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风登玉京 第8章

作者:金钗换酒 标签: 穿越重生

  另一个声音有些埋怨:“别提了,真是晦气,我家圃子主顾里的大头便是那广陵镖局,原订好的每日一早送到门房,一年多了都是如此,谁知今日敲门却怎么也没人应!”

  温镜眼睛一抬看向傅岳舟,出声安慰:“或许是有事耽搁了。”

  话没说完他自己都并不能信服。

  窗内愁云惨雾,相对无言;窗外插科打诨,嬉笑一片。外头几人闹哄哄又说笑几句,无非是你老小子恁地好命,跟他们家搭上关系,还能短了你的银钱不成,大约是今日有急事主人家不在。另一个说哪有短不短银钱一说,广陵镖局家大业大,必定是先头就预付好了的,左右钱是收进了口袋,有没有人应门又有什么打紧,转头再往外卖又不亏。

  的确没什么打紧的,商者唯利是图,这话听起来也没什么错处。

  唯一的错处,温镜看着窗外雾霭沉沉的黎明,想,唯一的错处怕就是,没人应门不是因为主人家不在,恰恰是因为主人家在,但是再也不能应门。

  胥浦这清晨是如此阴郁晦暗,让人几乎分不清是晨是昏,是阴是晴。温镜想,再过得几天,城中再说起广陵镖局这处的分号,未知还会不会有人赞叹一句“家大业大”。

  傅岳舟整个人仿佛是僵在了长条木凳上,刚刚受过伤的腰腹却挺得笔直。

  他沉默,温镜便也陪着他沉默。

  他有心问一问为何傅总镖没有选择跟着他们一起逃出来,却终究没有问。待李沽雪回来默然坐下,温镜便道:“事情有变,恐怕…”他顿一顿看一看傅岳舟,快速将方才外头菜贩的话略略重复了一遍。

  李沽雪凝重道:“与我所料不差,菜贩送菜想来走的是后门,幸而没走正门,我打听了,正门前一条街上都有埋伏。阿月,小傅,咱们还是略歇一歇就离开的好。”

  傅岳舟盯着面前的茶盏没说话。温镜最看不得人这个样子,便提议:“或者趁着天色还没大亮悄悄过去看一眼?”

  傅岳舟闻言摇头,声音很轻:“温兄,此举太过冒险,不如直接去金陵。”

  去金陵,那伙黑衣人敢夜袭扬州,敢埋伏胥浦,难道还敢攻金陵法源寺?傅岳舟咬咬牙准备站起身,他努力熄灭心里头回扬州驰援爹爹的念头。

  他选在胥浦停这一停原本是想领这里分局的人马,率众回去增援,如今看来却大约是再没有什么“众”可“率”。

  不知爹爹在扬州城是何情形。想到他爹,傅岳舟一时五味陈杂。他想起昨日冶金室角落里吃灰的一座架子,里面胡乱叠着些兵刀,不知道弃置了多久,各个都生了锈迹。傅岳舟当时远远看着眼熟,找了个由头过去仔细看了一眼。

  怪不得眼熟,兵刃各式各样,却在刃上不约而同有一枚龙首标记。

  那是…那是曾经在圩子口为祸一时的水匪,十二龙王殿的标记。傅岳舟当年误入匪窟,血战三天三夜,斩落了不知道多少带着这种标记的兵刃。

  却没想这些兵刃原是自家冶金室里打好出去的。

  怪不得,一帮乌合之众的水匪能用得上统一制式的兵器,怪不得短短时间内崛起,怪不得能堂而皇之在江上兴风作浪,那他当年所谓的“一战成名”,只怕、只怕是他爹做好的局…傅岳舟不敢多想。

  多看无益,多想也无益,他如今功力只恢复不到三成,他想去看一眼,上下嘴皮一碰,真正要去涉险的乃是温兄和李兄。

  傅岳舟极力想要掐灭的还有一个念头,他不知道现在回扬州,是给他爹增援,还是给他爹收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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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胥浦:仪征。仪征最早的地名是“蚁”,是西周太子蚁的封地。春秋时期伍子胥传说是在这里得到浣纱女和渔丈人的帮助渡江,投奔了吴国,因此称“胥浦”。隋炀帝开运河,在这里造了行宫名“扬子”,因此时人改称扬子,流经的长江这一段称扬子江。五代时吴国皇帝杨溥驾临此地,改名为“迎銮”。到了北宋,宋真宗信道,说是此地现王气,因此在这里塑真武皇帝像,因为仪容逼真赐名“仪真”。又到了清代,为避世宗皇帝胤禛讳,改名仪征。文中取古称胥浦。

