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春冰 第11章

作者:符黎 标签: 宫廷侯爵 年下 古代架空

  太医令官不过从七品下,位卑言轻,但日日给皇室看诊,风险又甚巨,早令孙宾养成了缄默沉稳的性格。他望了一眼堂上的人,终于只是低声道了句:“尚药局的药,便在牢州也是好用的。”

  奉冰沉默了。

  孙宾知道这话不讨喜,不再多说,自去拟方。袁久林跟在他身后,盯着他写字。想到自己向圣人交代完了还要去向裴相交代,孙宾就觉得自己头发又白了几根。

  终于将袁久林和孙宾送走,奉冰拿到药方,果不其然,看到了甘草二两。

  “春时。”奉冰轻叹口气,“你也听见了,你说孙太医是什么意思?”

  春时不言语,只是给他怀里塞了一只手炉,又去添炭。

  五指仓促温暖,一时却递不上来,只麻木了两手。奉冰慢慢将身子放懒散了,倚着凭几,低垂眉眼,“他问我,可有按方服药,却不先问我用的是谁开的药方。”

  春时抿住唇,在奉冰跟前蹲下身,轻轻握住他的手,温声道:“孙太医是好人,往后一定会尽心为您治病。”

  奉冰猜春时也已看懂了,只是体贴地不说出来。一口气憋在了心里,奉冰想不明白为什么。

  孙太医为什么要为远在牢州的他开方?

  是因为裴耽吗?

  是了,裴耽在过去就与太医署的人很熟。

  但也可能不是裴耽。万一是旁人,譬如皇帝或赵王的吩咐,那他用不用尚药局的药,又有什么干系?

  春时想的就没有郎主那么多。春时听见孙太医那说话时就知道,一定是裴郎君在使唤孙太医。

  裴郎君是比郎主还要了解他的病情的人。两人刚成婚时,郎主读其他书都比不过裴郎君,便总拿医书药典去考较他,但过了大半年就再也考不住,甚至还会被裴郎君反诘。太医署上上下下都认识裴郎君,还嘲笑他,让他索性去拜医博士学习——裴郎君做任何事都有一股执着到可怜的劲头。

  但是春时不知如何开口,郎主似乎全都明白,又似乎充满迷惘。

  说到底,为什么要和离呢?

  这一句为什么,是不是也像那没能送到手的药,遗落在了千万里道路的尘土里?

  *

  之后十余日直至小年,日子都清净下来。

  奉冰曾在牢州养成了早起抄经的习惯,现在又捡回来,药香萦纡的房中供上菩萨,点上青灯,披一卷《法华经》,不到三十岁的人,整得像个老和尚。他还总要拉上春时,给他讲解佛法,譬如说一位长者有一座华丽盛美的大宅,他的子孙童仆都在里头快活嬉戏,可是那宅子忽然起了火了——

  春时大惊失色:“那当然是救火了!”

  “长者进屋去拉孩子们,孩子们却不愿意出来——宅子里太好玩啦!长者只好说,在宅外,我还有种种珍玩之具,妙宝香车,你们来不来?孩子们心动了,跟着他出来,这才免于劫难——”奉冰“啪”地打了一下春时的脑袋,“大清早的,睡什么睡?”

  春时险些迷糊过去,被他打清醒了,“这、这故事,是让我们小心火烛?”

  奉冰看他,叹口气,“三界无安,犹如火宅,这故事是让我们远离凡俗爱欲,亲近佛祖。”

  春时不感兴趣地“哦”了一声。郎主倒也不以他的无知为意,敛袖抄经,抄的正是这一段譬喻,“诸苦所因,贪欲为本”……

  春时偷偷地溜走,去帘后看药,到郎主抄完一段,适时地将药碗呈上。主仆两个同甘共苦五年,许多默契不需言明。

  那一日孙宾来过之后,他们便没有再提起裴耽这个人。——便在当日,其实也不曾真的提起。

  这日到了深夜,房中水用完了,奉冰独自出外去打水。因这一项劳动可以让他稍微出点儿汗,春时拦不住,只能特意给他换了小桶。水井邻近后门,几瓣梅花飘在积雪的银床上,干干净净的。辘轳轻转,清澈的井水灌满木桶,他正要提走,忽发现后墙的另一处角落,开了一扇小门。

  说是小门也不确,那更像是一个年久失修的洞,他之前全没有发现。此刻那里竟幽幽地飘散出白雾来,仿佛里头有鬼。饶是奉冰不信鬼神,心也不自觉绷紧了,放下水桶,悄悄往那小门走去,脚步惊碎草茎上的霜露。

  白雾朦胧绰约,将周遭断壁都遮掩住,前方似有竹云梅雪,营造出一方幻境。在说书人的故事里,这就是妖魔鬼怪出场的时分了。奉冰握紧了手,手心都渗出了汗。

  “嘶……太紧了!”

