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风登玉京 第86章

作者:金钗换酒 标签: 穿越重生

  “皆掌导扬风化,…”《唐六典》

第199章 一百九十九·清流平岸舟行疾

  无名殿。

  温镜坐在窗前摊开几页笺子,无名殿三个字在脑中反复掂量,食指曲起无意识地在案上一遍遍敲过。

  往事已矣,过去的事和过去的人他原本奉劝过自己不必再耗费心思,可如今看来,不费一费心思是不行。倘若果真是无名殿…他翻看白玉楼为数不多的和无名殿打交道的记录,可以啊,竟然是无名殿。原以为李沽雪顶多是什么兵部辖下料理江湖事的门户,没想到是可上达天听的无名殿。

  再想一想也合理,寻常州府怎么管得了当年的居庸温氏。实在是,温镜兀自笑起来,从一开始就该想到的。荣升台是皇商,能料理皇商的能是什么人,也只能是皇帝的人。

  人家可不是什么小喽啰,咸阳一观,如今是发号施令的人物了。

  话说回来,这几年查居庸关案他们姐弟进展不多,尤其朱明死了以后基本搁置,如今倒是天上掉下的线索续上了茬。至于旁的,温镜慢吞吞将笺子叠起来搁好,算了。

  正在这时,或许是夜太静,又或许是月无明,今夜终归有哪里不对,温镜敏锐地朝窗外望去。窗外一道破空之声攸地逼近,一息以后温镜面前多了一枚箭。箭身中棱长脊,两侧有羽,箭头扁平锋利,带着一封信扎在案上直有寸许,真正意义上的入木三分。而窗外茫茫的静夜安谧如斯,射箭的人不知所踪。

  细观此箭,羽翼却比寻常的箭矢要长一些,白羽足有温镜半个手掌宽,乃是一枚大羽箭。

  良相发顶进贤冠,上将腰间大羽箭。虽然本朝在兵器这项上监管不甚严,刀剑橹弓民间皆可锻造交易,只要不沾甲弩矛具便随意百姓们佩带,但是这当中却并不包含大羽箭。大羽箭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游猎储兵不用这种箭,上阵杀敌也不用,只有开战前誓师开封箭矢,祠五兵祭六纛宣七恨,这上才会由主将射出大羽箭。

  如今咸阳无战事,偏偏有人在温镜的二层小楼外头射进来一枚大羽箭。

  温镜掀开信来看。…十月十,曲江池,白玉宴上无宾客,赤血染桂枝。十月初十有人于望江楼设宴围杀你兄,欲知详情,今夜子时,城外详谈…

  子夜,温镜望一望案上的烛漏已是亥时三刻,他没有犹豫,拎着采庸纵身一跃,直接从小楼上跃进了咸阳的夜。

  几乎是紧跟着他的身影,院外有一个人提着剑现出身形,追随他而去。

  ·

  初十,温镜心里清楚这封信的蹊跷,今日初九,越过今夜就是初十,万万来不及向长安去信询问再等回信儿,唯有先赴约一探究竟。而若说写信人真的有心预警,真的想帮白玉楼逃过一劫,那这信便不应该出现在咸阳信樗坊,而应该出现在长安隆庆坊。

  因此传信之人目的就是引他一见。

  又如何?明知山有虎,偏偏向山而行,温镜抱着剑凝望黑沉沉的水面,找上门的麻烦一如想见你的人,他们总有法子,躲是躲不开的。

  只是写信人约在渭水边却不知是何缘故,子时近在眼前,到底会是谁?

  忽然一阵北风呜咽,温镜蓦然朝远处河上望去,下游飘来一叶小舟。舟没什么,每日渭水上行的舟船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奇就奇在这小舟并没有人撑船,舟上只一人孑孑独立,而小舟依然地驶得飞快。还是逆流而上,全凭舟上的人内力驱使,温镜握紧手中剑。

  来人温镜看一眼就收回目光背过了身,没别的,此人一身宓紫戴有面具,而温镜平生最讨厌藏头遮脸的人。

  面具人朗声笑道:“这位可是白玉楼二公子?”

