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春冰 第15章

作者:符黎 标签: 宫廷侯爵 年下 古代架空

  可是支撑不住,夜风绕过了锦屏吹得他遍体生凉,一种焦躁的情绪在胸腔里逐渐升腾,它近似于愤怒。

  他从来不想用这种情绪去面对裴耽——不体面。可是他忍不住,愤怒逼出了他的咳嗽,“哗啦”、“扑通”嘈杂地连响,二十余只漆盒全倒下来,堆在他脚边,他咳得弯下了腰,却见到漆盒后面摆着一方很大的牌匾。

  他拿巾帕捂着嘴,闷闷咳嗽着看去,牌匾有宫中御用的镶边,上书“满门忠良”四个遒劲大字。

  是他曾听说过、却从未真正看见过的御匾,原来被扔在书斋的角落里堆满了灰。

  御匾旁边也堆了几摞厚厚的文牍纸卷,奉冰随意一瞥,有的插了赤羽,似是战地的加急檄书,但全都被烧过,边边角角满是焦黑火痕。落款多在永治十三年,乃是裴耽失去父母的那一年。

  奉冰知道自己不应再看了。即使在过去两情最浓时分,他也从不探问裴耽父母的事;何况裴耽在他面前,永远是温柔可亲、光华烂漫的少年郎,他曾猜测或许父母死得太早,也不至于给他留下很深的伤痕。

  他终于站直。片刻前的愤怒折了一折,奇异地平息下来,他感觉自己又可以麻木地将心门封上,他为此而侥幸地松一口气。他应当回去了。原本,他为什么气势汹汹地要闯进来?结果撞了一头的冷,裴耽不在,只他一个人不知轻重地挣扎。

  他正欲转身,忽然却有人走到书斋门口,警惕地喊了声:“是谁!”

  奉冰一惊,还未来得及走出,吴伯却已先踏入,见到是他,老人紧绷的脸色也放松:“原来是李郎君,小人见门敞开着,还以为……”

  奉冰脸似火烧,自己这半夜闯人家宅的行为当真可鄙,吴伯纵不把话说完,他也知道自己要被比作蟊贼。他不住地道歉,吴伯只是摆手,反而还来同他说对不起:“这书斋太乱啦!裴相简直要把它当库房使……”一边收拾着书案旁边的通路,一边要将奉冰搀扶出来,“郎君是来找裴相的吗?他还在宫里办事,一时半刻大概回不来,不若我同他说……”

  “不,不用了。”奉冰仓促地道。他想吴伯的话大约也不是真心,他与裴耽本没有太多好说。于是也帮忙去收拾倒塌的漆盒,吴伯看见那后头露出真容的御匾,神情变得凝重。

  奉冰尴尬地找了个话题:“这御赐的大匾,我过去也没见过……”

  “嗯。”吴伯沉沉地道,“郎主不愿挂它出来。”

  奉冰下意识问:“为什么?”

  “郎君想知道吗?”吴伯却静静地反问。

  奉冰微愕,“自然……”

  “小人还以为郎君不想知道。”吴伯笑笑,“既然如此,小人便说与您听。”

  这车轱辘话让奉冰不耐,他将最后一只漆盒也放好,遮住了御匾上的大字。

  吴伯慢慢地道:“永治十一年,裴将军……我是说,郎主的父亲,跟随幽恪太子出征高丽,故去后,朝廷只给了这么一块牌匾。裴家曾想争取加封或立祠,却全都被回绝,论其缘由,大约是避忌将军的功勋若抬得太高,会削了幽恪太子的颜面……也会让朝野生出一些怀疑——怀疑将军的死与太子有关——当然,那时候太子骄盛,无人敢这样说出来。”

  这些话于奉冰,却全是头一回听说。他望向吴致恒,便连这位陪伴裴耽二十多年的老仆,他在过去,也好像并不曾真正加以注意。

  吴致恒为何要说这些?

  ——是他自己,他为何要问?

