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春冰 第17章

作者:符黎 标签: 宫廷侯爵 年下 古代架空

第31章 执者失之

  广佑二年正月旦,圣人于含元殿受朝贺。

  帝宫通夕燎,天门拂曙开。万国衣冠来朝,晓漏时分,飞雪茫茫,年近八十的太子太师与三名政事堂的宰臣一道,领文武百官从丹凤门入,端着牙笏庄重行过御桥,再迤逦登上白玉铺就的龙尾道,登含元殿,跪拜读贺表上寿。

  今年的贺表据说是裴允望所制,文采斐然,气势磅礴。他本人也在百官之首,与前头的太子太师、及身边的另二位宰相相比,他实在是太过年轻,眉目锋锐,英姿飒爽,仿佛有一股轻狂气,然而举止谈笑之间,却又透出一种久处上位的世故机敏。

  内臣宣答,礼官受贺,接下来便是全国州县乃至域外番邦的贡使,皆鱼贯而入,在含元殿下贡献称寿。殿中危坐的天子遥远静默如一尊佛像,听过了所有的拜贺之后,皇帝举酒,丝竹舞蹈,上下三呼万岁。

  *

  奉冰站定了原属于牢州朝集使向崇的位置,随着乌泱泱的人群一同下跪称万岁。

  他自入京以来,终于第一回 见到了曾与他同行近四个月的牢州贡使的随从们,品阶最高的乃是一位县令,陪着他行礼,却不发一言。待大典都结束,他们有条不紊地退场准备参加晚上的宫宴,奉冰便看见那县令回到了牢州的队伍之中,他们原是有一百多人的。

  他看出对方并不想和他说话,有些纳闷,但也不强求。他们会不会还视他为杀害向崇的罪魁祸首?只是因皇帝有意为他平反,向崇的案子都被按下不表了。

  从牢州到长安,四千五百里穿山过岭,崎岖风尘,他们也曾互相照应过。奉冰体虚,向崇对他尤为关心一些,路上每遇到新鲜食材,总要先分给他吃,底下人察言观色,也都对他十分殷勤。但不料向崇却身死荒山,至今找不到凶手,他们要疏远奉冰,也是理固宜然。

  宫中不可乱走,晚宴之前,贡使们只能在含元殿附近寻地方歇息。不止牢州的人们,其他贡使知道奉冰身份特殊,也大多不敢招呼他。人来人往拜年贺寿的客套声中,奉冰乐得清闲,春时背了一只大包袱,里头装满了暖炉熏香、药包热水、乃至果脯蜜饯之类小零嘴,进宫时虽然遭遇了繁琐盘查,但此刻却显出用处来,在一处偏殿的小角落里将奉冰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奉冰忍不住去捏春时的脸,笑着说:“若没有你,我可如何是好!”春时便顺势扮个鬼脸,得意地嘿嘿笑。

  这时奉冰感受到两道目光,抬头望去,却是河中府使陈璆坐在不远处盯着他。

  他吃了一惊。自己已很久没见到陈璆了,后者似乎没有多少变化,只是不言不笑,两人对上目光,陈璆当先转过了脸去。

  好容易到了宫宴时分,贡使们都饿得前胸贴后背,内侍省的公公们挨个来请他们往含元殿入座,酒饭都已设好,丝竹也已备齐,只待最上首的圣人抬起象牙箸,新春便在他的一声令下融融泄泄地开始。

  春时是没有资格入席的,所有仆从都在殿外候着。相比于坐在高台上的皇亲国戚、宰辅大臣,奉冰的座位不算醒目,混在下方的人群中,左右都是不认识的面孔,反而让他放下心来,只盼能这样混到盛筵结束。

  酒到中巡,圣人离去,所谓三爵之后礼所不讳,众臣僚更加欢闹起来。内官开始一个个点贡使的名,既感谢他们一年来勤恳守卫地方、送上精美贡物,也按皇帝的意思,回报他们一些宫里的珍奇。奉冰提着精神,听见内常侍点到了牢州李奉冰,便掸掸衣衫走上前去。

  殿下喧闹的诸位地方贡使一时都寂静了,李奉冰这个名字背后暗藏了太多的秘辛。还有人向上头的裴耽望去,却见裴相公正满面春风与邻席的人说话,好像并未听见唱名。

  一对早已劳燕分飞的夫妇,一个从台下行过,一个在台上饮酒,两不相干。

  内常侍将圣旨念了一遍。牢州献物若干,朕心甚慰,云云;赐齐纨、蜀锦、宝玉、琼圭,各有差。奉冰叩头接过圣旨,天子所赐之物都装入一只金漆玉椟之中,由小宦官捧着打开了给他看,又延请他回席上去。

  “——是什么好物,似乎与我们所领的不同。”

  忽而斜刺里插入一道意兴飞扬的声音,奉冰一怔,转头,却是坐在近处的陈璆。

  陈璆此刻完全换了一副表情,在席上惬意地歪斜着身子,朝奉冰挑挑眉,好像与他十分熟稔一般,“李郎君不同我们凡俗中人,领的赏赐想必最好,不如给我们饱饱眼福?”