第17章 十七·身名那复计当年

  金陵不见峰。

  细论起来其实不见峰还不到金陵,只是毗邻,真正算起来是在江都郡六合县辖内。此地南北通达,东西贯通,按说是个交通要塞,可却又都差着些:东有扬州南有金陵,因此水路陆路虽说皆通此地,却繁华不起来。

  但江湖上却无人不知六合,因为六合县有不见峰。两仪四象,六合八荒,这本来是道家的说法,但江湖人知不见峰却是因为佛家的一座庙——六合不见峰法源寺。七十二庵九百九十九佛,不见峰漫山皆是法源寺的经堂佛殿,每一缕山风都仿佛沁透檀香,每一级石阶都仿佛淬着铭文。

  踏出六合,红尘不见,佛法万象,释家之源,法源寺。

  温镜来到不见峰已经三日。

  这三个日升日落之间江湖上发生了两件大事。其一是广陵镖局傅家惨遭血洗,扬州总局上下两百余口一夜之间伤亡大半,傅总镖身负重伤不知所踪,各处分号一夕之间也全部灭门。据闻祸起一本账册。而这本账册,江湖上说起来心照不宣。傅总镖的遭遇万众瞩目,更多的却是在瞩目这本账。

  其二呢,几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于金陵法源寺击出一百零八记梵钟,声称受了傅总镖所托,要召集武林大会。再据说,他几个手里握着的就是给广陵镖局引来几乎是灭门惨祸的那本账。

  这时就有知情的扬州武林人士说了,广陵镖局出事当天,似乎是把一本什么账册托付给了城中白玉楼。

  白玉楼江湖人是没听说过的,但他们听见了钟声,不管远隔几千里,大家都知道法源寺的青铜大钟响了起来。

  《百丈清规·法器章》中说:“大钟,丛林号令资始也。晓击则破长夜,警睡眠,暮击则觉昏衢,疏冥昧。”这是寻常的晨暮钟,三记便可;逢五、十、佛诞也不过三十六记,而一百零八记撞钟江湖上已是经年未闻。

  佛钟平日里作报时、祝祷用,若有变故则是示警、召集。江湖中人,拜山求佛,此外若有冤屈、不平,或者干系重大之事,皆可向方丈请愿,借一借法源寺的青铜大钟,召一召想见之人。

  这里头第一要看方丈大师领不领你的愿。若你陈了情,方丈裁定,此事不冤或者鸡毛蒜皮,自然不会消耗法源寺的声誉为你发召。第二要看召来的人买不买账。法源寺把人请来是为了说和解释,冤家宜解不宜结,若应召而来的事主不买账,自然不会找法源寺的麻烦,只会不与撞钟人善罢甘休。

  因此若想上法源寺撞钟,就须得好好掂量掂量自己手里的筹码和手上的本事。

  而此番召的是,当时温钰冲方丈智苦叙不卑不亢道:“召的是想应召之人,不是晚辈想召谁,是晚辈手里的《武林集述》想召谁,也是谁想应《武林集述》的召。”

  苦叙大师思虑良久,召集法源寺长老商议一番,终于唱一声佛号答允:“施主所求须撞钟一百零八记,不得歇息不得暂停,施主若是想好了便去罢。”

  撞钟能有多难。

  撞个一两下的自然不难,难的是不许间断敲击一百零八下。不见峰顶的这一座庞然大物高六尺,口径最宽处足有十五尺,撞钟所用的木榫也不是寻常木料,又粗又重,比成年男子髀骨还粗,温钰和李沽雪撞完钟两天抬不起来手。

  当时温镜原本要接李沽雪的棒,也敲个几十来下,叫李沽雪回绝,理由倒也充分。

  “阿月,咱们总要留个手脚行动自如的罢?那位——”李沽雪往山间的某处斋房挑挑眉,是指傅岳舟,“——伤也还没好利索,明儿我起来怕是衣裳袖子都伸不进去,还指望你呢。”

  他说的像是顽笑,其实考量得也有理。今日撞了钟,离得近的门派可不这两日就陆续能到,他们仨连上傅岳舟,若是一个能提得动兵器的都没有,看起来就像是任人宰割。

  当然法源寺自然也不会叫他们几人在寺中就遭到什么不测,可“比试”、“请教”大和尚们也管不了。即便没有找茬的,武林大会,江湖上各家各派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怎么算他们仨都是小辈,小辈坐等前辈们上门,见了面连兵器都不带,是看不起谁。

