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春冰 第20章

作者:符黎 标签: 宫廷侯爵 年下 古代架空

  奉冰对他说出了爱字,却是那么绝望的爱字。

  他张口,风雪却立刻灌入他的喉咙,脑后像遭了一闷棍,痛得他往前仆倒下去,血流不出来,只是在痛处不绝地徘徊涌流。夜色昏沉,朔日连月亮都不见,四面的冷雪几乎要将他全埋葬了。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天明?

  自以为是,见死不救,盛气凌人,铁石心肠。

  是他所得的判语。

  “郎主?郎主!”吴致恒急切地推他,“醒醒,您魇着了!”

  裴耽缓慢地睁开眼。

  原来已是天明。吴致恒唉声叹气,“瞧您出了一身汗,该松快些了吧?”伸手去摸裴耽的头,“是不是旧毛病犯了?”

  裴耽头一偏,像个不认输的孩子般躲开了他的手。脑后仿佛扯着一根细线,抓得他整个头皮都发麻发痛,他咬着牙安静忍耐,直到吴致恒以为他又傻掉,才突然道:“谁让你给我盖这么多被子,害我鬼压床。”

  吴致恒一呆,啧了一声,径自出去吩咐小厮找大夫来。

  裴耽洗漱过后,相熟的大夫也拎着医箱到了。先诊脉,又命他趴卧床头,撩开长发露出后颈,打开针灸盒子一一行针,银针密布直至后脑。都是生死大穴,但大夫已做过多年,得心应手,裴耽也受了多年,心如止水。

  他闭上眼养神。待可以动弹了,才问吴致恒:“圣旨下了吗?”

  吴伯道:“下了,圣旨让您好好休息,还赏了安神的药。”

  裴耽冷淡地一笑。

  大夫将银针一一收回,裴耽感觉脑子没那么痛,活着便好像也不那么煎熬了。于是在大夫离开时,还嘱吴伯多给他塞了些钱,说了句新年如意。

  吴伯回来,有些踌躇:“今年陈璆这一案,都省傅令那边差人来问……元会是大事,他们都怕遭罚。”

  “问什么问,他心里早有盘算,还来问我。”裴耽活动了一下肩膀,没来由地烦躁,“一个陈璆,难道还能翻天了?”

  “二三十个地方贡使此刻都在内狱关押,虽是机密,外头到底有些风言风语。”吴伯道,“圣人让三省给他们定罪,这事情颇不好办,所以傅令才来问您嘛。”

  “圣人这看似是罚他们,其实是等着罚我呢。”裴耽语气冷漠,大半晌没有说话。吴伯便默默等着。终于,裴耽道:“元会失仪,干犯天命,陈璆是首恶——先上刑,待有空了,我亲自去审他。”

  吴伯一惊,“什么?”

  裴耽沉吟,“冯乘死得太快,我还有许多事情没想明白。多审几句,延他数刻之命,总没有坏处。”

  他的目光悠悠荡荡,又移向卧房边那只衣箱。那一条真正的石榴裙已经收在箱底,他又静了片刻。

  吴伯照料着裴耽起身洗漱,准备好纸笔,裴耽便给尚书令傅沅写公文。写完这几通,裴耽想了想,又向皇帝上书请罪,元会上一应乱事,都是他身为礼部主官兼一国宰辅德不称位之故,恳请圣裁。

  吴伯眼皮直跳,“这是不是说得太重了?”

  裴耽对这些巧言令色之术原本十分熟稔,但此刻他却觉得累了。他第一次开始思考,若是圣人真顺他的意思,夺了他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衔,那会不会是一件好事。

  他手上有先帝遗诏,李奉韬不知遗诏的具体内容,五年来始终来来回回提防试探,还把主意动到奉冰头上,要拿奉冰来威胁他。前年先帝驾崩,李奉韬甫一登基便盘算重启旧案,传奉冰槛车受审,裴耽设法拦阻了;去年无论如何躲不过,李奉韬撤换了牢州刺史、岭南节度等一应官员,犹执意召回奉冰,裴耽也就只能建议让奉冰随贡使一道朝觐,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遗诏是不能给出去的,但自己也应有所退让,别把圣人逼得太急……圣人的心肠和手段,他在五年前就已领教过了。

  吴伯将文牍都送出去,再回来时,裴耽却又缩回了床上,正拢着被子,头发凌乱,双眼直愣愣地,面朝窗外发呆。吴伯问:“今日初四,要不出门走走?”

