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风登玉京 第93章

作者:金钗换酒 标签: 穿越重生

  温钰眼眸依旧浓雨氤氲:“那你总知道晴时的来历。”

  晴时刀多方举证,如今看来应当正是温擎将军遗物,那么李沽雪当年送来给温钰就实在是…

  这可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李沽雪急道:“晴时也真是意外!我真的不知情!”

  他一剑扛住温钰横斜的一刀,他知这招叫做斜光宿霭——睥睨斜光彻,阑干宿霭浮,这招在阿月手上如新柳扶风,月照阑干,可是在温钰手里则如阴风怒号,遮天蔽日!李沽雪心里咆哮,讲点道理啊大哥!

  大哥很讲道理,一面接下一招一面又发问:“好,晴时当你不知情,那你当年接触我们难道也是不知情而为之?”

  这句“不知”略有些困难,当初李沽雪接近温镜就是因为路过看出他的轻功是碧云行天,因此说全然不知情显然言不尽其实。李沽雪一声叹息憋在胸口,心想这找谁说理去。

  正在这时,两人同时停手,院中一棵红豆并几隅湖石已经不成样子,不过谁也没空去看,小楼上不知何时温镜站在窗前。

  他哑着嗓子唤道:“哥,住手。”一时间温钰脸比刚开始更臭,李沽雪则眉宇一松,温镜右手虚握成拳抵住下颌咳两声,又道,“哥,你进来,我有话对你说。”

  温钰没说什么翻身进楼,院中李沽雪落在地上,遥遥望一眼楼上闪烁的烛光。他忍不住心里有些按捺不住的欣喜,因为通常来说见客有规矩,先人后己,主人总是要先见和自己没那么亲近的人,而眼下先进去的是温钰。

  李沽雪一面告诉自己不要像阿月说的脑补,一面忍不住心怀希冀:两人碰一块儿虽然总是命途多舛,但是重逢日久朝夕相对,有时同塌而眠温镜窝在他怀中,那副安谧的神情一如往昔,又一同历过生死…是否总算追回一些往日的恩情?

  他在楼外心事悄悄,温镜在楼中语焉了了,楼外的人想的是先人后己,楼中之人想的是先易后难。李沽雪在院中抱着剑冲一棵枝叶凋零的红豆树嘴角噙笑,温镜在榻上白着一张脸冲温钰淡淡道:“不要相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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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睥睨斜光彻,…《新城甲仗楼》中唐·张籍

第213章 二百一十三·虎符龙节在岐路

  温钰却没理他这话茬,径自训斥:“我还以为…叫我来何事?咸阳管事那副火急火燎的语气,我还当怎了。”

  晌午殿中省尚药局随驾来咸阳的御侍医和典药几乎来了个齐全,这盛况温镜没看着,因他只摇头:“不是我叫的。”

  那是谁叫的不言自明,温钰撇过脸别扭道:“算他姓李的还有点良心。”只是温钰面上并没有很松泛,伸手扯出温镜枕下露出的一个角的书册,问道,“你向我要来这东西就是给他看的?”

  温镜眼睛也跟着那几页东西,眼神意味不明:“没有。”兄弟俩之间一时寂然,温镜忽然道,“大哥,对不住,朱明的事我没控制住自己。”

  想起那时他走火入魔的惨状两人都不愿多言,温钰手掌拍在他面颊上:“好端端的想这些做什么?你杀人总比被人杀好,占人便宜总比被人占便宜强。”

  “不是我一定要想,”温镜听懂了“被人占便宜”的言外之意,笑一笑又轻声解释,“有时会觉得父亲的案子三大罪名,贪赂粮草反而最无关紧要。”

  另两件一头是通敌叛国,另一头是犯上弑君,他们手里一本《幽九州计簿》纵能洗清贪污的罪名,另外两件依然是死罪难逃。温镜继续喃喃道:“若是还留着朱明就好了。”还可试着再撬一撬他的嘴。先前得知李沽雪是无名殿出身,还想着或可借他之力,如今…

