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春冰 第19章

作者:符黎 标签: 宫廷侯爵 年下 古代架空

  奉冰意识到自己的问责很偏颇。带他去诏狱的是神策军,流放他到牢州的是先帝的圣旨。但似乎只要有了和离这一条,他就足可以踩在一个居高临下的位置,将自己的苦难全部怪罪给裴耽。

  说啊,你为什么不再辩解了呢?

  奉冰发觉自己也有很多恶毒的心眼。如果裴耽再辩解,他可以将裴耽驳得更体无完肤,可是裴耽竟然默默地承受。他有什么好承受的,他知道诏狱的馊米饭的滋味吗?他在大山的工坊里挨过饿吗?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

  奉冰再也不能直视裴耽的脸,捂住心口,一侧身,便用力地干呕起来。他的手下意识去攀旁边的白石墙面,攀紧了,五指关节都冻出血色来。这无知之物虽然冰冷,但是坚固而永久,不会那么容易就离开他。

  身体的痛苦比心的痛苦更先席卷了他,而他拒绝裴耽来扶持,往外走了几步,甚至想就这样走出去。

  “——四哥!”裴耽情急之下叫出了声。

  奉冰回头。

  有许多话语已在裴耽的喉头翻滚,沸腾,像要将他的喉管都烧融了。裴耽知道自己已没有资格再说下去——

  他想说自己曾想过许多办法,哪怕向李奉宸负荆请罪,能不能让他放过奉冰?对方是万众瞩目、党羽众多的皇太子,他若当真要与奉冰过不去,奉冰恐怕死无葬身之地。

  他想说是有一回发现太子给奉冰下毒,让他下了最后的决断。他带着自己的旧文去找先帝,与先帝陈说了两个时辰舜不杀象的道理,他孤注一掷地希望先帝对奉冰还存有一些父子之情。

  他的赌注下对了。先帝决定废太子,委裴耽暗中处理,天家父子兄弟不可以相残,裴耽是最好用的马前卒。

  他想说皇嗣废立有生死大险,何况先帝属意的继位者并不是奉冰,和离断义,是为了让奉冰远离漩涡,置身事外。

  但他与先帝都没有想到,太子一夕反乱,变生肘腋,奉冰竟没能像三皇子一样适时离开,而是在紫宸门外被神策军扣住,投入诏狱。

  ……归根结底,他的确不是个成功的男人。年少成名,心高气傲,他以为自己可以保住自己珍视的一切,他以为就算失去了什么也一定可以很快找回,毕竟……毕竟四哥那么疼他。

  可是想到此处,他又觉得脸上火辣无光。

  自己的确什么都做不了,不是吗?他连春时都比不上。春时可以挺身而出,而留给他的最好的角色,却不过只有清理残局,再为四哥披一件他不需要的衣裳。是的,事到如今,四哥的确已经不需要他了,他为什么一直在骗自己呢?

  裴耽眼神里的光沉灭掉了。

  他不敢再叫四哥,这个称呼里面包容的所有亲密与温柔都已成禁忌。他垂下眼,呼啸的风雪给两个人都披上一层冷漠的白色羽衣,僵硬而不合时宜地舞动。

  “对不起。”他慢慢地说。

  他心有七窍,玲珑婉曲,但当真把心挖出来了,鲜血淋漓,也不过是如此简单的三个字。

  “——啪!”

