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春冰 第14章

作者:符黎 标签: 宫廷侯爵 年下 古代架空

  袁久林急了:“可是先帝遗命……!”

  裴耽侧过头去,望向烟波浩渺的太液池。入夜后天气转阴,风色消沉,他的衣袂似在翩翩浮动,但仔细看去,却不过是冰冷波光印在上面,将他一身灿烂奢华都洗成沉默的黑白色。

  “先帝遗命,到底是希望他快活安稳。”他说。

  *

  奉冰跟着女官走了十数步远,抬头看到一所小宫室,临时充作了尚衣轩,才明白裴耽的用意。他走入去,女官先架好屏风,再捧来一身新衣,道:“奴婢服侍李郎君更衣。”

  是一件缥青的外袍,夹了厚棉,但抖开来仍振振有风,襟缘绣一枝白梅几乎看不出针脚,月波一般的绸料滑不留手,显然是有价无市的奢物。奉冰脱掉自己被太子弄脏的袍衫换上了这一件,衣裳的剪裁恰好掐着他的身段,白梅绕着胸膛垂入衣带,风度翩翩的。女官又给他加了一件暗色的斗篷,说是入夜了太液池边风冷。

  他问:“这都是礼部准备的吗?”

  女官道:“是袁公公着内侍省准备的。这些是内侍省库房的旧衣,日后袁公公还会派人向您取回来。”

  奉冰蓦地脸红。其实女官面色一派平静,他却就是感觉自己丢了人。

  待换好了衣裳,奉冰便随着礼官引导入席。自雨亭地面不大,亭外也铺开盛筵,沿着太液池东北岸灯火缭绕,笙歌也渐渐奏起,众人等了片刻,帝后、太子皆驾到,这一场宫宴便正式开始。

  裴耽在亭下树荫底张罗宴会,自己顾不上吃喝,旁边礼官和内侍都在帮忙。到酒过三巡,众人都醺醺然了,皇帝却还没有走,都只能勉力相陪。忽然宣徽使孟朝恩从自雨亭上下来,朝裴耽招手,“裴相公,圣人召呢!”

  裴耽连忙停下手头的事,提裾欲上,想了想,又端过来一只金酒盏。入了亭中,先下跪叩头,祝圣人寿。

  李奉韬笑着让他免礼,崔皇后还吩咐给他拿垫子,安慰礼部一整晚供张辛苦。下首的赵王圆滑地应和道:“裴相的确辛苦,我们也都应敬裴相一杯酒。”说着便招呼身边人都起身,裴耽忙又站了起来。

  这一杯酒是代天家回礼,圣人与皇后都笑盈盈地端坐看着,小太子一边啃着鸡腿一边抬起头,眼珠子愣愣在满座衣冠间打转,忽然盯住一人:“你没有喝。”

  那人却正是奉冰。遭太子一打岔,刚抿了一口的酒水险些咳出来,掩袖挡住自己失态,片刻才将酒盏呈给太子,“草民喝完了,殿下请看。”

  小太子撑着身子站起来,拼命盯了半晌,道:“我不信,你再敬他一杯。”

  这显然是在报复下午的事。顽童心性执拗,也许当时哭得狠了,此刻望着奉冰的眼神都发红,透出一股恼恨劲儿。圣人岿然不动,在几个家人面前他尚且可以打孩子,但宫宴上众目睽睽,他是要给小储君一些面子的。

  内官又给奉冰满上了。喝酒他并不怕,只是被所有人盯着尴尬,他脸皮薄,泛起的红晕仿佛是醉色。只得走到亭边,在裴耽的面前,敛袖举杯。

  “草民祝裴相,从此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

  裴耽微微一怔,旋即侧身,大袖高举,端端正正行了个礼,与奉冰碰杯相应。

  金属轻轻碰触的声响空虚混沌,显得这金酒盏像是伪劣的赝品。奉冰没有看裴耽的脸,只盯着他举杯的修长的手,却看见那食指关节上有一道刀痕,创口发白,似乎还很新。

  裴耽温和地道:“那在下便祝李郎,得偿所愿,诸事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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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篇全文大概在15~20w字左右嗷,不会很长~皇帝反正就那样了大家不用想太多,可以多关心一下奉冰的小九九(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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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标题“雨过河源”,出自李商隐《碧城三首其一》“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原句有多种解读,我的理解同清代《唐诗鼓吹评注》:“于是思其人如星之沉于海底不可见,而当窗则犹可见;如雨之过于河源,虽可见而隔座则不可亲。”河指银河,雨可能暗喻云雨。简单来讲,就是往事已矣,纵然见面,也只能隔座相望吧。