  他轻功很好,衣袖一鼓瞬间来到岸上,温镜仍旧不动,心里吐槽怎么你约的还有别人吗,嘴上只是道:“愿请教阁下名讳。”

  “不忙,”面具人呵呵笑道,“二公子英才神纵俊骨天成,老夫神交久矣,今日才有缘得见。”

  他自称一句老夫,想来年纪不轻,温镜凝神感知,神情渐渐变得凝重:这个面具人内功很深厚。又是留信又是驾舟,你气势拿得足咱也不能输啊,温镜混不在意似的,继续背对着面具人意态悠闲道:“比不得阁下逆水行舟的风采。”

  言罢他转过身。

  甫一见他相貌不知为何面具人稍有停滞,一息过后才重新开口:“二公子上头有位兄长这世人皆知,不知家中还有些什么人?”

  温镜淡淡笑道:“怎么阁下是要给温某说亲么?”他笑意淡下来,“我没有见过你,深夜相邀到底所为何事,不如直言。”

  不然真的要忍不住,真想一剑给你脸上的龟壳劈开哦。

  闻他此言面具人也不再遮掩,右掌伸开捏一个起手式:“请。”

  温镜也不磨叽,一剑祭出第一招便直取面具人掌心。倒不是他逞凶斗狠,而是他感觉得出对方内力深厚,而与这种内功厉害的老怪物缠斗,那是纯纯的冤种,哪儿耗得过人家?唯有以快取胜。

  一夕云遮雾起,渭水河畔愈发阴沉,咸阳城外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天。白日里这处摄武擂台热闹喧天,夜间也依旧不安宁,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四野郁郁,压得人有些透不过气。

  李沽雪猫在擂台上,到河边按说还有些距离,可是两名高手不遗余力的相争却波及甚远,李沽雪掌中“归来”也感受到威压,颤动不止。比手里的剑更挣动难安的是胸口的一颗心。李沽雪观战,越观心里越七上八下:看得出,两人功夫…似乎有些师出同源的意思,只是一方较另一方多出一二十年的苦功,功力不可同日而语。

  正逢此时,温镜手上积攒了一套春风拂夜,李沽雪知道这招是《春山诀》里最为刁钻凌厉的招式,讲究迅捷无声、取人于无形,如今阿月的剑今非昔比,这招叫李沽雪去接恐怕都不是那么轻易。可是面具人毫无所惧,一双肉掌轻轻巧巧对上,一掌一剑内力喷薄,轰地一声两人分开各自落地,温镜脸都是白的。

  李沽雪没再观望,长剑锵地出鞘加入战局。

  温镜与面具人交手许久,场面上暂时维持住势均力敌,采庸的速度快到了极致,他碧云行天一步一步也行到极致,但这也暴露了一个事实:单论内力他并没有胜算。他维持不了多久,剑招越快消耗越大,因此李沽雪一剑加入战局的时候温镜是松了一口气的。

  有些微微的气恼和疑惑,但也确确实实松了一口气。紧接着他的一口气又提起来:为什么李沽雪来的这么及时?不早不晚,恰在此时出手来助。

  大羽箭传的信和行舟的面具人会不会都是李沽雪的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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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良相头上进贤冠,猛将腰间大羽箭。杜甫《丹青引赠曹将军霸》

第200章 二百·岁晚江空一怅如

  心中有疑,温镜手上出招难免有所保留,这可出了大事。

  从前温镜和李沽雪练剑,采庸和归来任谁都说从未见过这般的默契,两柄剑仿佛一座铸剑炉里头烧出来似的珠联璧合,两个用剑的人仿佛心有灵犀似的天造地设,然而今日狠狠翻车,在面对前所未有的一名强敌时翻了车。比如有一回温镜攻面具人颈侧左面,李沽雪恰恰一剑也从左面赶到,面具人便借着他的剑势躲过了温镜的剑。

  温镜越打脸越黑,你踏马是来帮谁的?!

  正在这时,西北面车马突鸣,三人同时向咸阳城的方向看去,正有一行人往这边赶来!

  会是谁,是守军察觉到了兵戈之声赶来巡查?还是旁的人,旁的第四波人今夜也到了渭水边?

  温镜心中愈发不耐烦,挺热闹啊打麻将是不是,得了,也别纠结李沽雪哪边的,速战速决,胜就胜负就负,采庸要见一个分晓。

  倒是巧,场上做此打算的不止他一个。面具人左右开弓应付两把剑仍旧游刃有余,忽然左手并指伸出,似乎是要空手接“归来”的白刃,李沽雪便去夺剑。谁知面具人竟趁着这个档口一掌挥去,夜色里一枚浑圆的玉石自他袖中飞出。

  这可惊了两人一跳,打一晚上这人也没用过暗器!且这玉石实在眼熟,太乙峰上明逸臣藏在玉石里的毒烟历历在目,这个面具人竟然也使暖玉生烟之术!