  奉冰抬手,毫不犹豫地打了他一巴掌。他用尽全身力气,指间还夹着冰冷的雪粒,一刹那打得裴耽偏过头去,右颊上浮出艳红的巴掌痕,又立刻淡掉,变成隐忍的颜色。

  奉冰竟被他这三个字逼出了眼泪。

  奉冰想不通。不论裴耽说什么、怎么说,他似乎都想不通。不论裴耽是伤害他、还是保护他,甚至只是一个短暂的拥抱,他也全都想不通。他最想不通的是,为什么裴耽从来不对他讲?好像他是一个需要琉璃罩子护起来的假人。雪花凌乱地飞舞,将他的衣发都拂乱,他咬紧了牙却流泪,想他们在这里停留很久了吗?他感觉自己已将变成一尊遍体鳞伤的雕像。但又似乎没有很久,含元殿没有来人催促,甚至天地茫茫,好像全世界都不会注意到他们,不会注意到奉冰在逆境中平静了五年,在任何羞辱面前都无动于衷,却竟然会在这一刻流了泪。

  他好恨。

  是一种终于在冰层下涌动起来的恨,觉察之际,已经遍布他四肢百骸,令他的手掌都发起抖来。他想打他,骂他,折磨他,一瞬间他生出了无数种卑鄙冷酷的念头,它们疯狂滋长,填满了他心中所有寸草不生的空隙。

  他不要这一句对不起,他受到的所有痛苦,都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偿还。毋宁说,他最恨的,就是裴耽竟然还来与他说对不起——还来惹他流泪。

  他蓦地转身,往那台阶上奔去。他根本不想再面对裴耽了,可又凭着这一股恨意,他扑到台阶阑干旁,望向底下阴影里的人——那人动了一动,似乎也想上台阶来。

  “裴允望。”他冷冷地、发狠地喊出这一个由他亲手选出的名字。

  那人抬起了头,仰望他。

  “我恨你。”奉冰冷笑,“我告诉你了,我恨你!这就是你一直希望的吗?”

  伴随着他的冷笑,泪水接二连三地滑落下来,被风雪激得冷了,像一颗又一颗的冰珠子。隔了一些黑夜的距离,他想裴耽一定看不见,这给了他流泪的底气。

  “我恨你自以为是,我恨你见死不救,我恨你盛气凌人,我恨你铁石心肠!”他越说越快,好像马上有人要夺走他的气息,“我在诏狱、在牢州,都无时无刻不恨你,我想你高床软枕,最好夜夜都做噩梦,梦见恶鬼来向你索命!”

  他死死盯着一言不发的裴耽,大雪几乎要将青年的身影都埋没。剧烈起伏的胸膛又慢慢平稳下来,他换了一种奇异的、做梦一般的语气:“我想你最好再遇不到可以相爱的人,因为再也不会有人,比曾经的那个我,更爱你了。”

  高阙长阶,红墙白雪,寂静如死。

  奉冰虽然在流泪,但终于说出这些话,他也到底觉得自己胜利。咬紧了牙,下颌都绷紧,通红的脸显出了冷白,他踩着虚浮的脚步转过身去。

  将裴耽抛在了阶下永远的阴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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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半最重要的情节终于过去了!小裴振作!你听,他说他恨你了耶!(作者找死)

第36章

  黑夜黑到极致,天穹的一角便撕出了寡淡的白。宰相府的车仆在大明宫外等了许久,未等到裴相其人,自己险些都要睡着,到天色将明,便决定先回去了,却见裴相披一身雪倒在自家的大门口。

  车仆大骇,长街上白雪皑皑,裴相仍穿着那一身官服,披着鹰鹯的大氅,半截身子都埋在了积雪里。车仆先去拼命地敲门,管事的吴伯来应了门,见裴相如此,也极为震恐。两人一同使力,将裴相先扶持到扫净了雪的石阶上去。

  吴伯命人将炭盆搬出来,往裴相的怀里塞暖炉,裴相的五指在袖中攥得死紧,吴伯用力掰开了,冻得青白的手掌心里是一只方形鎏金边的小药盒。

  吴伯胆战心惊唤他:“郎主?”

  裴耽很快也就醒转,似乎他晕过去只是短短片刻的事。身上的雪片开始融化,他看向吴伯,眨了眨眼,眼睫上的雪花便翩翩地落进了眼底那一片幽清的湖。

  吴伯一放下心来,就急切地埋怨:“怎么不坐马车?”