  小宦官看了一眼内常侍,后者停下了唱名。小宦官便捧着玉椟上前,对陈璆笑道:“使君请看。王道荡荡,天子怎么会偏私呢,给河中府的琥珀枕,那才是圣人至爱的宝物呢。”

  宫里人说话一套一套的,但拦不住人好奇,陈璆身旁聚集了不少贡使,都伸长脖子来瞧圣人送给自己兄弟的东西。但又见不过是一些布匹珠宝,目中未免失望。

  陈璆一派醉醺醺的模样站起来,扇尖轻点,从玉椟中轻慢地挑起各式各样蜀锦齐纨裁成的衣裳,似乎是真要仔仔细细地验看。小宦官的脸色变了几变,欲抬手阻止时,他却抖落出来一条石榴红的襦裙,朝众人笑道:“这衣裙,倒是很衬李郎君的。”

  他身边诸位都曾在邸舍中与李奉冰交接过,知道那一条襦裙的旧案,一时全都隐晦地笑起来。实则这椟中御赐的衣物花样百出,这条襦裙也仅是颜色相近,更不要提它本不是赐给奉冰,而是赐给整个牢州地方的——却已经挡不住众人醉酒之后的淫猥想象。

  李奉冰站在小宦官身后,未得机会说一句话,脸色已惨白如纸。无数道目光如刑枷扣住他四肢五感,他抬头,对上陈璆的眼睛,在里面看见了高高在上的嘲讽。

  笙歌没有停,热闹没有停,众臣僚嘻嘻哈哈,有的看他,有的不看他。小宦官再次回头去看内常侍,他身份低微架不住这个场面,捧着玉椟的手都酸痛得要断掉。但内常侍不肯出这个头,圣人虽然不在,几位宰辅还在,哪里轮得上他?他只将双手团在袖子里看戏。于是笙歌与热闹继续如潮水般一分一寸地在这恢弘大殿里上涨,所有的光辉灿烂,一时全投注在李奉冰那一杆青竹似的身上。

  他该说话吗?他想。陈璆的话,根本不是一个问句。他总不能——

  “李郎君风姿特秀,”陈璆的目光滑向殿上舞姬的腰肢,“穿上试一试,想必比女人还好看的,又或者李郎君只是不愿给我们这些外人看?”

  后头有人倒抽凉气。话说到这个份上,已近乎鱼死网破,陈璆盯住了奉冰,眼神里的冷漠渐渐代以酷烈的仇恨。

  他哪来的仇恨?

第32章

  灯烛煌煌,浮光缭乱,从高台上,只见到台下一群人围着李奉冰与几名宦官,却不知他们在做些什么,李奉冰的脸色显然很不好看,身形摇摇欲坠。

  裴耽一言不发地望着,嘴角紧抿成一条线。他的五指都捏紧了酒盏,几乎要捏碎,那太子太师还来向他敬酒。

  近八十岁的老臣精神矍铄,目光里全是揶揄嘲笑,见他不动,自己还凑上前与他碰杯,一边低笑着说道:“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啊,哈哈!”

  老不死的。裴耽咬紧了牙,闷头一饮而尽,哗地站起身,即刻便离席要下高台去。然而他这一动,台上台下的无数目光,便全都扫了过来。

  他的身子顿住。

  一时间,他竟不知自己是应当出面,还是不出面,他不知道怎样可以让奉冰不受辱。

  似乎自己的存在本身,就足以给奉冰带来无穷无尽的耻辱。

  *

  陈璆好整以暇地看着奉冰。

  他没想到下定决心撕破脸皮了,竟这么爽快,他甚至抖了抖衣领,吹了口气。李奉冰不是瞧不上他吗?那他总要让李奉冰后悔的。

  他要提醒李奉冰知道,就算裴耽再如何帮他遮掩,那丢人的疮疤也永远都在,永远都会被人记着。

  奉冰在恍惚中挺直了背脊,他仍旧不明白陈璆为何恨他。他很少花心力去琢磨别人的心思,然而这在许多人看来似乎是冷漠的罪证。奉冰想,也许自己当真是冷漠的吧,牢州五年,山岭风烟里,他已想不明白这世上的人与人之间为何要有那么多羁绊,所有的伤害不也都从羁绊中来吗?

