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风登玉京 第6章
作者:金钗换酒
赶情儿好,不防着他就好,哄人开心李沽雪自觉再拿手不过。
初初七月,河上青芜蔓蔓,荷花开遍,两岸杨柳低垂,砌雾堆烟,李沽雪也不怜香惜玉,将手中长剑往河心方向一甩,剑鞘犹在掌中,长剑则脱鞘而出,顺着他的手劲儿飞速往水中旋去,剑光映着水光一片潋滟,惊破一池湖光秋色。
仿佛是一瞬间长剑便转了回来,李沽雪忽然手忙脚乱大叫道:“哎!哎!温兄帮我!快接着!”
??接啥??搞杂技?温镜本站在李沽雪身后,不挨着水岸,没看清李沽雪的剑飞出去之后的情形,忽听他疾呼,无暇多想,伸手接住一物。入手一片湿润,却不是李沽雪的剑,而是一枝荷花。
李沽雪用剑斩了一枝荷花。
一旁李沽雪右手长臂一展收剑归鞘,笑道:“江南何所有,聊赠一枝春。奈何我来得不巧,既不逢春又无人赠我,只好由我赠你‘一枝夏’好了。”
…
李爷哄没过哄人?哄过。被哄的人开心了没?开心了。
他手底下办过多少差事,少不得有逢场作戏的时候,他一副好相貌,一副好口舌,甭管是深闺贵女、烟花女子、江湖女侠、街坊大娘,就没有李沽雪哄不住的人,也没有他打听不到的事儿。
那为何此时温镜这个“被哄之人”依旧面无表情,丝毫不见喜色?不仅没有喜色,反而擎着花神情有些作难,像是在考虑要不要扔回河里。
李沽雪摸摸鼻子:“温兄,你不喜欢荷花吗?”
温镜想了想,那也没有。但他长这么大实在没被人送过花,更别提还是新鲜沾着水露的,两辈子他这是头一回。他清清嗓子一本正经道:“本地习俗,荷花有约定终生之意,不能胡乱送人。”
李沽雪兴致大增:“哦?当真?我家乡乃是送月下梅…这儿是送荷花么?”
温镜信誓旦旦:“是的。”
第12章 十二·为君池上折芙蓉
“荷花高洁,自古有忠贞不渝之意,赠送者既是自证又是期许,”温镜越编越顺嘴,“荷花结藕,藕断丝连,丝通思,是天涯海角、相思与共之意,嗯。”
他顺嘴哼道:“红裳翠盖,并蒂莲开,成双成对,恩恩爱爱——”意识到自己在唱些什么东西,温镜立时又闭了嘴。
李沽雪倒没在意,只以为是淮南的民间小调,见温镜只哼了两句还颇有些意犹未尽,心想是扬州本地的采莲曲么?倒新鲜。咦?这人唱的还挺好听。倒没捏嗓子,声音清清亮亮,高低婉转,柔而不娇,女调男唱,却也唱出了几分浓情。李沽雪刚想赞叹几句,就见温镜不知为何又冷起了脸,将手里的荷花往他手里一塞,握过荷枝的手还在袖间擦了擦。
…至于这么嫌弃?刚不还好好的?
其实温镜不是冷脸,他只是沉默,长相气质使然罢了。他也不是嫌弃,指间沾了花枝上的水,擦干罢了。
但是李沽雪看来,他“冷冷”道:“我便罢了,你若是私自送给姑娘家,看人家父兄饶得了你。”
罢了?不能罢,李爷想问的还没问出来呢。山不来就我,只好我去就山,冰山也是山。
李沽雪三步两步追上,还有闲暇信手摘了一片柳叶,三两下折出了一对长须并各足跗节三对,宛然一只四脚翅虫。他捏着虫儿冲温镜道:“哎,来瞧瞧,这是什么?”
温镜不明所以,迟疑道:“…树叶?”