  裴耽想了会儿,笑了笑,“我忘记了。”

  看他这笑,吴伯的话全堵在嗓子口。他蹲下身,示意裴耽上来,他可以将裴耽背回去。裴耽却拍拍他的肩膀,“你老啦,做什么呢。”

  吴伯又要被他气到,却见裴耽已经滞重行过他身边,一边走,那背影还一边落下扑簌簌的碎雪。

  *

  以陈璆为首的二三十名贡使连夜被捕下狱,内侍省的一众宦侍没有及时回护场面,也都连带遭罪。元会出事便是大事,三省长官据说都为此食不下咽。

  这些事情奉冰听说了,但到底已和他没有很大干系。他从大明宫回来后一直在照料春时,还拦了几个要找春时问话的办案官员。春时在宫里虽醒来过,回宅后却又总是昏睡,时而还呕吐不止,不过孙太医说只要调养得当,这就只是轻伤,这对奉冰多少是个安慰。

  他一边料理家事,床上的春时便一边看着他,身上虽然乏累,但一双眼珠子仍旧清凌凌,追着他家郎主在房间里转。

  好不容易歇息了,奉冰回到床边矮榻,默默读书,春时却也看着他。

  奉冰被他盯得没脾气,放下书卷道:“做什么?”

  春时张了张口,奉冰以为他要喝水,春时却小声道:“郎主……圣人有没有罚你?”

  “没有。”奉冰伸手去探他的额头,又给他掖被角,微笑,“不止如此,他还夸你是义仆。”

  春时嘴角勾了勾,像是想笑却没有力气,“没有就好,我很笨,我看见您被……陈使君羞辱,想不出别的法子。”

  奉冰静住,手伸到被子里握住他的手,温和地道:“你做得很好了。”

  春时摇头,半晌没有再说话,别过头去,却落泪了。

  奉冰叹口气,让春时哭泣也不是他的本意。春时进十王宅时才十岁,还是个瘦骨伶仃的穷小孩,一边照顾着他和裴耽,一边也受着他们的照顾而成长。后来奉冰拘系诏狱,又流放牢州,都是春时陪着,他还记得他们在牢州做工,潮热如蒸笼一般的夏季里,春时瘦小身躯拉着暖仓打铁,汗流浃背,却不让他靠近分毫,笑他说明明不会干,就不要逞能。

  奉冰伸袖给春时揩去了泪,“睡吧,再睡一会儿头便不疼了。”

  就像他们在牢州时一样,只要睡过去,梦里便没有苦热,没有尘劳。

  “我没能照料好您。”他的声音呜咽着,“裴郎君曾吩咐过的……”

  奉冰的手微微一僵,“他说什么?”

  “就是您刚买下我的时候。”春时低低地道,“回到王宅里,他就吩咐我,说您心善,手软,要我一定照料好您。”

  过了很久,奉冰才开口,机械地道:“你将我照料得很好。”

  春时低下了头。

  奉冰揉了揉他的头发。白布包裹了他额头的伤处,头发也连带乌糟糟的,奉冰呆了会儿,忽道:“他说,他不是为了报仇。”

  春时复望向他,愣愣地。

  “他说当年大哥怀疑于我,屡次要害我,他说他必须扳倒大哥。”奉冰从风雪飘萧的记忆里拼接着裴耽的话语,却好像并不是说给春时听,而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春时并不知他在初一夜里曾见过裴耽,甚至不知裴耽与幽恪太子是有旧恨的,但听见这话,他蓦然想起元夜在含元殿里,郎主刚谢恩回来的时候。

  春时那会儿脑子很不清醒,只记得郎主披着一身的雪,面容苍白得好像洗了很多遍,双眼却布满了红血丝,坐到春时身边时,似乎还低低地抽噎了一口气。

  他是不是见到了裴郎君?