  反驳的话有很多。但要怎样说出来可以不那么跌份,他尚且没有想好。归根结底,只要话是从他口中说出来,就会跌份,他原本就不应挣扎在这种地方。殿中的潮水还在上涨,冰冷的,黏腻的,咸腥的,渐渐卡住他的喉咙,淹没他的鼻息……

  “——郎主!”

  突然一声厉喊,却是春时从殿下奔了上来。

  他用力拨开围观众人,劈手夺下陈璆扇尖上的那条石榴裙,裙边的金银丝线蓦地晃花了众人的眼睛。而他手发着抖,只望了一眼奉冰,便转向陈璆及身后诸人,大声道:“郎主今日受辱,只因小人曾鬼迷心窍,偷盗了裴相府中财物,陈使君的污蔑,可与郎主全无干系!”他满脸通红,一双眼睛却愈加地冷亮了,“我春时,一人做事一人当——”

  话音未落,他竟朝大红的殿柱一头撞了上去!

  *

  鲜血飞溅的一瞬,陈璆登时后退两步。

  春时拿性命来控诉他,导致他成了大宴上搅灭新春喜庆的罪人。高台之上的高官们也终于震惊失色,全放下了酒盏,裴耽在其中是最年轻的,这乱事合该由他处理,再不迟疑地匆匆走下台阶,下令侍卫上前将陈璆捉拿,又命内常侍去寻太医给春时看治。

  他面色沉着,好像等待这一刻很久,所有的懊恨都妥善掩藏在凌厉冷酷的眸光下。被那样的眸光扫到,殿上所有曾笑谑不禁的人都不由得缩了缩身子,只盼自己不要被注意到才好。团年宴开到此,已经无甚意趣,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内宫宦侍来引领宾客离去,有人想看热闹,特意要留到最后,却也到底遭到了驱赶。

  官员们急切地呵斥,仆婢们杂沓地来往,最后便独独静出来殿柱底下的一大片地面,春时流血昏迷,而奉冰跪坐在他身边,拿衣袖不停地为他擦去额头上的血流,一身新年的新衣裳又弄脏了,连发髻亦散乱,他低着头,明明殿中烧着温暖的地龙,那瘦弱的身躯却在颤抖。

  袁久林拿来了一件大氅,递给裴耽,裴耽沉默着,上前两步,将它披在了奉冰的身上。

  奉冰一动不动。

  孙太医带着几名医官匆匆赶到,飞快地为春时清理伤口、包扎止血。春时仍有气息,奉冰离他最近,能听见那游丝般时断时续的呼吸。伤者不好移动,孙太医去向裴相请示,问可否将春时暂且安置在殿中。

  裴耽盯住奉冰,那件大氅像一个与他格格不入的生硬外壳;裴耽的目光又移开,“挪到偏殿去,待他稍好一些再送回府。”

  内常侍有些憋屈,细声细气道:“他的血污了含元殿,还要留他?这可要上报圣裁……”

  裴耽看了他一眼。只这一眼,让内常侍感觉自己已被裴相记恨上了,心掉进了冰窟窿里,不敢再说。

  医官与侍卫们忙着将春时抬入偏殿,奉冰也站起身来,那一件大氅也便滑落在地。

  他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它,径自踩着一地碎裂的灯火的影,跟着春时消失在重重画帘之后。

  殿中的人已不剩几个。裴耽慢慢弯腰,将那大氅捡了起来,交还给袁久林。袁久林不敢说话,胆战心惊地攥紧了手,几乎将大氅上的毛都要抓掉。

  袁久林猜想,年关上闹出见血的大事,应当早已有人飞也似地报去圣人处了。陈璆固然罪无可赦,但裴相恐怕也落不了好,李奉冰毕竟是他的前夫,那一条襦裙背后,还不都是他的影子?

  但那个小厮豁出性命,到底保住了主人最后的体面。李奉冰从始至终甚至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就那样被春时一把推出局外,劫后余生,一片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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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裴耽在含元殿中候了一小会,便不出意外地接到了圣谕,让他与在场内官等一干人皆去紫宸殿回话。

  夜已过半,他们匆匆赶到,圣人此刻显然脾气很糟,本来都将就寝了,却被陈璆闹这么一出,元日见血,兆头极凶,司天台的官员们或许已经禀报过,正抱着式盘在一旁战战兢兢地发抖。裴耽等人还未来得及行礼,便遭到圣人怒喝:“如今朕竟是管不住他们了?朕的兄弟竟给他们做笑话?!”