李沽雪笑道:“非也非也。”
“…柳树叶?”
李沽雪大笑道:“哈哈哈,你怎么不识趣儿(蛐儿)?”
“…”
???
谐音梗,扣钱。
·
“傅前辈,敌暗我明,实力未知,《武林集述》现已在去法源寺路上,既然此物已不在府中,依晚辈之见,不如暂避锋芒。”温镜进言。
这是温钰说的最好的法子:由他桃代李僵,转移视线,至于温镜,答应的谁要帮忙就找谁去。温镜于是依言又到了广陵镖局,暗示傅老爷子没必要硬碰硬。
傅广业听完不置可否,忽然问:“贤侄如今客坐堂中,敢问今日午后一人一骑赶往金陵的是何人?”
温镜未料傅广业自己家一头包竟然想得起问这个,不动声色道:“家中长者。”
“哦?只听说贤侄家中有一长姊,未听说还有旁的亲眷。对了,此番贤侄仗义相助,令姐可安顿妥了?老夫或可代为照料。府上的女眷暂避城中别庄,不如老夫差人将令姐也接去?”
呵,你也知道白玉楼不能留人,须得“安顿”啊。温镜心里冷冷地想,他不觉得傅广业有这个好心,真好心别拉上他们白玉楼垫背啊。同时也很不明白,既然你家女眷能躲到别庄暂避,为何不举家暂避。既然账册明面上已交给了白玉楼,还守在这里做什么?
他一时没言语,倒是一旁李沽雪笑嘻嘻道:“温娘子已送去了观音山上,无须傅总镖费心。”
他一拍温镜,语含揶揄:“阿月,你没听懂傅总镖的问话。带着《武林集述》去金陵的是何许人啊?武功如何?可能保账册周全?人家傅总镖真正想问的是这个。”
温镜一呆,冲傅广业抱拳,给了个模棱两可的说法:“乃是授晚辈业者。”
傅广业这才放下心,道:“李贤侄何必挖苦老夫,既然是温贤侄的授业恩师,自然万无一失。舟儿老夫安置在局中冶金室,乃是局中最不易攻破之地,设有暗门密道,若有不测也可神不知鬼不觉逃出生天。唯有老夫与舟儿知道入口,两位贤侄随老夫来罢。”
广陵镖局的冶金室,温镜没细想,以为不过是铸些金器锁匙。
没想到锻的是兵刃。
冶金室,温镜真的没细想,以为不过是一座锻造台,一口炉灶,一缸淬金的冷水,一井大小顶天。
没想到人家的冶金室连锻造带储藏,光是锻造台一溜儿过去二十余座,脚下的地面也是金属打造,还有些浮雕铭文,四周兵器架四层高,满满当当填满了一整座圆形堀室。一座气派无比、几乎与地上的广陵镖局同等大小的堀室。
“啧啧,怪不得傅老头打死不愿意挪窝,这是一座武器库啊。”李沽雪四处看看,而后瞅着温镜摇头笑起来。
温镜心里则在想,可以啊,这年头都有地下室了,还是通水排烟五脏俱全的。李沽雪说的不错,怪不得傅广业要死守驯隼坊,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要守这座冶金室,毕竟私造兵器罪名可不小。
李沽雪又道:“阿月,阿月,不得了,即便挺过了今日咱们两个恐怕也没有好果子吃。看了这间冶金室,咱们只怕要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温镜看着墙边一处壁火,旁边榻上躺着傅岳舟昏迷未醒,说:“要横着出去了我看你还挺开心的。”
“哎,阿月,你怎的对上我这般不假辞色,傅老头这么坑你家你尚且一副好脸色,我呢,三番两次相助于你——”
温镜打断他道:“三番两次?”