  裴耽道:“去哪儿?”

  吴伯想了想,“去慈恩寺拜一拜吧,除一除晦气。”

  “……”裴耽不高兴地嘟囔,“拜就拜。”

第38章

  裴耽收拾齐整,要出门时,却遇上有人登门拜访。

  是他一位守了寡的远房堂嫂,一手挎着与身形不相称的大篮子,另一手牵着小侄女,身后跟着两名家丁。她颇不好意思地道:“允望要出门么?我听闻你抱恙,带来几个老家的土方……”絮絮叨叨地说着,揭开篮子上盖的厚布,里头却是几只沉沉的药盅。

  “新年如意。”裴耽示意吴伯接下,又笑着去揉了揉小侄女的头,“累嫂嫂费心,我好得很。”一边说一边领着他们往外走,对小侄女亲切地道,“小橘累不累,看是在屋里休息,还是陪我一同出去走走?”

  小橘抱紧了自己最爱玩的绣球,奶声奶气地道:“不累,我还要玩儿!”

  裴耽本料想这位堂嫂孤身来访,定是有不得已的事情相求。带母女二人上了马车,堂嫂竟向他径自跪下。

  原来是老家亲戚之间,对五亩田地的归属有了口舌之争。那田地原是堂兄开垦,一直供养着她们母女,如今堂兄不在,她也每日下田操持,谁料族中人讲明年不让她劳作了。不劳作,那田地自然就给了别人。

  这种事说麻烦也麻烦,牵扯的人事太多;但说简单也简单,谁让裴耽是个六亲不认的宰相。堂嫂哭得凄惨,好像下一刻就要饿死,小橘听不懂,去给母亲擦泪,自己突然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吵得裴耽的脑仁儿又疼了起来。

  自己小时候难道也是这般?父母哪里还有什么田地留给他呀,恐怕早就被叔伯瓜分了。唯有那几十摞的书没人肯要,还被他当作了宝贝呢。

  “大过年,不好流泪的。”裴耽劝道,“这样,我给太原府修书一封。”

  堂嫂呆住了。

  她哪里想得到当朝宰相的官威有这么大,为了五亩田地,可以惊动府尹。但裴耽只这片刻,已经想得比她更深,自己身居高位,若以小辈身份去找裴家的族长,反而显得猫腻。

  堂嫂泪流满面地咚咚咚连磕了几个头,又按着小橘一同磕头。裴耽说了半天,好歹让她们起身了。

  平康、东市人山人海,马车为了躲避,绕了一些远路,但靠近慈恩寺所在的晋昌坊时仍是一步也动不得,车仆掀开帘子无奈地道:“裴相您看,要不下来……?”

  小橘当先欢呼一声跳下了马车,两脚踩得雪泥飞溅,堂嫂在后头惊呼着跟随。裴耽也下了车,热闹喧嚣的声音顿时涌入双耳,他抬头,里坊间数十佛寺香火鼎盛,慈恩寺则是最为盛丽的一座,层层叠叠的宝塔尖上挑着积雪,闹市山门前善男信女摩肩接踵,又有顽童嬉闹穿梭其间,若不小心,还会撞上突然炸响的爆竹。

  小橘跑了好远,又折回来,拉着裴耽的手往前走。

  裴耽今日穿一身赤色软缎襕袍,漂亮但无装饰,只像个富家公子,混在人群中,由小侄女胡乱拽着这边拜一拜,那边拜一拜。慈恩寺后头便是大雁塔,裴耽逗小橘道:“知道大雁塔上有谁的名字吗?”

  小橘哼了一声:“考状元了不起么!”