  忽然一个熟悉至极的年轻的声音裹着雾袭来,打破了奉冰所有的想象。

第19章 负恩少年

  裴耽刚沐浴完,从温泉水雾中走出,只在下身裹了点布料,便倚着岸边青石,由吴伯给他重新包扎肩膀上的伤。

  他哼哼唧唧,这不满意那不满意,一会儿太紧一会儿太松,吴致恒道:“郎主心情很好?”

  裴耽斜他一眼,不吭声了。

  吴致恒知道他为何心情好。他亲手照料这位小郎主二十多年,知道他从很小的年纪就已经学会了两面三刀、口蜜腹剑,把自己真实的情绪掩藏得密不透风;但此刻他的轻松快活却溢于言表,全然不加掩饰。吴致恒猜测,这是因为傍晚时分,郎主又去了一趟府东头的小厨房。

  “郎主,”吴致恒提醒他,“那都是孙太医吩咐的药膳罢了。”

  裴耽的笑容静了几分,“那又怎样?”

  吴致恒不说话了。片刻,却又道:“好在圣人派的是孙太医和袁公公,万一派个更体己的来,往这后院一瞅……”

  “那我也不怕。”裴耽冷冷地道,“裴府快要占了半个崇仁坊,圣人也不是不知道。归根结底,身正不怕影子斜。”

  他包扎完毕,穿上月白绸的里衣,将风雅匀停的身体都掩住。吴伯将他的长发从衣领中小心地翻出来,晦暗的月色倾入氤氲的温泉水,青年的发梢漾着清透的光。

  裴耽回头,望向白墙之上的那一轮残月。

  在这样的时候,就连吴伯也看不懂他的表情。

  “您是身正不怕影子斜,花那么大工夫让他住到您身边,却不见他一面吗?”

  裴耽回看他,好像觉得他这话非常奇怪,脸上写满了疑惑:“见他?恶心他么?”

  吴伯噎了一下。

  裴耽的声音清淡寥落,“生辰那一晚是我无耻,我不会再犯了。何况眼下多事,圣人多疑,我不应再将他牵扯进来——是谁?!”他突然断了话头,目光凌厉地扫向竹屏后的角落。

  方才一刹那,有草丛摩擦的声音。

  吴伯示意他噤声,自己警惕地压低身子,慢慢蹩了过去,绕过竹屏。裴耽心头不快,一瞬连杀人的心都有,未几也走上前,却见墙垣上一处一人高的破洞,底下草丛凌乱,显然有人来过,又跑掉了。

  这墙后头……

  吴伯从草丛中捡起一件物事,掸了掸灰,呈给裴耽,眼观鼻鼻观心。

  是一个绣着兰花草的青绿香囊,不久前他还在李奉冰的腰间见过。

  裴耽想了几个弯,突然将衣裳揽得更紧,一拧身,“回去了。”

  吴伯看见他的后脖颈泛起红潮,一路竟红到了耳根。

  *

  奉冰回房之后,便匆匆忙忙洗漱睡觉,连春时叫他的声音都未听见。

  他闭上眼,不愿仔细思索裴耽的话。他早已知道了,他知道这里是裴耽的地面,他知道自己受着裴耽的保护,大半月来他掩耳盗铃地生活,只是今日这些从裴耽口中说出来而已。然而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裴耽最后投来的那一眼——

  那好像是他从未见过的、裴耽的另一面。

  青年的身体赤裸而挺拔,胸膛上绑紧雪白绷带,肌肤在缠身云雾中耀出发亮的水珠。可那一眼却深沉,晦暗,泛着笃定的冷,在那一瞬间,他相信裴耽是会杀人的。

  奉冰觉得荒唐,他与裴耽同床共枕三年之久,此刻竟开始怀疑自己所知晓的,到底是不是真正的裴耽。

  他以为自己是怕了,在黑暗中都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喘息,想吓退自己心中那个可恶的裴耽。可是当他真的入眠,却竟然前所未有地做了个春梦。

  他梦见的是八年前,自己与裴耽新婚的那一夜。

  *

  梦的开头是在太极宫前殿。

  奉冰与裴耽同穿着大红吉服、奉玺绶宝函,迤逦过承天门、嘉德门、太极门,入太极殿,面圣行大礼。皇帝、皇后端坐上首,衣装姿容都庄重肃穆,遵从礼官的唱赞一一行事。他与父皇之间隔了数十重丹陛,天子的华丽冕旈披落下来,奉冰看不清后头的脸容,只听见父皇温和地问他:“这是朕钦点的新科状元,你看看他的文章,喜欢不喜欢?”

