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春冰 第18章

作者:符黎 标签: 宫廷侯爵 年下 古代架空

  “朕看,”李奉韬慢悠悠地转着手指上的翡翠扳指,“他恨你,他不怕死。”

  奉冰轻轻笑了一声。

  此刻他的眼中似乎并没有陈璆,反而压下一片诚恳的愁云,“悍不畏死,才最可怕。元日是万象更始之时,含元殿是万国枢机之地,河中府使知道圣人宽厚,自己又背倚河中重镇,才敢如此悍不畏死,羞辱牢州。”

  他的话里藏了很多层的意思,李奉韬一时坐直了身,眼中浮动几分意外。渐而平稳,只是盯住奉冰看。

  虽然自己始终将面前的幺弟视同政敌,但李奉韬此刻发现,自己其实从未用这种审视政敌的目光来审视过他。

  奉冰的脸色很白,但白到极点,就等同于无表情。话中的感情很虚假,但是道理管用,令李奉韬真的沉吟起来。

  方才司天台的人已经同他陈述了大半晌元日如何如何的道理,含元殿又是东内正殿,总不能始终被血污着,他甚至想让和尚来做一做法事。这些已足够让李奉韬焦头烂额,谁知奉冰还将牢州抬出来了。

  抬出来了,但又不再诉苦,奉冰只是温和地低眉,好像是真的为江山社稷在担忧。

  其实这话最好是不要奉冰亲自来说。随孟朝恩过来的一路上,风雪凛冽,奉冰沉默着思索过很多更聪明、更不着痕迹的方案,但他都无法做到,因为他孤身一人,他若不说,没有人会帮他说。

  所以他必须再补充一条。唯有这一条,可以将他从那一件衣裳的荒唐、从裴耽的旧影之下,彻底地抽身出去。他要让所有人——不,他要让皇帝知道,今晚的事,与他曾经的那一场婚姻毫无关系。

  “草民虽是庶人,但血缘上言,毕竟曾忝为陛下的幼弟,陈使君今日羞辱草民——天下人亦不免会想,陛下之待兄弟,是否竟真的凉薄至此?是以草民为陛下委屈,因为草民比任何人都知道陛下宽仁友爱,草民为此,时刻感怀在心。”

  李奉韬终于惊骇地笑了。

  奉冰知道他联想到了什么。五年前,幽恪太子谋反,被裴耽领神策军包围于少阳院。战况胶着之际,是二皇子李奉韬从十王宅挺身而出解救危局,太子在乱军之中被射杀当场。

  世人都说二皇子雄姿英发,是天命降世的圣人。

  但舜何其贤圣,象何其凶顽,舜且不杀象。

  李奉韬的笑很干瘪,好像只是最后数刻撑持的烛焰,他突然收束住,阴沉沉地道:“这些话你何不留着同裴耽说?朕让三省长官去案查此事了。”

  奉冰笑了笑,“草民绝不敢干涉司法,只是怕陛下不解草民之愚衷。夫妻可以和离,兄弟却是永远的。”

  *

  得到这句话,李奉韬终于舒坦下来,他原就打算将奉冰留在长安,若有机会,为他平反也无不可的。想通这一层,他又可以戴上那一副宽仁友爱的假面,伸手去扶奉冰起来,“好,好,二哥都听你的。”倒仿佛奉冰是个撒娇耍赖的小孩一般。

  一点口舌便宜,奉冰随他去了。李奉韬又命孟朝恩送上一匣珠玉赏赐,奉冰接过,礼数不缺,面容温淡。“如今春时既已醒来,草民不敢叨扰圣躬,即刻便带他回宅休息。”

  李奉韬看这个幺弟,却觉得他比裴耽还要难懂。他也许像苇草,被风欺压过便会沉默地拂低,但很快又重新立起来,从不当真为任何人事折断自己的腰。

  而且苇草是中空的。

  两人一板一眼地客套半天,圣人才放奉冰回去。

  出殿便是大雪。朔日没有月亮,奉冰迎着这黑暗的雪,陡然惊觉自己背上流了不少的汗,将衣衫都黏住,风一吹,便瑟瑟地冷。他疲倦下来,似乎方才几句话已将自己所有心神都用尽。他原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必再触碰这些心计与机锋。

  孟朝恩将奉冰送到含元殿附近,奉冰无论如何不让他远送,风雪中向孟朝恩鞠躬,孟朝恩便堆着笑径自告退。奉冰将那珠玉匣子收入袖中,又将双手团进衣袖,鹅毛般的大雪扑上他的脸,他清晰感觉到它融化得很慢,湿冷的雪水钻入衣领,渗透发肤,渐渐封冻住他的血液。