  裴耽哈哈大笑。他们跟着长长的队伍去上香求签,四面清冷的风里糅着脱俗的香火气息,闻来十分怡神,好像令他的头也不疼了。

  他随意地扫视过这座宏大的佛寺,小橘咬着手指道:“咦,是那个叔叔。”

  裴耽顺着她目光望去,忽而僵住。

  就在队伍最前头,有一个人已经排到,他低下头向掌签的僧人拜了一拜,将自己手中的佛签递出。在他旁边,还站着他的兄弟。

  *

  掌签的僧人接了签,一怔:“这签上没有字啊。”

  奉冰也呆住,拿回来一瞧,竟当真没有字,是一支白签。他方才可是毕恭毕敬地求了签,也不敢看,径自递上来的;然而那僧人摸了摸光溜溜的脑袋,到屏风后头去了半晌,又回来,道:“是我们弄错了,这枚签尚未写字,不该进签筒的,不如您再抽一次?”

  说着,他将自己面前的签筒推上来。这么多人在后头排队候着呢,奉冰尴尬极了,李奉砚大咧咧伸出了手:“我来。”毫不犹豫地一摇,“啪嗒”,一根签正面朝上地掉出来,写着“大吉”二字。

  僧人便给他解签,说这签好呀,施主要大富大贵。李奉砚高兴得要唱出歌儿来,捧着解签的红纸笺带奉冰离开队列,一边说道:“我抽的就是你抽的,我大富大贵,还不就是你大富大贵么?”

  奉冰望着自己那根空白无字的小木片,哑然。

  好歹也是太祖敕修、拿皇家供奉的大寺,怎么能出这种漏子!

  两人又在慈恩寺里转了转,各殿菩萨都拜过,最后往里走,登上了大雁塔。宝塔千重,宝相庄严,每一层的券门中都刻着历代登科才子的姓名籍贯,若有人位至卿相,还会被朱笔描红。无数个名字便这样盘旋着雁塔上升,看得二人眼花缭乱,最后便看到了最近的几批,大红色的“裴耽”二字格外醒目。

  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

  李奉砚带他来此,实有用意,看他脸色不似不快,便斟酌着道:“有一件事……我始终想告诉你。”

  奉冰转脸看向他。

  塔中人少,他们立在一扇小窗之前,连旁人的脚步声都听不见。从高处望去,银装素裹的长安城褪去了热闹,一片华美的清寂。李奉砚手撑着窗沿,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

  “五年前,我去了骊山躲起来……你知道的。”李奉砚想了半天,“那时候,其实裴耽先曾找过我,他让我带上你一同去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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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冰抽到空白签莫名有种打开小浣熊发现居然没有放英雄卡的即视感……李奉砚(撕一袋新的)冰冰(你的又不是我的,抱着小浣熊委屈)

  *

  “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引用了白居易27岁中第时题在大雁塔上的诗。另外历史上的河东裴氏郡望在山西闻喜县,我这里挪到了太原府,河东节度使的统治核心区。总之就是个架空的河东裴氏哈。

第39章

  奉冰立刻仓促地别过头去。

  李奉砚猜测他不想听,但这件事在心中憋闷了太久,就算只是为了自己心安,他也一定要说出来。

  “我派了人去找你的。”奉砚说,“那会儿我已经要出发了,神策军正在四处拿人,我的人也不敢多跑,便在王宅等着你。可是你却去了大明宫,对不对?”

  是的,他去了大明宫。奉冰默默。

  宅中仆从大半被下了狱,他却又听闻父皇病了,他想不明白,便径自闯进大明宫去了。即使只探望一下父皇也好,他知道自己莽撞,然而也没想到自己根本没能靠近父皇所居的清思殿,在第三道宫墙的紫宸门边就被神策军扣住。

  他头疼起来,脑海中嗡嗡地响。五年了,他从来不愿去回忆那变生肘腋的刹那,羞辱的叩首,绝望的嘶喊,森严紧闭的紫宸门。从那以后他到底没能再见父皇一面,直到自己流放牢州,而父皇驾崩。

