着他这做兄长的没过过一天清闲日子,还有阿镜,为了救他可是小小年纪去了半条命,并且…

  记住这个并且!!

第10章 十·今朝岐路忽西东

  一个孙猴子变不成两个,同样一本账也变不成两本。

  即便变成两个,也如孙猴子变两个一样,其中一个是假的六耳猕猴,也逃不过如来神掌五指山。一个道理,即便有两本《武林集述》,两本都逃不过黑衣人。广陵镖局他们尚且不放在眼里,何况是小小一座白玉楼。

  要说傅总镖在江湖上谁不夸一句正道楷模,谁想得到竟然是危急关头要拉着旁人一同下水的卑鄙小人,看着人模狗样的呢。他这么一张礼单,原盯着广陵镖局的目光现在要有一半转来盯白玉楼。温镜心下冷凝,心想我白玉楼何德何能。

  说话间只见那小厮当着几人的面取出一本账册,给几人过目,又亲自封进一只做工极精细的木盒,郑重其事地要交给温镜。

  温镜没说话,也没动。

  那小厮讪笑,只得重新又放回了一堆谢礼最顶上。钥娘言笑晏晏,三言两语便打发了人,便见自家兄长自隔壁楼上一跃而下。温钰冲李沽雪抱了一礼:“李兄,那本账只有你见过,方才你瞧是不是真的?”

  李沽雪也不谦虚,点了头。温钰一颔首,干脆道:“善。我等恐怕不便在扬州多留,即刻就要出发,李兄何去何从?”

  这倒有些意外,但李沽雪嘴里只不疼不痒劝道:“唉,温兄三思啊。贵府二公子可是答应了傅广业出人出力,再者说礼都送到家里来了,此时离去可不是君子所为,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听。”

  温钰微微一笑:“我们要去金陵。”

  院子里几人齐齐瞧着他,去金陵?可当着外人的面也不好质疑兄长,温镜与钥娘锐哥儿互相看看,摸了摸鼻子没言语。

  李沽雪不拿自己当外人,又斟一杯茶,重复道:“金陵?”

  温钰:“不错。金陵法源寺乃是真正的万法之源,天下佛门之首,只有法源寺能装得下荣升台这座大佛。傅总镖虽说是相送,我等却心里有数,今夜是广陵镖局有难,唯恐自顾不暇,才将《武林集述》暂存我处罢了。”

  “暂存我处”几个字,温镜听出他大哥言语间加重了语气,仿佛是压着牙尖吐出来的。温镜知道这是生着气呢——好端端地飞来横祸,这本账必然要算在傅广业头上。

  钥娘终于忍不住问道:“大哥,你想带着账本去金陵法源寺?既是暂存,《武林集述》到底是广陵镖局接的活儿,镖局接镖,镖行天下,原本是要往哪儿送的?咱们就这么带去金陵是否不相宜?”

  温钰看了李沽雪一眼,缓缓摇头:“该送往何处是傅总镖操心的事,轮不着咱们。承蒙傅总镖信任,将《武林集述》暂交予我兄弟保管,我等自然要全力以赴。奈何位卑力拙,只能再求助他人。法源寺佛法精深,慈悲为怀,定能护傅总镖的账册周全。如此也不算出尔反尔,也算履行舍弟许下的诺言。”

  温镜太知道他,说话惯会阴阳怪气。嘴上说“承蒙信任”,实际上想的恐怕是“好好给你记一笔”;嘴上说“傅总镖”,心里恐怕在骂娘:“傅老贼”。

  只听温钰又道:“金陵此去两百里,快马三个时辰即达,今日之内必能拜山。此地不宜久留,待收拾停当我兄弟即刻出发,不知李兄弟作何打算?”

  李沽雪尽饮一杯,站起身拱拱手:“我打算替咱们相看马匹。”

  不是,你说清楚,谁跟你是“咱们”?又看什么马?

  李沽雪盯着温家兄妹几人诧异的目光,径直走过去翻开刚刚抬进来的几大红漆箱子,随手捡了几块银锭拿在手中一面抛了抛,一面往院外行去:“几位不常出远门儿罢?斑骓耐力最佳,黄骠日行最多,但若说短途内行得最快,还要数楚骓。在下不才略懂些,又占了你们几杯好茶的便宜,如何,这些个小事儿不如交由在下代劳?”

  温钰一时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况且他原本就是瞧着李沽雪与法源寺的关系才张口就说要去金陵。

  兄妹几人目送李沽雪出去,钥娘斜眼看了温钰一眼,问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真要去金陵?”

  温钰利落点头,道:“真要去,否则我只怕今夜过去连庙带和尚都没了。”

  “可咱们这产业——”钥娘有些放不下,毕竟是一分一厘攒下来的。

  温钰安抚笑道:“就你财迷。若说财产,哪里比得上傅广业送来的这些?白玉楼被姓傅的老东西推到了明面儿上,我那边百羽楼他却暂时不知。正巧今日原也是按例该从白玉楼进春湖酿,钥娘,你即刻化整为零,将这些个金银物什塞到酒缸里,悄悄运过去。你带着老三,先在那儿避一避——”

  钥娘一声暴喝:“温倦涯,你敢不带我们自己去金陵?!”

  三个小的目光灼灼,直盯得温钰头皮发麻,他烦得连连摆手:“老三还小,跟着去做什么?咱们辛辛苦苦十几年在扬州拼下这么点家业,慢说你舍不得,我也舍不得,可不得着靠得住的看着?钥娘,你留在这里…”

  温镜不动声色地开口:“如此说来大哥是打算带上我了?”