  罢了。

  楼中一片安静,李沽雪奇怪地仰头,为了避嫌他纵身翻出院子远远地候在夜色里。

  咸阳正月的夜依旧地北风彻骨,吹在窗子上吱吱嘎嘎地响,声音比先前有两个人在外头大打出手还大,温镜心想,怎么之前能睡得着?仿佛完全没被打搅似的。是不是、是不是有他在身旁…温镜闭一闭眼睛,告诉自己有些温情不可贪恋。

  良久兄弟俩同时开口:“有一件事…”

  温钰笑起来:“兄友弟恭,你先说。”

  温镜也笑,叫了声哥:“你说吧,你要真心疼我你就让我喘口气。”

  温钰原想说咱俩可能不是亲兄弟——这事他早有怀疑,钥娘比温镜就大一岁,而钥娘是九月的生辰,温镜则是翌年七月。九月上刚生产,若想来年七月再生一个,那么没出月就得再次有孕,就这还不算早产等等之类的状况。温钰觉着以自己老爹的为人,没出月呢那是什么禽兽,不应当。

  正因为不是一母同胞,担心这孩子恐是受自家牵连,千里逃亡还替自己挨巴掌,温钰从小到大对温镜格外严厉,生怕把个别人家孩子养歪。

  南风这点子破事也是此理。时人虽也有男子结亲,但到底娶妻生子才是正统,才是阴阳调和,才是仰承天道。温钰一早知道自己的德性,当年甫一发现温镜的苗头他原地大惊失色:皇天在上,这孩子别是被我带坏的罢!

  种种纠结不足为外人道也。

  今日临到话头他却也有自己的考量,一来当时自己实在年纪太小——五岁的孩子记得什么,只记得有了个小妹妹,然后不久忽然又有了个小弟弟。不记得具体情况,又不能单凭那个白先生一面之词,真相自己都知之不详,又让他告诉温镜什么?

  他又听见温镜这句。温钰深深看一眼榻上虚弱的青年,心想无论是不是亲的我都疼你。

  他清一清嗓子:“我要说的是之前你托我查的白先生。”

  温镜一惊,一想到这人可是贵妃家的军师,别是发觉九嶂寨是他点的火继而找温钰报复吧!他挣扎着要坐起来:“他去找你了?”

  “你躺下,”温钰板起面孔,“一惊一乍像什么样子。”

  温镜上下打量,看他好好的,遂笑道:“跟你我装什么样子,他去找你而后呢?”

  而后温钰把白先生的原话剃头去尾讲了一遍,也提到温贵妃,但多的一句没说,温镜听完面露深思:“哥,咱爹的罪说到底是皇帝定的,他怎么说的仿佛完完全全是云氏作祟?”温钰没打断他,就让他自己想,他便又道,“还有那三个罪名,白先生难道不知道?”

  一语切中要害,温钰很满意:“他自然知道,我估摸着他透露的所谓‘勾结圣毒教’就是连的‘大兴巫蛊,犯上弑君’这项。这位白先生,人家目光可不单单落在一座九嶂寨上,人家一盘棋可是大得很。”

  “纵然是大局为重,可他真能尽弃九嶂寨的前嫌?”温镜不大相信。

  温钰哼笑:“他是想让咱们白玉楼做一枚棋子,只要以后能给兴平侯和九皇子做马前卒,对付云皇后的马前卒,前嫌自然可以不论。”他又道,“你方才也说三条大罪,我今日要对你说的即是余下的这条,暗通黑水靺鞨,意图谋反。”

  温镜惊讶:“你这又是哪听来的?”

  “是我一直都知道的。”温钰脸上笑意渐淡。

  温镜无奈,但他也知道这位兄长一向的作风,有的话能烂在肚里比海枯石烂还烂得彻底。说起来倒与…有些相似,俱是闷嘴的葫芦,算你们有城府好吧。

  可是太奇怪了,温钰有所隐瞒,温镜从没有生过气;而李沽雪有所隐瞒,他能一股火气直冲天灵盖,怒火过后灰烬满心里洒去,是无边无际的心灰意冷。

  为什么?