李沽雪一手握剑,把臂倚着墙,嘴里振振有词:“可不是么?傅老头面前不是我替你圆了你姐姐的去处?瞒住了你还有个大哥?你大哥要赶去金陵,不是我给办的马匹舆图?昨夜观音山,单凭这病猫和你两个…哎,不是我小瞧你的功夫,再过个两三年任是几个黑衣人也奈何不了你,只是如今嘛,嘿嘿,怎么样阿月,你说是不是三番两次?”
温镜立在傅岳舟的木榻一侧,心想这个壁火怎么造的,回头问问。人家是锻刀须烈火,但这造个壁炉出来,冬日里取暖也不错。他点头:“不错,的确三番两次。不过,昨夜你跳出去给傅岳舟解围的时候——”
他慢慢看住李沽雪:“看见我了?”
李沽雪一愣,那倒没有。接着他悚然一惊,回忆起昨晚温偕月出现的位置,那片山崖距他藏身的松树也不过几丈远,他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几时藏了个人。
眼前这个沉默寡言的青年,到底是何时藏在那里的?他都看见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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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花好月圆《周旋》
第13章 十三·冶金百炼今无几
青年冷着脸抱着剑,瞬间燃起李沽雪所有警惕之心,随后他便听见这人一句完全意料之外的“质问”。
“昨晚你是要帮傅岳舟,其余帮了我的,”温镜目光灼灼,“其余的你帮我皆是瞧见我姐以后。”
李沽雪又被说得一愣,…什么?
只见温镜正色道:“你若对我姐姐有意,也不是不可。你家住何方?家中有何人?要是婚娶过的就别往上凑了。家中田产几何?你武功不弱,想必师出名门,江湖上可有仇家?当然,首当其冲得我姐姐瞧得上你。”
李沽雪只觉温偕月就差说一句“恬不知耻”,他那个神色,仿佛在说你这号的小爷见过不知道多少。
什么警惕不警惕的都烟消云散,李沽雪哑然。说句实话,他感兴趣的事很多。武功剑法,他的差事,《武林集述》的去向,荣升台,广陵镖局,温家兄弟的身世和手上的功夫,等等等等,唯独没有一家有些热闹的酒楼老板娘。
虽说温娘子言语间爽利博智,是个妙人,可李沽雪指天发誓,他没起过这般心思。平心而论,李沽雪甚至觉得自己对她弟弟更感兴趣一些……
咳咳,没有没有,差事要紧。他连忙道:“…温兄多心,温娘子端秀慧达,气质高洁,岂是我等凡夫俗子可肖想的,实在是玷污了…”
自证清白还没说完,李沽雪忽然哑了嗓子,一向舌灿莲花的李爷忽然说不出话,因为他忽然看见对面的青年冲他狡黠一笑。这一夜一日,李沽雪从没见此人脸上有过“面无表情”之外的表情。他这一笑…
咳咳!李沽雪再度提醒自己,差事差事,差事要紧。他明白过来,原来温偕月是在拿他寻开心,他摸摸鼻子:“…温兄真的多心了。”
“嗯,”温镜忽然问,“你的剑有名字么?”
温镜神情认真,难得多说几句:“我观你出剑快而不乱,形散神聚,想必于剑道上颇有心得。你的剑招既出,仿佛其剑有魂,知你心意,想必是经年的佩剑,可有剑铭?”
李沽雪此时已经定神,只是未料他还看得懂剑法,还以为他只修刀呢,如此说来又不太像那个温家了,居庸温氏可是世代只修习刀法。他答道:“剑铭‘归来’。哎,你这样夸我——我可没有姐妹给你瞧上——又是为了什么?”