  考量得虽没错,温钰听了却扬起了眉,无他,他一副语气暧昧难言,涉了十成十的风情。

  温钰冲李沽雪扬眉,李沽雪也不示弱,两个撞钟人扬来扬去,眉毛直要舞到天边儿,温镜只当没看见,面不改色道:“那你就别穿,跟傅岳舟一齐在屋里躺着,他真病,你装病。李兄真乃义士,为救傅氏幼子身负重伤,这大仁大义的佳话传到江湖上谁不夸一句英雄出少年。”

  李沽雪一面运足内力抄起木榫一面垮了脸,英挺的眉目故意耷拢下来作得一个苦相,嘴上叹道:“我原本引你为知音,我岂是沽名钓誉之辈,你岂能不知,唉。”

  一路同行,温镜早就习惯了李沽雪不着调的逼啦胡话,他冷冷道:“敲钟脑子敲坏了?有空不如想想怎么料理那本账。”

  顽笑终归是顽笑,几人另有正事要思虑。哪本账,自然是《武林集述》这本账,可实在是烫手的山芋。

  这几日内除却先前那两件大事,还有一桩,却不能全然算作是江湖事。若问江湖人,也大多摸不清头脑。同分号遍布江南淮南的广陵镖局相似,有一家钱庄的分号也忽然关了七七八八。

  荣升台,宫室荣与,蕃衍盈升,第一钱庄荣升台,忽然没落。只不过相比于广陵镖局人尽皆知的惨剧,荣升台没得十分悄无声息。既不知是否是得罪了人,也不知原本的东家下落,就这么覆灭。

  荣升台没了,广陵镖局也没了,盯着《武林集述》的那些眼睛自然就要盯上了白玉楼。

  烫手的山芋原本没烫着自家的手,还可作壁上观想着浑水摸鱼,如今是连着山芋带着火盆架到了他们脚下,再躲不得半分清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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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二回三出复叶:二回,一个叶柄上的小叶为一对一对的;三出,每个小叶上生三片叶子;一个叶柄上只有一片叶子的是单叶;既是二回又是三出的是复叶。比较典型的二回三出复叶植物:牡丹。

  金陵:文中的金陵在晚唐之前更广泛的称呼是润州,润州包括现在的镇江和南京大部,时人也称润州为金陵。

第18章 十八·遥向青峰礼磬声

  撞钟其实是无奈之举。

  温钰在不见峰上左等右等,过了两日才等来落荒而来的三人,一路上袭杀不断,三人皆是精疲力竭。几人一合计,这些袭杀是为了什么,一方面是傅岳舟,一方面还是要落在《武林集述》上。传言都传了出去,明明白白说了,《武林集述》托付给了白玉楼,温钰和温镜可不想白玉楼成为第二个广陵镖局。

  只有在江湖上过了明面儿,和这本账彻底撇清,否则只怕永无宁日,破釜沉舟,温钰这才痛下决心向苦叙方丈请愿敲钟。

  好在温钰到法源寺那天,立时就交了一本《武林集述》给苦叙,还是密封好的,迄今为止还没人知道这世上有两本《武林集述》。

  至于这“唯一的”一本作何打算,温镜有一点很随温钰,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天涯海角我也必不与你善罢甘休。他们平白无故成了众矢之的,白玉楼猝不及防入了世,这里面第一要算在傅广业头上,第二,一路从扬州紫竹寺逃到金陵法源寺,一波又一波痛下杀手的人难道就这么算了?参与袭杀的无论是什么人,除却黑衣人自然还有一些“江湖正道”。或许温镜他们没办法一家一家搞清楚,但左右是受《武林集述》掣肘的人,是受这本账威胁的人。

  那么“唯一的”这本《武林集述》还大有用处,一切只等三天后的武林大会。

  于是温镜在不见峰的日子忽然变得又快又慢。不过三日时光,能有多久,按说是很快的,但个中煎熬和忧虑又使日子分解成了一分一秒,每一寸光阴都既平静又焦灼。

  何以解忧,唯有练刀,因此这日他在不见峰半山腰练刀。

  许是一路逃亡内力消耗太大,温镜近日练刀总觉得有几分凝滞。这也不是第一次,他们家的心法有九重,每上一层从内家气劲到外家功夫都会相辅相成跟着递进。

  内力是一种很玄妙的感觉,温镜形容不出来。运气的时候仿佛能调动体内无穷无尽的暖流,自丹田潺潺升起,凝于足则身轻如燕,御于刃则重逾泰山。

  而他现在才不过才第五层而已。每次进阶都是一个坎儿,凝滞是常有的。下一层境界无法想象,内力会更加深厚和精纯。内力喷薄,也就意味着承载气劲的筋脉也要跟着拓宽。拓宽筋脉从来不是轻松的事,温镜记得他入门的时候就是钻心蚀骨地疼,此后每次进阶更是一次比一次来得凶。