  “裴将军也是年少成名,原本是裴家最有希望高升的人,一朝陨落……”吴致恒躬身,延请奉冰往外走,声音平淡如闲话家常,“他连尸首都不得运回,主母受不了打击,不久也病逝。只留郎主一个,才五岁,独自对着这块牌匾守灵。”

  *

  河东裴氏自本朝立国便有从龙之功,到今已是百年望族,人才断断续续,尊严倒始终很足。

  裴将军是裴家这一代特起之秀,而立之年已领左骁卫,裴家上下都仰赖他的仕途。他在出征之前,还回家与妻子说,皇帝亲口应允了,只要这次凯旋,便让他统领北衙六卫,那是天子的亲兵。

  然而高丽的战事旷日持久,这一去近两年,小小的裴耽都从三岁长到了五岁。前线偶尔有军报传来,说的多是督军的皇太子奉宸的事,裴耽与母亲只能从字缝里寻找裴将军的消息。

  裴耽五岁那年的七月,太子班师。打下高丽的两座城,得了朝贡的许诺,也带回了十万将士的棺椁。

  裴将军没有棺椁,因为他死后据说还遭乱兵践踏,尸首不全,太子不忍心带他回来。

  圣旨送到了太原,裴氏一族所有人跪在府衙前接旨,裴夫人带着五岁幼子跪在最前。圣旨面前的夫人端庄体面,但回去便大病了,初时还络绎有人来探望,后来连探望的人也不见,只有夫人的两名陪嫁婢女,与吴致恒带着的小郎主,日夜在夫人病床前照料。

  一个月后,夫人也撒手人寰。

  这一个月里,吴致恒未见裴耽哭泣。小孩子像是傻了,他原本是父母娇生惯养的掌上明珠,这一个月连衣衫脏了都不晓得换,头发乱糟糟的像鸟窝,还要往夫人床前凑,把自己好不容易解开的九连环献给夫人看。夫人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枯槁的手去摸他的头,似乎想为他将头发理顺,但终究没有力气。

  小郎主大约很意外,在过去他解开了九连环,夫人总会抱着他亲他,不断地夸赞他,还给他做好吃的。他想是不是自己做得还不够好?于是他把西席先生布置的课业也都搬到夫人卧房里来,每日踩着小跷凳,努力将新练的习字一张张都铺开在夫人床头,可那时候夫人已经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小郎主噔噔噔地跑来问吴致恒:阿家看不见吗?我那么多的字,她都看不见吗?

  吴致恒没有回答他,那时候他自己的心情也很不好。小郎主虽小,但已经知道察言观色,他眨了眨眼,轻轻地又问:那她能听见吗?

  这回他不再等吴致恒的回答,自己去夫人床头背书。他原本在学最简单的《论语》《孝经》,但背了几篇后,发现夫人只是默默听着,他猜想夫人不喜欢,于是缠着西席先生要学夫人喜欢的东西。西席先生想了半天,说诗三百思无邪,也许夫人喜欢听《诗》。小郎主便径自去学《诗》,从头背起,刚背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夫人却笑起来。

  吴致恒觉得,夫人一定是在笑话他,五岁小儿,知道什么是窈窕淑女?但小郎主却高兴极了,他认定夫人爱听这个,于是捧着书一直背了下去,可是连《周南》都未及背完,这一个月已经到了尽头。

  裴夫人死时,吴致恒在她的床前。夫人的脸刚洗过,长发披散肩头,双目凸出地瞪着他,嘴里嗬嗬有声,全是不成调的气流。吴致恒俯下身去努力地听,只听见裴夫人说:“太子……太子害他!”

  最后音调陡然高亢,一个“他”字断在九月初凉的空气里。吴致恒甫听见这一重大秘密,吓得连连后退,惶惶然四顾,却看见裴耽趴在窗边。

  孩子的背后苍穹高远,一阵风忽然刮过,庭中的老树上飘下几片落叶,又掉入他那鸟窝般的头发里。他两手吃力地撑着窗台,露出脏兮兮的小脸,一双清澈见底的乌黑眼瞳朝下盯着母亲。

  他一定听见了。

  他都还不知道死亡是怎么一回事,就已经知道了死不瞑目的样子。

  他张了张口,稚嫩的声音却突然背诵起来:“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这是《周南》的最后一篇。