归来,温镜看了李沽雪的剑。剑客的剑一般是长者所赐,尤其是出身大家的子弟,佩剑从前有过哪些主人,剑铭因何而来,选材长短,仿得前朝哪柄名剑式样,总归有一番故事。可李沽雪却明显没有再多言的意思,温镜也不多问,也没理会他的顽笑,又去琢磨壁炉。
话说这玩意儿,烟是怎么散到地上头去的?他心不在焉道:“还说不是觊觎我姐?自报起家门来了。哦,没有姐妹,有兄弟没有?椿萱可茂?还有什么?一并说来,我自然替你悉数转达。”
两人之间一瞬间又从顽笑变得冷淡,温镜心里千头万绪,既担心温钰能不能平安抵达金陵,又担心钥娘和锐哥儿藏在百羽楼会不会被发现,还担心傅广业到底守不守得住,真打到这里,他该如何,是跑是战,跑的话带不带傅岳舟。
话说傅岳舟怎的还没醒,他爹不是说服的药几刻钟就能醒吗。
脑子里面思绪太多,他暂时就顾不上防李沽雪。
温镜不再防李沽雪还有一个缘故,他想了想,温钰筹备去金陵,凡事都没刻意避着李沽雪。温镜两辈子加起来或许比他大哥多活了几年,但要说江湖经历,温钰正儿八经见过从前家里父母门人行事的,耳濡目染怎么也比穿越来的文艺青年温镜强。温钰不避着李沽雪,说明在他眼中此人暂时是友非敌。
而李沽雪当时牵了六匹马回来,他这是算上了三人预备的坐骑。他以为要去金陵的是温镜、温家大哥、和他。既然他都打算要去金陵了,可见在扬州他没有旁的安排。
是以,温镜判断,这会儿李沽雪和他一样,一根绳上的蚂蚱,真有黑衣人杀进来,李沽雪还能返水怎的。
要返昨晚就返了。
“咳咳——”榻上的傅岳舟不知睡梦中哪出伤痛作祟,磕了两声,整个人颤抖起来,无意识中三两下扒开了胸口的衣物。温镜立刻探了探他的额头,烫得很。指尖掠过口鼻处,发觉傅岳舟连呼吸都是灼热的。
他迟疑猜测道:“发…热了?”好歹是没说出发烧感染、伤口消毒啥的。
李沽雪凑过来看两眼,摇摇头:“不是,他不是生病,是受伤,受内伤。傅家的家学原不是剑,是长戗,内功心法叫疾火斩。走镖确实使戗更相宜些,戗可单打,也可结阵,一寸长一寸强。要不说人是天才呢,他化戗为剑,改戗法为剑法,还改得如此天衣无缝——”
言归正传:“他们家的这个心法,走的刚猛路数,练功时须辅以三味川芎散,里头是些苁蓉、生姜、细辛等等,讲究的是聚气汇阳,力发千钧。这个,这一脉的心法一般血热,受了内伤,血气里的沸热就给激了出来。傅岳舟这些年打的底子又扎实,只怕是不好受。”
改戗为剑,原来如此。不过那什么散的温镜没听说过,听起来倒像是他姐每月里月事时要喝的差不多?温镜想着便一瓢水把炉火浇灭,既然热咱就别火上添火,李沽雪忽然又看见他自袖间抽出一条手帕。
那帕子一瞧便是缎面儿细棉的好料子,凝神看去四个角还依稀绣有紫阳花团,温镜一个大男人掂在手里大步流星,颇有些不伦不类。
他将木瓢搁回水缸,一矮身,自水缸后头拎出一坛酒。
温镜掀开塞子,将手帕整整齐齐叠了浸在酒坛中,而后稍稍拧干,一点一点擦在榻上之人的额上、面颊,又浸一浸酒,又去擦裸露出来的胸口、手臂。李沽雪眼睛一路跟着他的动作,心里头想,是不是事情其实没有他想的那么复杂。这人,他们家或许和荣升台并无关联,背后也没甚阴司纠葛,他之所以出手帮傅岳舟…单纯是看上了人家。
他这个小心翼翼的样子…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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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嘻嘻,你以为我看上小傅,我以为你看上我姐,就是没互相康一眼QAQ发现感情线有点慢热,没法,上本太快了,中和一下~
小傅家里是练长木仓。懂的都懂。
井,古代土地丈量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