  温镜没做多想凌空调转剑势,一个巧劲将那枚玉石打入河中。他回首去看李沽雪,他却没看见李沽雪。原来那面具人先前并不是要夺李沽雪的剑,而是一指弹飞他的剑,“归来”飘飘荡荡竟也向河中心坠去!李沽雪不得已飞身去接,而此时温镜挡暖玉生烟的剑招已老,青黄不接,面具人竟然趁这时机遥遥递来一掌!

  一掌正中温镜胸口。

  远处马蹄声越来越近,面具人一击即退,紫衣斑驳飘摇,飞回舟上远逝而去,很快不见了踪影,也没有人顾得上追他,李沽雪惊呼一声飞回来扶住温镜:“要不要紧!”

  说着要去把脉,温镜一把反手抓住他,单膝跪在地上胸中翻腾不止,猛然一股腥甜涌上喉头。

  这时几匹青骓驰行而至,领头的竟然是…裴玉露,他急急喝道:“温兄!心头血可不敢咽,要吐出来才好!”他朝温镜伸出手,“我本出城归家,没想到竟遇到二公子在此遇袭,我观二公子伤势颇重,不如先回咸阳修养。”

  他说的“回咸阳”,其实是说“跟我回咸阳”,温镜也明白,裴玉露是提出可以治他的伤。另一侧李沽雪锲而不舍抓住他:“你的伤耽搁不得,我助你疗伤。”

  两边儿跟拔河似的,温镜居中,胸口剧痛,脑袋也跟着疼起来。要说温二公子实在不是一名称职的病人,他又一次未遵医嘱,唇齿间腥气弥漫半点也没往外露,全部泯回胸腔,一时间他简直怀疑血气蔓延进眼眶,看周遭什么都血茫茫的一片。

  面目模糊的一人道:“二公子随我回城罢。”

  面目模糊的第二人道:“阿月,让我给你疗伤。”

  那你们打一架吧。又一股血气反上来,温镜勉力伸手从怀中扯出一只瓷瓶。

  “这是什么?”李沽雪眼疾手快扶住他的手抿开盖子。

  一股草药清香扑鼻而出,裴玉露脸色一变:“…师父?”李沽雪也认出那只瓷瓶,正是昔年太乙峰上裴游风所赠,裴玉露目光闪烁:“这药观之确实乃神丹妙药…”

  温镜几不可见地摇头,几乎跪不住,劈手要夺药。但是他伤势实在太重,因此这劈也不是劈,只软绵绵搭在李沽雪腕上,李沽雪不再犹豫,瓶中统共三枚药丸一股脑送进他口中。“好些没有?!”李沽雪害怕他气血上涌菅口蔽塞,说着一只手臂揽着他另一只手就想擒开他的口鼻查看。

  手却被温镜一把扣住,李沽雪忽然指尖微动,敏感地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濡湿自己的手指,那是…那是怀中的人口中鲜血洇出,却不愿外露,因扯过他的手掌遮挡。

  一时间李沽雪只觉得自己的这只手从指尖麻到手腕!再沿着手臂麻到胸口!若非万不得已温镜必然不肯如此示弱…到底是多重的伤?!

  捧着一只手掌挡在面前,温镜便这般冲裴玉露微微一颔首:“不早了,改日再登门致谢,告辞。”

  裴玉露神情有些矛盾和犹疑,松开温镜,这时药力稍稍使温镜恢复一些力气,他站起来头也不回地飞向咸阳城,李沽雪紧随其后。待回到信樗坊小院,两人几乎是从二楼窗上跌进房中,李沽雪僵着一只鲜血淋漓的手去看温镜的伤,温镜却没顾得上,靠在墙上示意李沽雪噤声。

  十息之后,四周依然万籁俱寂,温镜叹气:“没有马蹄声。”说罢放心大胆晕了过去。闭上眼之前,他看见李沽雪惊慌失措的脸。

  要说此番是温镜轻敌,他权衡左右觉得白玉楼在江湖上没什么你死我活的仇家,因大喇喇赴约,白面具先开头也不是讨命架势,没成想这老怪物不按常理出牌,冷不丁忽然偷袭,这一掌伤温镜伤得颇重,一年岁末,江山岁晚,他这一睡,果然晨昏冷热都未令他醒来。