  他隐隐有感,觉得下一次进阶或许近在眼前。

  可他还没准备好,近来他越发觉得刀不趁手,他的招式纯熟于胸,他的刀却不能自如。

  温镜见过温钰练刀。温钰使长柄刀,却不似寻常的刀那般分刀柄和刀刃两部分,温钰的刀更像是在矛上头接了刀刃,刀柄直连到刀刃顶端,立在地上足有三尺高,舞起来虎虎生风。可这么一口刀到了温钰手里,却仿佛轻飘飘的,所谓举重若轻,招式也是轻轻柔柔地递出去,刀柄握在他手中不像是刀,温柔得仿佛是一柄伞,带来的也不像是杀气,仿佛是微雨里的一片晴天。

  第七重《春山诀》正当如此,温钰的刀和他就很合。

  温钥练刀温镜也见过。温钥惯用环首刀,刀身精巧可隐于袖中,她的刀明快非常,一招一式绝不拖泥带水,温钰毕竟多练了小十年的内功,运气于刀,以气见长,但单论招式,温镜觉得钥娘实在更加天赋异禀。刀谱口诀人人可背,但一刀祭出,是横砍还是竖劈,下一招接什么,哪两个招式前后搭配或有奇效,哪一招接上去或许要稍稍斜一点角度,不能生搬硬套刀谱,这些旁人领悟要好几年才渐渐摸到些门槛,钥娘仿佛天生就能知道。她出刀常有神来之笔,她的刀也最快,刀式最多,变化最繁,最是轻巧,一旦近身,叫人应接不暇。

  相较之下,温镜很有自知之明,他就没那个机灵劲儿。刀法上没有灵犀闪现的天资,年岁所限,他也没有那个睥睨宵小的内力。不仅如此,他也不像哥哥姐姐,说不上哪种刀更顺手、更令他钟情,好像都差不多?

  反而之前一路上行来,袭击常常突发而至,或者战局混乱,他不得已有时用到剑,反而好像很顺手。有时是夺的剑,有时是李沽雪的剑。傅岳舟是时重伤在身,很多时候温镜和李沽雪是联手退敌,李沽雪的剑很是精妙,搭手下来那些招式看得多了温镜觉得很有些启发,加之实战总是更能催人成长的,温镜总感觉有些进境。

  但他练刀就是时有凝滞。

  一招春日碧融使完,收刀归鞘,温镜闭目沉思。

  吗的还是技能没点满。为毛我就没有金手指呢?温镜记得大学的时候听室友念叨过一部什么穿越小说,睡着觉武功就能嗖嗖地长,为毛他不行。

  要是他现在的武力值能double一下子,那他还担惊受怕个毛。谁觉得《武林集述》在我家要找我家麻烦?站出来给爷看看。谁派的黑衣人追杀爷?头套摘了咱好好比划比划。

  那好像…乘以2不大够,得乘以20。啊我这个普通的菜鸡,像我这样平凡的人。

  表面上,年轻俊秀的刀客,立于山间,长眉微蹙,似有所悟;内心里却早已开启吐槽模式,甚至哼起了歌儿。

  唉,技能没点,脸又黑,又没充钱,只好肝了,众所周知,勤能补拙,再走一圈气吧。寺庙也有好处,这处斋房安静得很,离香客云集的几座佛殿都很远,除却来送饭的小师傅,旁的和尚也很少来。法源寺这一代苦字辈高僧都有哪几位来着?

  他感觉面前来了一个人,他睁开了眼睛,李沽雪单手负剑,面色古怪地瞧着他。

  …

  温镜沉默片刻,镇静道:“走两招?”

  李沽雪摇摇头,也正经道:“多练无益,你心中有疑,不能一往无前,练再多恐怕进益也有限。”

  温镜微微睁大眼睛:“你知道我有疑问?”

第19章 十九·踏天磨刀割紫云

  “嗯,”李沽雪上前与温镜并肩而立,直面凛冽的山风,“你当初学武,为何选了刀?”

  因为温家人都是练刀的,《春山诀》是一本刀谱心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