  天子得知裴夫人守节而逝,下赐了一块金丝楠木的大匾,上书满门忠良四个大字。

  *

  夜风低徊,许多昏暗的旧影从老人眼底灭没。

  他想了很多,也不过是沉默了一会儿,却转头对奉冰笑道:“其实郎主小时候,很顽皮的。将军和夫人曾经宠他得紧,他也聪明……二老去世时他才五岁,守灵、出殡、下葬、入祠,他全都规规矩矩地完成了。夫人生病的时候,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掉,我原还想,这到了设奠哭临的时候可怎么办?但真到了哭临,他竟然就哭出来了,便像书上说的那样,哀号动心,惹一众宗族亲戚都跟着他哭。后来亲戚们还夸赞他,说他知道什么时候该哭,是个伶俐的孩子。”

  奉冰安静地听着。

  “但我却觉得那还算不上什么,他们都没见过郎主真正伶俐起来的模样。”吴致恒又轻轻哼了一声,“他一岁多的时候,曾有一回趁人不注意爬上了厅堂香案,推翻了案上的瓜果盘,趁仆婢们忙着捡拾,他竟把挂着的祖宗画轴都扯下来,自己团团地滚进未点灯的神龛里——装作自己是一尊菩萨!哎呀,后来可挨了裴将军一顿胖揍。”

  老人陷在回忆里,却像越说越精神。他一定是很疼爱裴耽的吧?奉冰想了想那个小团子装菩萨的模样,忍不住也扑哧一笑。

  吴致恒未料到他也会笑,难免惊异地抬了抬眼,奉冰又立刻尴尬地止住。

  *

  一个孩子要长大,往往也只是一瞬间事。

  将军与夫人落葬之后,裴耽成为大族中的孤儿。他再也没有那样顽皮过了。

  “朝廷赐的御匾,原本可以为他挣几分光。”吴致恒叹口气,他绕一大圈,终于回答了奉冰最初的疑问,“但他却从不公开挂出来,是怕惹到幽恪太子不快。”

  奉冰静默。

  吴伯故事里的裴耽,似乎距离他太过遥远而陌生,他觉得这个裴耽可怜、可爱,却也觉得这个裴耽好像与自己并没有关系。

  这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鲜衣怒马、掷果盈车的状元郎。

  “……这些我都不知道。”他轻轻地说,好像害怕惊动了什么,“他从未与我说过。”

  酒全醒了,此刻的奉冰站在往事的烟云里,手足无措。雪下得不大,穿庭过院,呜咽着吹拂上他的脸庞,他的内心越来越苍冷。

  他的梦想与裴耽的生命不相衔接,他的欢喜与裴耽的孤寂无法兼容。

  吴伯看了看夜色,虽然奉冰披着斗篷,老人还是去寻了一把伞给他撑上。想了想,吴伯又宽厚地一笑,“郎主或许有他自己的考虑。你们当时感情好……”

  因为感情好,所以反而说不出口吗?

  这是什么道理?

  奉冰想到裴耽在新婚休沐后对他的质问,“你为何要去找太子”。裴耽的语气里有怨怼,眼神湛着易碎的光,他在当时却并不曾注意到。

  他又想到圣人说的,裴允望与幽恪太子,原本是冤家对头……

  “他恨大哥。”奉冰喃喃,吴伯没有听见,“后来查考大逆案,也有他的一份力气。”

  他的表情就像走到死路的病人,也许只差一点点暗示,他就会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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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标题取自李商隐《燕台四首·冬》:“青溪白石不相望,堂上远甚苍梧野。”比喻两人如青溪小姑和白石郎一样无法相望,双方的距离犹如苍梧之野一般遥远。《青溪小姑曲》和《白石郎曲》各自吟咏对意中人的爱情,带着轻松的闲愁;但它们却分属于不同的故事。