  走到含元殿后方的台阶下,正要举步,台阶侧旁的石狮子后,却忽然有个身影动了一动,抖落了满身的雪。——继而那人急切地抢奔上前,猛地拽住了他,将他拉入台阶下的阴影里,又很快松开了手。

  裴耽好像是一不留神呼吸了一大口气,喉管里骤然进了冰雪,又冷又痛。他抬眼看向奉冰,奉冰却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毫不避忌地落进裴耽眼中,令他的目光黯淡了一瞬。

  奉冰裹紧了衣衫,慢慢地、有些迟疑但尽力友好地道了一声:“裴相,新春如意。”

  他甚至还朝裴耽笑了一笑。

  --------------------

  明天周五休息~

第34章 光沉响绝

  裴耽没有料到会听见这样一句问候。

  “……新春如意。”在雪中候了太久,他的嗓音也干巴巴地,表情还像个不知所措的少年。

  这时候他们应当交换新年的礼物,互相行礼拜寿的。可裴耽什么也没有准备,他迟钝地拍了拍自己的官服侧边。方才拉住奉冰的手,仿佛只是出于一种绝境里的孤勇,但捱了这短暂的一瞬,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连勇气,都没有了。

  奉冰道:“裴相有什么事?”

  裴耽顿住,仔细看他的容色。在宫宴上自己是确实担心过,但到了此刻,奉冰似乎又不再需要他的担心。奉冰有他自己的武器和藩篱。离得近了,雪的清气伴随着奉冰的呼吸濛濛环住了他,他竟然不太适应。

  “……你都听见了。”他动了动唇,有些难堪地道。

  是一个肯定句。

  *

  奉冰自然听见了。

  孟朝恩领他上紫宸殿,只隔了数道暖帘,皇帝与裴耽的对话声时大时小,都落入他耳朵里。

  他没有细思,也或许是早已细思过,今晚听来甚至不再惊讶,只是想:果真如此。

  皇帝避忌他们之间“藕断丝连”,不论是裴耽还是奉冰,都必须表一个态。

  ——本来他们就毫无关系了,藕断丝连,真是俗人俗话。

  于是他点了点头,温声道:“我听见了。裴将军开春将入凌烟阁,这是好事,要恭喜裴相。”

  “那是圣人……!”裴耽一句话说不全,堵到了嗓子口,“——他知道你在外面,他故意这样说。”

  奉冰拧了拧眉毛。裴耽的眼神执拗,语气也幼稚,含元殿下直斥天子之非,像个不回头的孩子。奉冰耐心地道:“那又如何?”

  裴耽轻声:“我不是为了凌烟阁,不是为了报这些仇……而与你和离的。”可这样一说,他又有些痛苦地凝眉。

  奉冰哑然,甚至不知裴耽在痛苦什么。

  这或许是他入京一个多月以来,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住裴耽。五年过去了,青年的身形更加挺拔,肩膀更加宽阔,经过长期的养尊处优,本就俊美的脸更透出雍容的贵气。但青年的那一双眼睛已不复十七岁时的澄澈——亦或许当年的澄澈,也不过是奉冰的一厢情愿。

  他一厢情愿地把裴耽装进了一个鲜亮的壳子里,抱着他说喜欢,但或许自己喜欢的根本不是裴耽本身,而只是那个壳子罢了。

  他看不懂青年眼底沉淀的东西,他也根本不想看。

  所以他平和地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府上吴管事已同我说过,你能报仇成功,我终究……为你高兴。”

  冷风呼啸,裴耽的手指抓紧了衣袖,感觉后脑在一跳一跳地疼。他很少能这样靠近奉冰,也或许以后都再不会这样靠近了,他应当感激的,可是内心又有一个无耻的声音,逼迫着他去剖白。他深呼吸一口气,嘶哑地道:“我父亲……死在高丽,的确是幽恪太子所害。我想尽办法查过当年的事实,后来进秘书省,又看到了不少旧档……”

  他的身子晃了晃。但奉冰的眼睛却睁大了:“秘书省?”