  这些话,都是裴郎君告诉他的吗?

  “也许裴郎君是没有法子。”春时蓦地道,“您在诏狱里那么苦,也许他不是不想救,是没有法子。”

  奉冰轻声道:“元夜我打了他一耳光。打完之后,我整个人的气力也卸掉了,我突然感觉……”

  奉冰停了一停。冰冷的空气缓慢僵滞地流动。他一手撑在床沿,捧着脸,几缕发丝从指缝里落下,他又道:“三哥曾说,裴耽中试之前,在裴家曾过得很不如意。”他淡笑了笑,“我连这都不知道。我跟着他往河东裴家去了许多次,都不知道。春时,我是不是很可笑?”

第37章 铁网珊瑚

  正月起头数日,裴府门庭若市,全是登门贺岁的亲戚朋友、门生故旧,裴相陪他们喝了连宵的酒,到初三午后终于消停一些,是因裴相据说病了。

  府中的东暖阁上燃着火盆,燥热万分,裴耽头汗涔涔,烧得昏迷难醒。他从小体健,很少生病,这一病让吴致恒都乱了手脚,何况在年关上,兆头也不好。不断给裴耽换水擦身,裴耽还像面条一样软绵绵地挂在老人家身上,吴致恒怕自己若抱不住他他都能滑到地上去。

  “你不是说我老了?”吴致恒哼道,“知天命之年,怎么就老了?”

  裴耽恍恍惚惚,眼中的老吴都是重影,他被扔回床上,塞进好几层的热被窝里,嘴里还碎碎念着一些吴致恒也听不明白的话。到夜深灭灯,他终于昏沉沉睡熟,却梦见小时候的事。

  家里花大价钱为他聘请的西席先生,因为再没有人给他付酬,不得已离开了。

  他不懂为什么,他明明每天都好好地读书、好好地完成课业,为什么先生要一脸失望地离开?

  但先生给他留下了不少的书,加上父母留给他的,原本都摆在书房。父母旧居的庭院名义上仍属于裴耽,但实际上除卧房外,其他厢房早已挪作它用,因此常有他不熟悉的亲戚和仆从进进出出,有一回,某位堂兄进书房撵猫,把书架推倒了,书页散碎满地,还被踩上了无数个脚印。裴耽过来一看,近乎傻掉。

  他与吴伯花了好几个时辰才将书卷都理好,吴伯帮他出气一般说,不爱惜书的人一定读不好书!他却冷冷淡淡地应道,我干嘛管人家读不读书。

  嗣后他将所有书都挪到了卧房去。挨着枕头高高的几十摞,他从早上醒来到晚上入睡都要看着它,他才安心。后来他高中状元,圣旨赐婚,他将这些旧书从河东老宅一车车地拉到十王宅,奉冰在宅门口惊叹:你当真读了这么多书!

  奉冰看着他的眼神都亮晶晶的,好像他从没见过读这么多书的人一般。裴耽失笑,凑到奉冰耳边问:你想学哪一部经,我可以教你。

  奉冰呼出一口气,满骄傲地说:那可太好啦,我有状元郎做先生,旁人都没有。

  裴耽想说我何止是你先生,奉冰却又略微紧张地抓他袖子:你可不能再去教旁人。

  那一日阳光明媚,是金灿灿的初秋。十王宅里的王孙公子素不好学,都出来啧啧称奇地看裴状元运书。奉冰安逸地倚着门看裴耽前前后后地指挥,裴耽偶尔回头,奉冰便朝他微笑。

  裴耽一见他笑便要忘了天地君亲师,他想自己读这么多书,或许也就为了博这个人一笑而已。

  可是那个朝他微笑的奉冰却转身而去。他茫然跟上前,脚步却陷进一片雪里,拔不出来,他着急坏了,眼前的奉冰越走越远,又蓦地回头。

  奉冰说:“再也不会有人,比曾经的那个我更爱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