  不知过得多久,他好像做了一个梦。具体梦到什么很模糊,但他知道梦里周游之地很冷。不是扬州的轻寒也不是长安的隆冬,而是一种更为凛冽、更为铺天盖地的寒冷,这寒冷不能凭几件冬衣抵御,也不能用一身内力撼动,是兜头盖脸又钻入骨缝的冷。

  四周大雪绵延,似乎到处都是冰雪。

  还有山,很高很高的山,温镜记得自己一开始还能使碧云行天,而后开始御剑,再后来风雪摧枯拉朽,他只得拄着剑一步一步拾级而上,采庸嵌进白雪似乎即刻就会被冻住,剑格上的松石倒是被山风所激,肆无忌惮地鸣响起来,其声如乐,其韵似笙,只是…

  我弹响采庸,可你又在何方?回答他的只有昆仑满山寡淡的白和争前恐后扑来的掩面的雪。

  温镜睁开眼。

  一旁李沽雪重重吐出一口气,慢慢俯下身,额头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你再不醒我就要带你去仙医谷。”

  温镜眼睛低垂没有说话,脑中是昨晚的事。裴玉露若真是恰巧路过好心施救,为何不跟来自己这小院“医治”?没道理,咱们这院儿里他们楚家人又不是来不得,又不是没来过。那么他便不是“路过”,昨夜里的大羽箭和白面具恐怕都是贵妃党…左右与榻边这人是无关。

  榻边的人还是昨夜的衣裳,甚至血污也没来得及清理,好看的眼睛里血丝密布,倒没有很萎靡邋遢,反而整个人都显出一股潇拓沧桑的味道。唉,脸还是能打。温镜重新闭上眼:“你昨日一直潜伏在我这院中么?”

  “没有,”李沽雪抓着他的手不肯松开,咽下满口心酸道,“哪敢进院,早就被你发现。”

  嗯,温镜心想,所以这人只是…在暗处守着这座小楼,发觉自己深夜提剑外出,不放心,因此跟着,昨夜里他是错怪人家了。

  李沽雪说着严肃起来:“阿月,仙医谷即使今日不去,你迟早也要去。我观你脉象不很好,似乎、似乎…”很严重。

  他脸上的忧心做不得假,还这样默默守候…温镜看在眼里胸口又酸又痛,他很确信不是内伤的缘故。脑袋也又沉又晕,恨不得借榻边人的肩臂枕一枕。

  怎么办呢?

  不行,不能放纵。温镜祭出全副毅力抵抗贪图安逸的念头,告诉自己得想个法子把人打发走。他嘴角挂上一些笑意询问:“似乎什么?”

  “似乎有内伤的痕迹。”李沽雪忧心忡忡。

  “哦,”温镜笑意变深,手指在李沽雪掌心细细摩挲,“有内伤的痕迹么?”

  此刻他笑得却似乎有些别的意思,李沽雪一时摸不着头脑,手上先酥酥麻麻地发起痒来,而后脑子也跟着犯起迷糊。他看见枕上的人染着干涸血迹的嘴唇一开一合:“是不是要双修才能好?”

  那双唇不知收敛,见他不答,继续冲他笑得佻薄:“你是不是想要我?”

  …

  咸阳城白玉盟掌事一大早绕过红柳道行至信樗坊,昨儿的擂台他也在,却不知二公子作何打算,这往后的路还须好好合计合计。这掌事也是从前扬州就在的老人儿,目前管着咸阳大小事务,身上功夫自是不弱,甫一进门就是一惊,他听见小楼上有两道呼吸声。

  这是?这个时辰,难道昨夜里有客人留宿?唔…管事老老实实在院子里等候起来,恨不得将院中的红豆树看出个花。却忽然楼上咚地一声,紧接着正堂的门砰地推开,步出一名玄衣人,管事连忙揣着手恭敬立在一旁。

  看得出这人似乎是片刻也不想多待,走得很疾,擦肩而过的时候管事瞥去一眼,发现此人神情颓乱眼睛还有些红。不,是非常红,楼中发生何事?掌事不知,他目送黑衣的客人闯出院门,忽然生出些疑惑:这行头怎恁地眼熟?

  却顾不上许多,楼上二公子已开口唤他。

  不一时就有一骑携一只木匣出城,里头静静搁着两封信并一枚大羽箭。今儿天好,秋高气爽,风也不强劲,渭水上风平浪静毫无痕迹,快马加鞭渡过河水,想必午时前后就能到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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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