  是否世间许多苦即是如此地没有缘由。

  温镜咳咳咳地咳嗽起来,温钰来看,他摆摆手让温钰继续,温钰便道:“当年幽州窟说部、拂涅部、桦太北部接连反叛,陈兵居庸关,但是当时咱爹的主力大半却在勃利州,说是接到指令过去驰援黑水都护府。”

  大兵压境,温家军的主力居然一夜之间从门户居庸关撤了个干净?温镜惊讶得一时没说出话来。

  温钰慢慢站起来走到窗边,口中问道:“温偕月,从小到大你难道没有怀疑过我的说辞,或许父亲就是通敌叛国的奸臣呢?”

  温镜没察觉他的凝重,笑起来:“你就自己给自己加码吧,你告诉我爹娘的事情是什么时候?《幽九州计簿》已经到手,伪造的两本账一清二楚,明摆着受到冤屈——”

  等等,可是、可是在那之前的十四年他们并没有《幽九州计簿》,那么温钰的信念是哪里来的?恐怕…恐怕只能凭年少时的一些记忆。而记忆总是率先远去,逐渐微薄,逐渐无迹可寻,温钰凭吊着这一点子稀微的念头独自支撑了十四年。

  那么午夜梦回,他有没有煎熬着问过自己:如果爹娘不是冤枉的…我当如何?

  温镜几乎不敢看兄长幽深的眼睛,艰难问道:“你呢?”

  温钰幽幽道:“边关调兵遣将也不是主将一句话就能敲定,须得虎符为信。当时皇帝急召咱爹回京的时候温家军还远在勃利,虎符也应当在军中。可是大战连月,我分明记得虎符一直在咱爹帐中。”

  温镜再次吃惊,心念电转脱口而出:“有人矫制虎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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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抬头看看,发了50W字了,双更庆祝一下,感谢一直追文的宝子们,爱你们~

第214章 二百一十四·雨露恩光照上都

  他又问:“你记的确切吗?”

  温钰缓缓点头:“确切。当年咱爹可能有所预感,一直让母亲带着咱们几个躲在大帐,虎符一直在她身上。后来果然事发,母亲一定要冲出去助阵,叫我带上虎符和你们逃命。”楼中比刚才任何瞬间都要静,一片寂静中温钰声如淬铁,“我这一辈子从不言怯,唯一令我心生恐惧的念头即是你们几个有疑,毕竟所有人都如是说。”

  温镜呆一呆,长叹一声:“所有人还都说,就我这经脉活不过十六,又说我这手腕练不成《春山诀》,我这不好好的么?”

  温钰仿佛心头巨石落地,倚着窗整个人松泛起来,又有闲心教训人:“不兴这么说自己。”

  温镜也跟着松一口气,有证据在手温钰的日子可能还好过点。

  不,也不好过。证据在手,他却无可奈何。想伸冤想昭雪,都很难。几个小的嗷嗷待哺,万事都要一步一步来,焦灼并不比惶惑好受,这种日子未必比不明真相的日子好过。温镜想一想当年他们在扬州开一间小小酒肆的日子,即知这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那种难。

  这时温钰道:“说说看,你要说的又是什么事?”

  温镜收敛思绪裹一裹身上的被子,眼睛不再看自家大哥,小声道:“他…是无名殿的人。”

  这“他”是谁室内两人都明白,“无名殿??”温钰惊愣在原地吸着气问。

  温镜忍着满腔酸涩苦中作乐地想,嘿嘿,刚才光我掉下巴,也轮到你吃一回惊。同时他也知道他这隐瞒没有借口,是不恕之罪。

  无名殿怎么看怎么和温将军的案子脱不开干系,很可能是罪魁祸首。旁的不说,朱明就是无名殿的人,他死前虽然没有亲口承认,但是荣升台、阳记和那帮神秘的三棱锥杀手,怎么看怎么和无名殿之间的关系都是千丝万缕,无名殿没得洗。

  而这没得洗的仇人之徒,温镜没有把他的身份告诉温钰,不论他知不知情、不论他目的如何,温镜都不应该替他隐瞒。温镜诺诺:“哥,我错了。”

  温钰却没答,只是神色僵硬地瞪着他,半晌问道:“无名殿一向神秘,你如何得知的他的身份?”