  大殿阴沉,圣人暴风骤雨,先下令封锁消息,场上所有人都要拘管起来;陈璆下内狱,内常侍重罚,为首的几个看热闹的贡使也全都要问罪,着三省长官联席,与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一同案查。

  到旁人都散去,一双玄锦朝靴停在了裴耽眼前,圣人的声音冷漠至极:“方才朕是给裴相公留了颜面不说破,裴相公心里想必清楚得很。”

  裴耽双手扣紧地面,重重地叩下头去,“臣知罪。”

  “你们既已和离,再藕断丝连,对谁都没有益处。”圣人盯着他,慢慢地道,“你知不知道奉冰有多恨你?今夜你害他成了全天下的笑柄了。”

  裴耽一言不发,华丽冰冷的砖石抵着他的额头,让他麻木。

  圣人静了许久,忽又一笑,“朕真不明白,朕对你还不够好么,裴允望?你手握先帝遗诏,呼风唤雨,朕都随你去了。只是一个李奉冰,你得不到他,但当初岂是朕拿刀子逼着你们和离的?你自己造的孽,一桩桩一件件,难道还能算在朕的头上?”

  殿门敞开着,只低垂的帘幕如一重重深锁的门,挡住了所有风和雪的涌动。但鲛灯上的火光还是飘忽了一下,圣人眼底有深刻的怨恨,全扎在裴耽那不能挺直起来的脊背上。

  裴耽的声音像是从地底下传来,“……是臣自己与他和离的,臣不敢怨怪任何人。”

  圣人抬手揉了揉鼻梁,似乎很疲倦了,眼底透出熬夜的青影。“朕知道你难做,过了年,朕会将裴峥将军移入凌烟阁,让他世世代代受皇家供奉。你当年不惜一切拉太子下马,不就是为了这一日?”

  裴耽的手指扣得紧了,抠进青砖缝里,未察觉崩断了指甲。天子的话他不能反驳,也无必要反驳,跪伏的身体上仿佛压了千斤重的石块,他却还要在这重负下保持清醒,他稍一抬身,再度叩首,汗水从发冠的缝隙间滴落下来,铮然地砸在地面。

  “——臣谢陛下恩典,河东裴氏结草衔环,无以为报。”

  圣人轻轻嗤笑一声。结草衔环这种话,便是说给鬼听,鬼也不会信的,但君臣之间都早已习惯了这种修辞。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当年为报仇而和离,朕看在眼里,不觉得这有什么可责怪,甚至佩服你。”圣人口吻很淡,像是在开导他,“怎么到了今日,你反而看不清局势了?”圣人微微低下身子,凑近裴耽身边,压低声音道,“先帝,已经死啦,如今,是朕的天下——”

  “哗啦——哗啦——”外间骤然有冷风狂啸,吹不动沉重的帘帷,只是振振地作响。孟朝恩在外头小心禀报:“陛下,庶人李奉冰前来谢恩。”

  裴耽突然抬起了头。

  刹那间,他看向圣人的目光淬了狠毒,像一把刀子亮出了锋刃。然而圣人却安然地笑了,好整以暇地挥挥袖,“快进来,外边冷。”

  *

  奉冰眼观鼻鼻观心,在裴耽身后不远处跪下,行大礼。李奉韬挥了挥手,裴耽便向圣人行礼告退。

  奢华的衣角拂过奉冰身边,他神容不动,“草民向陛下谢恩,承蒙陛下送药及时,下仆春时已经醒来。”

  “醒来就好。”李奉韬笑道,“世道多歧,四弟身边有这么一位忠心护主的义仆,朕也觉得宽慰。”

  奉冰平静地道:“不敢,草民主仆二人,两条贱命本不足惜,全赖皇天洪福,天下无恙,一点小伤,不足挂齿。”

  李奉韬微微眯起了眼睛,他忽然生出些恶趣味,柔和着声音道:“今日让你受委屈了。那个河中府使什么来路,好像很清楚你的旧事?”

  奉冰听着这个声音,只觉宛如虫子爬过了肌肤。但这样的感觉他方才已经历过,此刻反而不那么难捱,他坦然地回答:“草民与陈使君没有私怨。何况草民知晓不论如何,陈使君罪在必死。”

  李奉韬哼了一声。自己可没有说让陈璆去死,这个烫手山芋,还轮不到由高高在上的天子亲自解决;但三省联席,三堂会审,恐怕陈璆的确是会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