  “我的人在王宅里等了两日,没等到你,就回来了。”李奉砚轻声道,“我……我胆子小,还有母妃在骊山,裴耽虽然与我有几分交情,但我到底害怕……何况那时候,裴耽还只是个秘书丞,他受了父皇的密诏去办逆案,风险甚巨,说句不好听的,谁知道他还能活几日?谁又知道我还能活几日?我只能赶紧自保,先离开了长安,心里总希望你还有别的去处……谁料当我到了骊山安顿下来,却听闻你已进了诏狱。”

  “此事始终压在我的心头……令我很愧疚。”李奉砚的话音愈益低沉压抑,“我固然望你理解我,但我也的确辜负了裴耽的嘱托,后来也想不出救你的法子。归根结底,我是有牵累的……”

  “三哥事母至孝,我怎会怪你。”奉冰淡淡地勾了勾唇角,平静地道。他的话发自真心,当时长安大乱,人人自顾不暇,他怎能怪别人不救自己?李奉砚看着他,好像还有话想说,却又顿住。

  奉冰望向塔外的长空,面容白如琉璃,雪云倒映在他的眼底。“你说,裴耽受了父皇的密诏去办逆案?我只知他曾带兵包围少阳院……”

  李奉砚道:“他带神策军包围少阳院,是奉了圣旨的。太子谋逆,裴耽反应还算迅速,但他官阶低、年纪小,险些稳不住局面,是二哥从王宅里出来帮了他。”

  少阳院在十王宅边沿,是最靠近大明宫的一处豪邸,历来为太子所居。少阳院兵祸陡生,喧嚣声传进十王宅里来,惊破了皇子王孙们的好梦。他们四处探看,惶恐慌张,奉冰没有那么好的精神气,但也听着春时一句接一句地将外面的战况报入来——不过到得后来,已经不是裴耽在指挥,而是二哥了。

  长安城里上千名宗室子弟,俱在家中觳觫,只有二哥,看上去就离皇位最近的二哥,挺身而出,冒着大不韪的罪过,抓住了这一次从天而降的机会。

  “我太迟钝了。”奉冰苦笑,“我是直到自己的宅里人一个个被抓走,才想起去找裴耽求情……”

  李奉砚却惊讶:“你去找过裴耽?”

  奉冰轻轻地颔首,“我去了秘书省找裴耽,没找到他,我便等了三日三夜。最后我是没有法子,才去了大明宫。”

  李奉砚皱眉。那时节内外官署都近乎瘫痪,众臣僚朝不保夕,秘书省里恐怕都是空的。

  “太子被杀,长安流血,父皇一病不起,到那时候,裴耽已管不了事了。”他道,“具体为何我也不清楚,似乎是他受了伤,二哥就接管了神策军,掌了查案的大权——所以说,你还不如去找二哥。”

  奉冰一怔,好像这才反应过来。是啊,应该找二哥的,可他为什么却找了裴耽?也许他以为,裴耽到底愿意帮他的,他们在一起三年,裴耽到底是从来没有拒绝过他的——

  就算是和离了,但到底和离才半个月。在秘书省外等了三日三夜,他仍旧不敢相信裴耽竟真的抛下了他。等不来裴耽,他才终于去找父皇,却遭遇了神策军,又错过了奉砚派来接他的人。

  奉冰思索良久,轻声:“当初你为何能说走就走?我听闻父皇病了,总想……”

  “我不走,难道等他们来抓我?”李奉砚却睁大眼睛,蓦地又压低声音,“你不去向二哥求情,却又不躲起来,偏往大明宫去,虽然我说这话有点为自己开脱的嫌疑吧……但是四弟,你这一招,我可真看不懂。神策军,那会儿已经在二哥的手上……不少曾依附幽恪太子的贵人,一夜之间都向二哥倒戈,他们何其聪明,你怎么就不懂呢?”

  奉冰掩面,最后苦笑出来,“是啊,我怎么就不懂呢。”

  且不说二哥奉命查案,就算二哥什么也不做,奉冰被下狱受刑,也是他乐见其成的事。谁让他竟敢往大明宫里跑呢?这一个动作,好像咬定了父皇会保他一样。

  也许他是被惯坏了。也许他久在藩篱之外,所以从不认真思考藩篱内的勾心斗角。也许他只是下意识地去找父皇。

  就好像李奉砚会下意识地去找他的母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