  这就是周四的份了,周五休息哦~

第28章 惟冷于灰

  奉冰与吴伯终究没有再聊很多。这一夜回去后,奉冰昏昏地睡了一场,翌日又病倒了。

  时节已趋近年关,这日午后,赵王奉砚亲临探望,春时连忙搬来软凳,又去扶奉冰起身,被奉砚按住了。

  “没事,我来照顾。”李奉砚笑得和蔼可亲,春时一愣。

  奉冰点了点头,春时才放手退下。李奉砚给奉冰找来软枕倚靠,又将煨药的小红炉挪到床跟前取暖,笑道:“昨日刚见过你,今日你就病了。”

  奉冰疲惫得没有心力应付客套,望着李奉砚的神情宛如止水。“早已习惯了。”他说。

  这场病虽来势汹汹,但只是昨晚受寒之故,稍加调养也便能痊可。他一向就是如此,每当遭遇打击,心尚且没有如何,身体却要先叫屈。这好像把他裸裎出来一般丢脸。

  李奉砚端详他神容,有些心疼地凝了眉。这位幺弟心思重,又不爱说话,有时近旁的人都看不透他。但李奉砚却觉得,他原该是有些娇气在身上的。

  以至于他就算面对病魔,也多少带着傲慢。

  “除夕就要到了。”李奉砚想了一个轻松的话题,“我还想拉你回一趟十王宅,去瞧我们点火驱傩呢!你快快康复,我们一起饮酒守岁。”

  “这可有些难。”奉冰道,“元日我要参与贺正的。”

  李奉砚一拍脑袋,“对啊!我给忘了,我也得去!”缩了缩脖子,“贺正太辛苦,圣人也不体贴体贴。”

  “这也是天恩。”

  他说什么话都是淡淡的,李奉砚只能自己给自己找气氛:“不过圣人让你朝觐,本也是为了方便日后平反。”他将膝盖往前凑,“四弟,不论你回不回牢州,这一个多月,对着圣人,可都最好小心一些。尤其是——”他一不留神说多了,看着奉冰的神容,犯了迟疑。

  “尤其是裴相那边?”奉冰平静地将他的话补全了。

  李奉砚呆了一呆,清咳两声,掩饰地去看炉火。空气一时窘迫,李奉砚终于还是对着炉火开口:“圣人忌惮裴相,似乎是因为先帝。先帝一定给了裴相什么东西,才让他年纪轻轻就有了那么大的影响。近几年来,朝野还有一个风向,似乎对当年战死高丽的裴峥将军,要重新议立功赏了。”李奉砚的语气越来越低沉,“圣人在太极宫辟了一座楼阁,供奉本朝功臣将相,有意做成汉代麒麟阁的模样。来年告祀山川,或许就会把裴将军加进去。”

  奉冰低垂眉宇,似无甚兴趣,手指却一分分攥紧了锦被。他不想再听见裴耽的名字,但他会忍不住去想,想裴耽与幽恪太子的这些陈年旧恨。为父亲议功正名,自己也光宗耀祖,这就是裴耽的梦想吗?

  “毕竟幽恪太子是永世不得翻身的。”李奉砚皱着鼻子思索,“若是圣人肯将高丽的旧案翻出来,让幽恪太子给裴将军认罪,再给裴家泼天富贵——那裴相对今上总该死心塌地了吧?”

  “三哥。”奉冰仓促低头,他的嘴唇白了,甚至不妥当地叫了一声三哥,像求恳一般,“裴将军在高丽,当真是幽恪太子所害吗?裴耽查考大逆案,是……是为了,报仇?”

  李奉砚望向他,眼神里有些复杂的苦闷,“似乎很早便有人这样说了,只是裴相从未自己宣扬过。多多少少总会有些仇恨吧,听闻裴将军殁后,裴耽在裴家过得很不如意,直到十七岁中了状元才扬眉吐气。这些事情,难免要归在幽恪太子出师不利的头上。”

  “……那想必便是了。”

  奉冰怔怔地说道。

  *

  李奉砚又坐了片刻,说了会儿除夕的顽闹话,譬如去年除夕圣人突发奇想,要在宫殿前焚沉水香,用去了二百多车的香木,那一夜倒是璀璨盛丽,但香灰飘得满长安城都是,后来天空都灰了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