  内宫的千步廊上,父皇朝他负袖而笑。他手中尚还捧着裴耽应试的文章,“论舜不杀象”,他回答说喜欢。

  谁会不喜欢裴耽?那是任何人看一眼就会爱上的少年,那么骄傲清朗。

  “象再是凶顽,虞舜也不杀他,这篇文章,合当给你大哥看看。”父皇顿了顿,又对奉冰道,“这个状元郎锋芒太盛,给谁都不合适,朕想不如给你。”

  他抬起头,自己却已经身在十王宅中。狭窄卧房的四面落了帘,一张大床静默地铺开,九枝灯上雕琢龙凤,光焰盈盈地颤抖。他在百无聊赖中琢磨父皇的意思,或许是要压一压裴家的气焰,又或许纯是不欲裴耽攀附了其他有野心的皇子,雷霆雨露,是帝王的惯用手段。

  本朝男子相婚已属常事,但状元尚皇子到底是头一回,太常官在典仪上很是做了些推陈出新的花样。皇宫里拘束多,出来便没了禁忌,裴耽才名在外,被一群好事者簇拥着吟诗属文、灌酒行令,一路行到卧房前,换韵、次韵、押题,便在这门前裴耽又连占五首,他们才终于肯放裴耽进门。

  裴耽一进来,便将探头探脑的宾客们砰地关在门外,自己去倒茶喝,却一连碰翻好几个瓶瓶罐罐。一碗醒酒汤送到了眼前,他抬头,便看见奉冰。

  奉冰刚沐浴过,一手抓着自己润湿的长发,一手端着汤碗。本是个下意识的动作,却因对方的停顿而莫名慌乱,低头匆匆将汤碗放在了桌上。

  “谢谢。”裴耽哑声。

  周遭没有旁人了,裴耽便仿佛显露出几分倦意。他默不作声地喝汤,奉冰便从侧边悄然端详。他听了许多裴耽的故事,读过许多裴耽的诗文,但却是第一次认真看他的脸。少年比他还略高半个头,眉眼分明如画,眸中有沉默的光,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要老成一些。

  是一个好看的陌生人。

  裴耽扶了扶额头,似乎酒醒了几分,便要去沐浴。奉冰又忙给他捧上衣裳。

  “……是皇后准备的。”奉冰自己也有些尴尬。

  裴耽接过,奉冰一时却还没有放手,两人僵硬地对立,手指各自攥着衣裳的一角,望着对方。裴耽忽然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奉冰蓦地别过脸去,“你高兴怎么叫便怎么叫。”

  裴耽的手沿着叠好的衣裳的纹路往上抚摸。奉冰知道那上头暗绣了缠枝并蒂的莲,不知为何,他自己却先脸红起来。

  “那我叫你……四哥,好不好?”裴耽想了想,说。

  奉冰一怔,回头。

  这个称呼多少有些僭越,但喝醉的裴耽并未意识到,眨了眨眼,他好像只是想与奉冰亲昵一些。

  奉冰抿了唇,说:“随你。”

  裴耽便笑开,眼中倒映着烛光,晃晃悠悠地,颠倒了一屋酩酊的幻影。他又柔声,像调笑,又像耍痴:“那我去把自己洗干净,四哥。”

  --------------------

  上一章想歪的朋友们反思一下自己233

第20章

  竹屏上描了几笔水墨,浴房温热的水汽向上升腾,好像让那水墨都洇开。奉冰睁开眼,少年已一丝不挂。

  纤长的身体,覆了一层薄肌,挂着清亮水珠。他慢慢走入浴桶的水中,留给奉冰一个背影,那背上却有一道皮开肉绽的伤疤,凌厉地扎在肩胛骨附近。

  奉冰尚且没想明白那道伤疤是怎么回事,裴耽却被浴桶中的小凳绊了一下。

  ——他喝酒上了头,热水更令他全身都泛出薄红,嘟囔着什么挠了挠头,奉冰却在后头吓得叫出了声。

  裴耽好不容易扶稳自己,回头便看见奉冰,惊讶:“你在等我?”

  这个问题真是莫名其妙。奉冰不知如何回答,走上前去,讷讷道:“你摔着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