  温钰烦得想打人,老三不是钥娘,不必让着哄着,他遂不耐烦道:“你?你想什么好事儿呢?你惹的麻烦你想往哪跑?滚去傅家卖命。”

  因此最终温镜也没有去金陵,只身去金陵的只有温钰。

  ·

  午时刚过,说是有一紫衣青年打马从驯隼坊过,在广陵镖局门前朗声道:“晚辈城北温家子弟,即刻赴金陵法源寺求援,定不负傅总镖重托!”

  青年头戴深色幂笠,身量劲瘦颀长,身无长物,唯有背上一口阔刀,肩上系着薄薄一只包袱,里头的东西形状扁方。短短数语,青年说罢便绝尘而去,银鞍照马,霜雪吴钩,隐在幕篱下露出小半张脸孔,其余一概瞧不真切,可无端叫人觉着恁地英姿勃发。

  君不见淮南少年游侠客。

第11章 十一·淮南少年游侠客

  淮南少年游侠客,今日扬州城中还有两个少年游侠客。

  既然答应要帮傅广业固守扬州,李沽雪便央温镜带他各处看看,他嘴上说的十分正经,说是看看哪里可藏身,哪里视野佳,哪里最易被趁虚而入,哪里可设伏,等等等等,可逛起来悠哉悠哉完全一副闲游架势。

  此人说是初次踏入扬州,温镜是不信的。初到一座城镇,人生地不熟,如何买马两刻钟不到便办妥当,寻常人两刻钟恐怕连马市都还没摸着。

  忽听李沽雪道:“温兄!逛来看去城北一代视野最好的当数咱们白玉楼。我观城北坊中门户端正,一坊至多五六户人家,各个占地宽广,可见非富即贵。能在城北起一座白玉楼,嘿嘿,我方知傅广业的礼送得太薄,那么点东西岂能入咱们的眼?”

  温镜没言语。

  李沽雪锲而不舍问道:“在长安城,慢说贵人云集之地,便是在内城随便任何一座里坊,若想经营起这么一家酒楼,打底就得百两白银,这还不算上下打点的花销。不知白玉楼当初花了多少银子?”

  温镜依然不答,他只问,问得简短,李沽雪前前后后说了一通只换来俩字儿:“长安?”

  …俩字儿就俩字儿罢,李沽雪心想,聊胜于无。他却不是无的放矢——白玉楼花了多少银子,开了多久了,只待温镜开口,他便可接着问,哟,那可不是笔小数目,可是乘了祖荫?再问父母祖上,这就能接上。虽然白玉楼在扬州开了几年他已经借着买马打听了个囫囵,说是一直有这么座酒家,至于老板一家,只知道好似是本地人,再多的,只能自己问。

  他要的是撬开温镜的话,因此说两个字也聊胜于无。

  他正待乘胜追击,忽听温镜慢慢问道:“你不是汴州人士么?长安的庶务也这般详熟。”

  …李沽雪决定忽略这个问题。他摸摸鼻子,再接再厉:“是汴州,在下实打实的荥阳郡人。荥阳郡地处中原,也是个好地方,只是少些水域,不比扬州灵秀。话说这玉带河风光尽在白玉一楼,是谁的好眼光择的址?”

  温镜想起从前是温钰一眼相中了这座四层高的小楼,兄妹几人几经辗转终于入主。他神色缓和一些,便多说几句:“不知。这里本是歌舞宴饮之地,上一任府台大人的舅子管着。钥——”

  他一个字刚出口半个音堪堪停住话头,好险好险,险些忘了要隐去大名。

  “嗯?什么玉?”李沽雪倒没听清。

  “…玉带楼,”温镜不慌不忙接道,“这里原本叫玉带楼。”

  “哦。那位府台大人可是贵府长辈?族亲?他舅哥好好地经营此地为何转手,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两人沿着河岸前行,温镜忽然停下来看了李沽雪一眼。他心想,罢了。他往外头报名字尚且不能言尽其实,这个人暂时看着没有恶意,有所保留就有所保留吧。

  温镜:“…没什么变故,府台大人右任清河,舅哥一大家子跟着一起前往赴任。我家里也和他们不是什么亲戚,府台大人的夫人与家中阿姊很是投缘,这才在临行前将这处产业半卖半送于我家。”

  自然投缘,钥娘蕙质兰心,温镜嘴里蹦出的“面膜”“精华”再语焉不详,钥娘都能琢磨出实物来,笼络住个把贵妇、贵小姐不在话下。也是府台夫人心善,看他们兄妹年幼失怙颇多照料,不然还真的没有他们今天。

  虽然这平静安宁日子眼看也可能到了头。

  这边李沽雪想了想,倒跟传闻没什么出入,只是父母这项上还是没问着。啧啧,嘴真严话真少。看着这位像不想多提的样子,那不然再旁敲侧击问问到底为什么救傅岳舟?

  忽然李沽雪敏感地感觉到什么。

  温镜一直兴致不高,但这个兴致不高是有区别的,方才更多的是防备,是对他的;这会儿则仿佛是忧虑多些,却不是对着他的。虽然青年人沉默依然,但唇角不再抿得那么紧,眼神也不似方才的冷凝,眼神微微低敛,倒有些…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