第25章 青溪白石

  两人侧身饮酒,彬彬有礼,一切完满得好像初次见面。

  小太子没了意思,坐了回去,崔皇后立刻夹菜堵住他的嘴。再捱得一会儿,时辰晚了,太子打起哈欠,崔皇后适时地请求回宫歇息。圣人也就站起身,在众臣僚山呼声中,摆驾回銮。

  待那明黄辇舆摇摇地离去,诸人皆是长长地松一口气。

  奉冰与赵王一同走出自雨亭,先送赵王离开了,自己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抬头便看见不远处的裴耽。

  裴耽似乎也很累,站在笙歌散尽、杯盘狼藉的筵席中间,手臂往后拍了拍肩膀,结果似拍到伤口,龇牙咧嘴地让奉冰有些好笑。俄而有内官来问裴耽什么事宜,裴耽一边吩咐着一边走远。奉冰蓦地收回目光,对自己咬了咬牙。

  袁久林来送他出宫。

  绕出太液池,夜空飘起零星的雪。袁久林手底一盏宫灯在冷风中飘荡,“裴相吩咐了,务必将您安全地送到家。”

  ——原来连堂堂宣徽副使都是裴耽的人。

  奉冰戴上风帽,将斗篷更裹紧了些,小声:“裴相倒是好心。”

  袁久林笑道:“裴相挂念您的安危呀,便在这宫里,也不是处处都好走的。”

  奉冰轻轻地“哼”了一声,袁久林几乎怀疑自己听错,睁眼看去,奉冰的面色平和,夜色下尤显出病气的白:“那他便不应让我来长安。”

  奉冰的语气轻松不忌讳,他对此事已看得很开,料想在某些事情处理完毕之前,至少圣人是很难放他走的。谁料袁久林却又笑道:“裴相已知道郎君不愿久留长安,横竖只有一个多月了,他请您大人大量,再忍一忍。”

  奉冰突兀地站住,怔愣了。

  方才两杯酒喝得急,他有些头晕,漂浮着的心却陡然被沉入井底,他连轻松的表情都来不及收起。

  “他,”奉冰有些许地难堪,“他怎不亲自与我说?”

  “瞧您说的。”袁久林却回得很快,“这可不合适。”

  啊,不合适。

  奉冰想,有道理。自己这问话也奇怪,为什么要裴耽亲自来说?

  可是就在不久前,裴耽还大放厥词,要他留在长安,还说要为他平反。青年当时的眼光炽热,呼吸沉浊,像孤注一掷。难道这么凶狠的投注,也能说收回便收回吗?

  袁久林看奉冰神色,终于叹口气。他看了看身后,其他宫人都隔他们数丈远,但他还是将声音压得更低:“您不要怪奴婢,今日您与赵王殿下推心置腹的话,奴婢已同裴相说了。裴相理解您,他会想法子让您走的。”

  夜风长啸,夹着伤人的雪霰,一道道扑在脸上似巴掌。很快要年关了,到这样的深夜,却好像觉察不到辞旧迎新的欢喜,只剩下难以收拾的残梦。大明宫千门万户巍峨连绵,到眼底是千万盏冷漠的灯,都来照亮奉冰僵硬的脸容。

  他的眼神像结了冰,底下的情绪全被冰封,但他的呼吸却急促,突然捂住嘴一转身,猛烈地咳嗽起来。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他裴允望把我李奉冰当什么?!

  什么又叫大人大量,再忍一忍?!

  奉冰知道自己这气恼来得毫无缘由,但他克制不住,咳嗽像干燥的刀子刮过喉咙,冰冷空气倏忽就沿着喉管流窜到心腔。大半晌咳嗽完了,也不再说话,拧身就往前走。

  *

  奉冰在宫外见到了久候的春时,上了回宅的马车,一路直到卧室都是一言不发。春时不明就里,更加小心伺候,烧好了热水正要为奉冰更衣——春时颇纳闷这外袍是哪儿来的——奉冰却突然将他拂开。

  “我再出去一趟。”奉冰冷冷地道。

  春时担忧:“郎主去哪儿?”

