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112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第146章 (六)龙蛇本难辨

  堂馆幽丽,庭里生着丛翠林深竹,乔木蟠根,流溪潺潺,如瀑泄着的水精帘后时而飘来婉转啼鸣。

  醉春园养着群俏丽女郎,既有那冰肌雪骨、似不染一尘的,也有明艳如火,熟韵动人的,环肥燕瘦,各有千秋。醉春园主明红烛是南派当家似的人物,因而园里的姑娘虽任客骑枕,却是半点都欺侮不得的。

  王小元与竹老翁鬼祟地跟在引路倌人的身后,他们拿金乌的银子交了,随着遛弯的花娘入了园。自竹老翁提了一嘴后,王小元居然阴差阳错地也跟了来。缘因不过是想瞧瞧金乌成日来嬉游之处生得是甚么模样。

  水廊边有个浓妆艳抹的清倌人,温了几盅热茶端来。见了二人却神色有异,脚下忽地一个趄趔,手里端的三足托倏然翻倒。

  一刹间,王小元刀鞘一翻,将那茶盘顶起,稳稳托在手里,递还给那倌人,笑道:“姐姐没事罢?”

  那清倌人眼神躲闪,将茶托接过,只道:“多谢。”说罢便匆匆出了水廊。

  王小元倒也没多心,随着花娘指引入了扇双禧纹的竹隔门。照理而言他已到了嫁娶年纪,对人事也略知一二,可要到这烟花之地来耍乐子,心里还是局促的。

  他紧张兮兮地入了门,一眼便望见房中有个女子。

  那是位着荔枝红轻衫的姑娘,正伏在地上候着他,见王小元前来,先取了彩花簪子,青丝如瀑婉泻,眉眼却清朗利落,眼仁瑠璃珠子似的炯亮。

  “奴家红霜,前来伏侍公子。”

  说来也怪,那姑娘的面目竟有几分眼熟。王小元呼吸一滞,正发着愣时红霜已如霞云般飘然贴近,柔荑搭在肩头轻柔,将他推坐在缎枕上,又斟了茶汤清酒。

  王小元身板挺得僵硬,这时只听红霜问:“公子要听琵琶么?点灯儿,打枣杆都是近来园里爱听的曲儿。”

  王小元结巴道:“我…随意。”他慌乱中问道,“姑娘,咱们见过面么?”

  红霜微笑:“公子,今日我二人相见,便是修了三生福气哩。若说见过,说不准前辈子,上上辈子是打过照面的。”这话是对风尘女子对恩客的说辞,王小元听得耳根热,脑里却空然无一物。

  寝房里点着助情香,青烟缭绕,甜腻得像能淌下蜜水。王小元头昏脑胀,恍然间默念玉女心法,眼见那女子贴近身来,凝脂似的手叠在自己手背上,顿时像火燎似的跳起身来。

  “莫非公子是初次入园?”红霜奇道,瞧这人青涩之极,应是不曾食过欢髓。若是待新客,园里的规矩是不同的,娼家女需包了钱礼送予恩客,挣个好彩头,还得教他知晓如何作乐。

  见王小元羞赧点头,她笑着起身,牵他往庭中而去。

  廊道里有两只黑白猫儿在嬉闹,那白猫缩头缩颈,看着憨呆,黑猫却凶狠得多,蹿上去啃白猫肚皮。后来它俩一只粘腻地叫,一只腾着尾躁乱地打着转儿,忽地纠缠作一块儿动作。

  这是园里养的一对小狸奴,女郎们常教新客观它们如何媾合,从而暗领如何行事。王小元只得盯着看了许久,又被红霜引进幽室里,取过几卷春戏画要他品味。罢了取来只木喜佛,要他将手放在那隐秘之地,暗会其中机窍。

  这一来二去的,王小元烧得满面彤红,他本想只瞧瞧金乌平日里入园是为何事,虽说自己也略领一二,往日却只是在嘴皮子上逞能。

  待再入了房,红霜贴过来,轻纱滑落,露出两道亮白的胳膊,慢慢地将他往床榻上推搡。

  王小元一呆,忽地嚷道:“姑娘,慢着慢着!”

  他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呢。王小元一直觉得自己脑瓜子只有巴掌大的地儿,只装得下江湖轶事,婚嫁之事早抛之九霄云外。

  女子停了动作,望着他。

  王小元挠着面颊,两眼乱转,吞吞吐吐地搪塞道:“我…我没过夜的打算。”

  “公子不就是来此寻欢的么?”红霜微笑着问,“如今推脱作甚?”说着又将他按在榻间抚摩。

  王小元冷汗直下:“我没那意思!”

  “交过银子便是客,让姐姐带你舒坦一番。”

  “我…有心上人了!”

  王小元紧张兮兮地抓着韦带,索性直着脖子嚷道。

  情急之下,他把那臆想里的心上人胡言描述了一通,直吹得天花乱坠。甚地国色天香、羞花闭月这般词儿都吹出来了。

  红霜先是愣愣地听了,后来竟开始嗤笑。待他将话叙完,她哈哈大笑,先前那温婉模样烟消云散,只拍了一把他肩头,又爽快骂道:

  “你这崽子,怎地不与老娘先道明白!”