  温镜老老实实:“他亲口承认。”遂将擂台和县府的事情细说了一遍。

  温钰听了,过得很久才泄气一般又在他脸上拍一拍:“知错就好。”又笑道,“能耐了你,瞒得这许久。”

  “你不怪我?”

  “唉,”话到这份上温钰叹道,“他肯承认,他肯帮你,至少说明他本人没有恶意。你…”

  你这几年也不好过。年年访长安,独自上昆仑,一碰采庸就魔怔,几次练功出岔子,若非次次偶得贵人相助哪里活得到现在。看他如此自苦,自家手足能好受到哪去,温钰试探着问:“你方才说别信他?是…?”

  温镜闭着眼睛,梦呓一般念着那一夜听过的话:“已经两清,再无瓜葛。”

  刚刚还装模作样替李沽雪开脱一句的温钰点点头,内心则在想,好,两清了好,你们之间两清,正好轮到我这做兄长的和他算算账。

  不过这账一时半刻没能算成。

  兄弟俩一顿长谈一不留神谈到天明,温镜头一天睡得太久也并不觉得困顿,温钰刚刚告辞去轩房歇下,恰逢这时晨起宫里派人来探病,看见温镜醒来便说起陛下有意赐宴,要表彰年初二那日他的救驾之功。

  今日来的不是之前那位张公公,年纪要轻很多,眉宇间很是机灵的样子,他道:“仓促是仓促了些,可是眼看望日要开大朝会必是要回銮的,温大人可别觉着轻慢。”

  温镜称不敢,嫌皇帝轻慢,他不如嫌自己脑袋多。况且正月十五不仅是大朝会得回长安,还有祭祀太一蚕神都要去北禁苑前头山上的太和殿才能办,再不回长安礼部一班大人恐怕得抬着棺材板来咸福宫。

  且九嶂寨已经完事,皇帝再在咸阳,温镜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事。

  他还不知道他就是皇帝心心念念的大事。

  表彰救驾之功,温镜以为会是一大票人,当时的情形虽说禁军有些拉胯,旁的人细论都没有大错,咸阳府只有府令和司兵吃了挂落,没有罚就是赏,所有官员都可说“救驾有功”。没成想,到得紫云阁温镜发现,这宴除了皇帝就俩人,一个是他另一个是李沽雪。

  别看就两个臣子,皇帝却赐下整面大宴,五十八盘各色时令冷盘、菜肴羹汤、饭食点心将食案摆得满满当当。温镜眼睛睁得老大,咱们真的没见过这个世面。他专心致志研究面前的菜,心无旁骛,与寻常别人面圣形成鲜明对比。旁的臣子总是拘着规矩,哪有放开正经吃饭的,要不手脚不知往哪放,要不偷瞄圣上的也很多。

  可是温镜没有多看皇帝一眼,他盯着菜盯得可谓专心致志,企图以此忽略另一边坐席上飘来的视线。

  昨晚上之后两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双双被召进宫,此时温镜感觉到对面的目光似有若无往自己身上罩来,不自在极了,起初还可忍耐,后来生生被看出三分火气。

  看什么看?

  这时上头皇帝忽然发问:“温卿,蓼花宴乃咸阳本地士子间风行的菜肴,据闻你从小在南边长大,北地风味可还合你的胃口?”

  这是张晏吉的安排,听闻温镜在扬州长大皇帝却授意不能选扬州菜色——赐宴哪有依据臣子的口味定的,太打眼。选宫里制式的宴又太过隆重也不相宜,不如就选本地菜,这样方显得随意,还亲切。

  这头温镜未能知道皇帝的这番苦心,他还在心烦。但他越生气越要笑,他笑眯眯直面皇帝:“陛下厚爱,席面口味丰富别具一格,只是这酒略有些腥气…实在有些饮不惯。”

  他音色清冷,语调寻常,可是口吻要说不说不知哪里带出些婉顺之气,比嫌恶浅,比抱怨重,轻描淡写似喜还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