  奉冰咬了牙不回答,径自迈步而出。春时追出去,郎主径往院后走,很清晰,他是要出后门。

  春时不敢置信。

第26章

  奉冰穿过后院梅林,径自迈入了裴府的后花园。

  可这座裴府实在太大,又不点灯,他闷头走了大半天,竟未遇见一个仆婢。假山玲珑,曲径通幽,只成了萧萧夜风的游乐地。奉冰低头呵了呵手,他只到过这里一次,凭着记忆,先看到的是一个月前裴耽作画的那一座八角小亭。

  那小亭落了几面暖帘,奉冰走上去,书案上的砚台压住一幅未完成的画,似乎只是一株梅树,却没有画上花朵。砚台里的墨汁都结了冰,狼毫笔潦草地搁在一旁,奉冰一看便忍不住去把砚盒盖上,又将笔搁入白瓷笔筒,做完这些,才反应过来自己多傻,闷着头三两步匆匆走下了小亭。

  他辨不清方向,眼前却有一座亮了微灯的小屋舍,他想点灯的地方总该有人,便凭心里一股浊气,径自推门而入。

  这却是一间书斋。

  骤然的寂静。四壁都是高高的书架,中央的十二折锦屏前垂吊着一盏小灯,护在重山纹样的纸纱笼中,于是放出的光也如重峦叠嶂,云遮雾罩。锦屏后头便不再有灯,奉冰绕过去,身影便陷入晦暗里。

  看见种种书案文房,他有些后悔了,自己无论如何也是读过圣贤道理的人,不应当这样暗闯他人的居所。

  但是这书斋地上也堆满了书册卷轴,让他迈步都不得不小心翼翼,一边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这就是裴耽的书斋啊。他想。真是个读书破万卷,一屋扫不清的状元郎。

  “咔”地一声,脚后跟竟踩到了一支笔,他忙避开,下意识弯腰捡起。捡起来了,察觉不妥,自己捡它做什么?于是别别扭扭地要将它放回原处,眼风却瞥见地上叠了三摞长长的金漆匣子。

  从形状来看,匣中装的应是画轴。与四周乱糟糟的摆设相比,它们显然是精心摞好,漆面上的花鸟祥云光洁如新,似乎得到了妥善的珍护。奉冰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将那匣子上的搭扣轻轻一按,便看见里头装裱精致的画轴。

  他小心碰了碰,画轴只露出最外边的一点角落,题着“永治廿七年四哥寿辰”。

  “哐”地一声,他登时将匣子合上,面如火烧。不必再看了,他知道这是什么画。

  再往下数,到第十只匣子。他想自己与裴耽在一起仅过了三年生辰,这一卷总该与自己没有关系,一咬牙将画轴展开,竟是一幅数九寒梅图。

  “永治卅二年十一月十八冬至,广佑元年二月初九寒尽。”

  在这样一句干瘪的记叙旁,梅树枝干奇崛傲岸,九朵寒梅迎风冒雪,却全都没有上色,只亭亭地,留在了寥落寡淡、永不会终结的寒冬。

  *

  永治三十二年正是去年,先帝驾崩,新太子登基,并于今年改元广佑。

  奉冰将画轴放了回去,二十余只漆匣也都依原样摞好。站在原地,发了许久的呆,突然嘶声喊:“裴耽!”

  没有人应。

  这一座冷清清的书斋里是真的没有人。他这一声喊,便如惊破了一片空虚,火光颤动,唯有他一个人的影子扑朔在墙上,合上的未合上的书卷都翻出簌簌的声音,仿佛在徒劳地应和他。

  愈来愈深重的迷惘将他锁住。自他抵达上都,裴耽的帮助、袒护,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甚至觉得裴耽是留恋于他,在功成名就的今日,有意要演一场迟到的深情。裴耽是那么高在云端的人上人,而他已经卑贱入尘泥,飘茵堕溷,命运如是,裴耽不肯放过他,是裴耽无耻。

  可原来裴耽要当真放过,也那么轻易。

  众目睽睽、满座簪缨的宫宴上,裴耽祝他得偿所愿,诸事顺遂。

  裴耽的外宅里,他住了一个多月清净得长蘑菇,裴耽丝毫不来闻问。

  再往前推……也便是裴耽的生辰。

  他说:明日,明日我便放手,好不好?

  ——烛火噼啪爆了一个灯花,将奉冰惊得抬起头来。他突然明白。

  裴耽根本没有想要挽回他。

  裴耽替他解围、给他送礼、让他搬家,裴耽长袖善舞、八面逢迎,裴耽为他受了一箭刺穿肩胛骨。

  但裴耽根本没有想要挽回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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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今天的第二更!这一节和上一节原本应该放一起的,出于某种强迫症我把它们分开了……大家不要漏看了上一节!

第27章

  得出这一个结论,奉冰想,自己应该安心的。

  他脸色苍白地闭了闭眼,手搁在漆盒上,好像要为自己寻一个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