  裴耽并未注意到他这句低语,他努力地从混沌的记忆里凿出一些可能有用的东西,尽管那令他疼痛。“我曾经,的确想过报仇。”他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拼起来,“但这并不容易,他是太子,关系到一国根基,更何况他还是你的大哥,我们……成亲之后,我就有所犹豫——”

  他抬眼,奉冰正一言不发地盯视着他。他不确定奉冰会相信多少,只能徒劳地补充:“幽恪太子做贼心虚,知道我对他有旧恨,见我们成亲,他便开始怀疑先帝要夺了他的位子传位与你——从最开始那篇御题,他就怀疑上了,甚至屡次要下手害你。我曾与你说过的,你记不记得?啊,你一定不记得。”裴耽又干涩地笑了笑,“你不爱听这些话。”

  他们在一起时,风花雪月,美酒弦歌,万事都像梦一般。他每每与奉冰谈朝中局势,奉冰都不爱听,好像自己不解风情。但这也一定有裴耽自己的错,毕竟他也想多留住这梦景……

  看到他的笑,奉冰恍惚了一下。

  是不爱听吗?他自己也不明白了。十王宅的小屋那么温暖明亮,宛如闹市中的桃花源——当然这同样只是他的一厢情愿,桃花源会消失,夫妻会和离,搬箱子的脚夫随随便便就可以踩破他苦心营筑的三年。

  那三年忽然都令他反胃。

  “快些,快些!”蓦地里尖细的声音响起,令两人都吃了一惊。

  是中宫的人来含元殿给春时送药,领头的是个宦官,身后跟了四名宫婢,各个捧着华丽的宝匣,衣袂联翩。经了这一晚,宫中人大约都会意识到李奉冰的重要,崔皇后倒是反应最快的。

  那宦官刚走上台阶,忽听见什么响动,疑惑地停了一停。风雪清寂,暗夜沉沉,他缩起脖子,又赶紧迈步。

  *

  在裴耽的怀抱里,奉冰一时什么都看不见。

  他别过头去,裴耽的前襟上拂过他的发丝。他仿似听见越来越响、却不辨来源的心跳声,咚、咚、咚,像在砸墙,又像在敲钟,一声紧似一声,令他憋闷至极,捂住嘴却咳嗽不出,憋得脸都红了。

  那几人都离去后,裴耽仓促地放开他,却见他正瞪视着自己。

  “你要不要紧……”裴耽又一次手足无措。他怀中尚有一小盒驱寒的药丸,是宫里为贺正的官员们分发的,他不知有没有用,想递上前时,奉冰已经止住了未出的咳嗽站直,仿佛终于摆脱了某种禁锢。

  方才的拥抱似乎很短暂,来自青年身上的温度,即令炙热,也飞快随雪花消散去;但又似乎很漫长,以至于奉冰都要忘了他们片刻前在说什么。

  他闭眼,咬牙。这个似是而非的拥抱令他突然急躁起来,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在含元殿的背后,在新春的第一夜,在裴耽莫名其妙的眷顾中。

  裴耽道:“我有——”

  “我只问你,”奉冰粗率地截断了他的话,“五年前的大逆案,是不是有你的操纵?”

  裴耽后槽牙咬了一下,擦出钝响。方形的药盒被他攥在手心。

  “是。”

  奉冰闭了闭眼,反胃的感觉仍在,甚而有一阵绝望的气流埋入他的血液里,几乎要绷断他的声音:“那你与我和离,是不是……也就是为了扳倒大哥?”

  裴耽语气急促,“我必须扳倒他,我不能再承受——”

  奉冰几乎忍不住地嘲讽道:“真了不起,裴允望,你卧薪尝胆,苦心筹谋,而我不过是你报仇路上的绊脚石——”

  片刻前的平和消失,他不能理解,为什么裴耽总会这样夺去他的风度?这明明是他最想问的问题,可他甚至没有耐心听完整对方的回答。昏暗的夜色里星月皆隐没,大风卷起纷乱的雪尘,太冷了,冷得连裴耽的声音都好像耳边的幻觉:

  “我不愿再让你受太子欺侮,我向先帝陈情,先帝遂密诏我去查办太子谋逆之事……我必须在那之前与你和离,我担心太子会将你卷进来……”

  奉冰突兀地冷笑了一声。

  裴耽的双目都红了,他望着奉冰,蓦地意识到。

  他不相信。

  他根本没有听入自己的话。

  裴耽知道自己原本是个不值得给机会辩解的男人,如今奉冰给了他机会,他却仍然如此笨拙。

  一旦意识到自己说的一切都不被相信,他就再也不敢说下去了。

  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苦痛,所有的挣扎的相思,在对方眼中,只不过是事后回头的无耻。

第35章

  奉冰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在这寒冷的元夜里听他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太可笑了。

  他去秘书省等过裴耽;他在诏狱里等过裴耽;直到他去了牢州,五年,裴耽不闻不问。到如今,是什么良心发现让裴耽突然来说这么多话?

  “你是在说,”他嘲讽地道,“你与我和离,弃我下狱,流我到牢州,全都是保护我?”

  “我——”

  裴耽答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