  王小元还睁大着眼。她便忽地换了副脸面似的从鼓腿桌上摸了黄铜烟管来,往灯烛边点着了,深深地抽了一口,大咧咧道。“唉,你不嫖,吱个声会死嘛。害得老娘为你那点利事钱肉疼。”

  “…对不住。”王小元垂着脑袋跪坐,红霜拿下巴对着他,仿佛被嫖的反是他。

  烟雾丝丝缕缕,袅娜地起舞。红霜在烛光里望着他,忽而笑道。“真奇怪,我也觉得似是在何处见过你了。方才那话是假的,现在这句才真。”

  她放了铜管,掀起竹帘去望窗外的滴漏,回首道,“你那银子还能值几个时辰,这样罢,你有甚么想问的,尽管问来。譬如巫山云雨,男欢女爱此类,我可比你知晓许多。”

  王小元只是苦笑,他正寻思着如何开口问这儿的花娘是否得知自家少爷的行踪,却见红霜往香斗里添了些粉,助情香燃得更甚。

  “咱们醉春园可不白收银子,你不是有位意中人么?既然如此——”

  一枚细软的布条忽地缚住他两眼,红霜伏在他耳边吹着气,如细爪浅浅挠弄着茏葱:

  “…来,姐告诉你如何教你那意中人飘然欲仙。”

  ——

  香雾浓烈,沉沉地扑面袭来,每一次呼吸都仿若在身子里燃起细小焰苗,四肢百骸犹如浸在热汤中。女郎的纤指轻揉臂膀,按上肩头,带着辛辣的撩人劲儿。

  这是盲秘画,王小元先前听竹老翁略有提及,因有些客人专想将花娘当作自家娘子,或是某心慕而不可求之人,便会蒙上两眼作乐。再之此时两眼视不得物,因而触、听、嗅愈发明敏,周身也愈发经不起撩拨。

  红霜不多碰他,却低缓地用言语拨逗,又道,“公子,我会渐渐添香。”

  助情香逐渐浓烈,犹如香云聚拢。恍然间身子仿若漂上碧海云端,昏眩感愈重。

  远处似是传来悠扬的曲箫声,王小元迷迷糊糊,只觉四野八荒声潮汹涌,既有弦鼗落珠,亦有喘息低吟。身步云间,宛转入云阁雾栈,又忽地坠下九天,晕眩地在狭室里盘旋。

  光景流转,不知怎地他晕乎乎地堕进往事中。许久以前,他是个小不点儿,蹲在地里挖沙洞。有个男人走过来,把肩上的绿竹棒随意插在地里,打了他脑袋几巴掌,道。

  “记住,王小元。要是哪天你认准了以后的媳妇儿,可要抓稳了,别要人跑了。”

  “娘跑了么?”王小元吮着指头懵懂地问。

  “她快要被阎王爷捉去了,捉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男人靠在石头上,眼里似是闪着晶亮的水光,“到那时,她会像烟一样散了,像雪一般化了。”

  王小元歪头:“那要怎么办?”他蹙着眉想了许久,“是不是我抱着她,死也不撒手就成啦?”

  “对,别撒手。”男人笑了,拎过王小元用力胡揉了几把脑袋,直搓得他眼冒金星。

  “还有,要是有了媳妇,逮着机会就使劲儿亲她,要不以后亲不成时得后悔你一辈子。”

  恍惚间他似入温柔乡中,将人影拥入怀中。漆黑的眼幕里浮光般现过满室明艳的红烛,璨然星砂漫布的天河,转眼间又沉入黯黑里。

  他伸手去碰,似是落了一手温软。潮热吐息充萦耳间,浑身似被温热地摩挲,带着缱绻情韵,他开始喘气,溺水一般颤抖。唇齿相接,肢体交叠,肌肤相触时犹如星火燎原,将一切燃尽,指尖贴上了脊背迤逦的曲线。

  可眼前似有云雾缭绕,他始终看不清怀里那人面容,只察觉低哑颤音微弱地在耳边散去。

  雨歇云停,一室暧韵倏地消散。王小元猛地睁眼,发觉自己躺在榻间,带着一身淋漓热汗。

  红霜远远地在香斗旁拨灰,见他转醒,唇角染上笑意:“公子睡得可好?这是打西域来的香,倒是有许多恩客爱使。这香若是沾了花香,便会更烈,要人如痴如醉,如堕梦中。”

  “不过幻梦终归是梦,止不得情伤,不过是教人愈发沉溺其间,劳身伤财的玩意儿罢了。”

  这香是迷情的上好引子,王小元呆坐了片刻,依然眼饧耳热。他问:“姑娘,有水么?”

  光是梦里之事便能教人面红耳赤、口干舌燥,红霜心领神会斟了杯茶递给他。王小元却摇头,“我要多一些。”

  话音未落,似是有微风穿堂,风声飕然。红霜一愣,却已不见眼前人的身影。

  王小元像脱兔般自幽室里蹿了出去,带起一路摇曳的水晶帘子。他迅捷地踏上阑干,一下便扎进庭中池水里。

  池水冰凉,如秋霜覆身,王小元浸了一阵,这才缓缓吐出胸中热气。他想起方才梦中情景,忽地又羞得面红耳热,兴许是那助情香的缘故,又因红霜在他身旁轻声道些秘戏之事,艳词淫语,竟教他做了个迷魂淫魄之梦。

  他开始在水里抽自己嘴巴子,一声叠着一声。待冷静下来时,再仔细一想,血又顿时冲到脑壳子上。

  梦里的氤氲旖旎渐如雾散,怀中人的面容逐渐明晰。平日如刀尖般锋锐的眉眼像蒙了层水雾,弱柳初芽似的柔了下来。

  那是金乌的脸。

第147章 (七)龙蛇本难辨

  柳杉荡漾,落下几片如淡墨般的影子。王小元任及肩池水在身边泛开涟漪,默不作声地在凉水中浸着。

  方才梦中的缠绵缱绻之感似乎仍萦绕周身,虽说多半是由助情香所致,可在春|梦里竟与自家少爷偷食禁果一事,还是让王小元在羞赧面红之际着实不解。

  金乌平素看不惯他,他也极讨厌那咋呼鬼,平日里是连照面都不想打的。可不知怎地,那梦里的触感却清晰可察,相拥抚摩,唇舌交叠,回想起来极为狎昵。

  王小元呆呆地想:“奇怪,我是为何讨厌他的来着?”

  凡是总有个因缘起末,可他对金乌的嫌恶似是自许久以前便开始了。他努力转着脑瓜子,总算从陈年旧事里勾起一点端倪来。

  那似乎是两年前的事。那时他与金乌闹得还不大僵,金乌总会在院子里望着天发呆,见他在廊边走过时会蜻蜓掠水般地把眼神闪开,像个闷瓢似的呆坐一整日。

  两年前的王小元见了不知怎地心里有些难过,便去商肆里偷摸了几张胡饼回来,用桐油纸包了塞进他卧房门隙里。

  俗语道,吃得是福。王小元过惯了忍饥挨冻的时日,只觉吃食是世上最宝贵的玩意。可金乌见了,不由分说地先把他揍了一顿,拎到市肆里给人磕了一整日的头。他没长记性,三番五次地作些拔葵啖枣之事,金乌也颇尽责地每回都把他痛揍一番。

  “是因为这么?因为他老爱打我,我便讨厌他?”想到这处,王小元摇摇头,心里依然困惑。

  光影飞掠间,朦胧的景象如雾般在眼前浮现。

  两年前他满心欢喜地捧了只琉璃花去给金乌。那时正恰他家少爷诞辰贺宴,他知道金乌不爱自己顺来的玩意,便费尽辛苦在城边糊了几月的泥瓦,总算拿着工钱从摊上东挑西拣,买来件称心贺礼。

  他小心翼翼地递到金乌手里,眼巴巴地待自家少爷夸奖。这玩意儿对他来说金贵,素绢包了几层还不嫌多,一路上仔细地揣在怀里,生怕摔碎了。

  可那晚金乌只是拿起来瞧了一眼,便如弃敝履般将他那几个月的心血远远地丢进水塘里。

  “滚。”

  青碧的眼眸里泛着落霜似的光,金乌对他冷冷地道。

  门扇在他面前重重摔上,他只看见金乌决然离去的背影,湮没在黯淡月辉中。

  那一晚,王小元孤伶伶地在水塘里捞了半宿,黑黢黢的夜色披在身上。他眼睛不大好,去讨来的灯烛燃了一会儿熄了,便只能在塘泥里一遍遍地翻。

  找了许久,琉璃花儿还是寻不见。王小元挨在山子石边倦乏地蜷着身子睡着了,心与池水般冰凉。

  自那一日起,他忽而觉得与这主子再难善处了。

  往后金乌常故意刁难使唤他,在王小元看来皆是些无理取闹之事,又常对他活计吹毛求疵,逮着机会便打骂他一顿,扔进柴房里闷几日。

  王小元想到这处,又气又好笑。气的是往时自己常莫名其妙挨打受骂,好笑又是因先前那春宵一梦里与他颠鸾倒凤的人竟是金乌。兴许爱与恨自古便难分别,既有由爱生恨,说不准自己由恨转爱了一回。

  正发愣间,拱桥石栏边飘来一个声音,悠悠扬扬,像是唱曲儿般宛转。

  “…你‘自是笑别人的,却元来当局者迷’……”

  王小元循声望去,却见个明绿窄袖衣的人坐在栏边。那人须发尽无,秃瓢上戴个脑搭儿,看着古怪,眉眼却疏朗清秀。那人正和气地冲他笑,又悠然道。

  “…‘合下手安排了,那筵席须有散时[1]’。”

  方才还空无一人的园庭中忽而冒出这样一号人物,王小元不禁惊诧。虽说听着像此人游园时偶发词兴,借先人辞句略抒己怀,可他却觉得那人似是在暗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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