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春冰 第21章

作者:符黎 标签: 宫廷侯爵 年下 古代架空

  人生几十年,有时只是一点愚蠢,一点懦弱,或一点恻隐之心,就足以让自己天翻地覆。

  李奉砚看他这副表情,又感到不忍。这位幺弟从小就被“抛弃”,不像他们三位兄长曾出外历练,对朝政没有很多的想法;卷入大逆案,成为一颗动辄得咎的棋子,他是被动的。

  或许真正历练了他的,却是牢州的这五年。

  午后的天空浮起了一轮太阳,映着角檐积雪,湛湛地冷。李奉砚轻拍窗沿,故作潇洒地道:“今日能将此事告诉你,我终于也能松快一些了!裴耽当年救你不成,他心中的愧疚,或许不比我少。”

  李奉砚没有细想裴耽与奉冰到底是怎样的关系,只猜想就算是和离的夫妻,也不见得要置对方于死地的,只要力所能及,裴耽一定会愿意救他。

  虽则当年的裴耽,也不过二十岁的郎当少年而已。

  李奉砚自己倒是说畅快了,他大力拍了拍奉冰的肩膀,自己先往楼梯走,“哎呀,下去下去,吃好吃的去。”

  冷风拂面,奉冰亦慢慢转身,举步下楼。雁塔的台阶窄而高,上去容易下来难,一层又一层地,奉冰仿佛被绕进了一个富贵的谜团,里面永远地困着十七岁雁塔题名、春风得意的裴状元。终于走到最后一级,脚却骤然崴了一下,连忙扶住旁边的阑干。

  李奉砚已经往前走去了,奉冰心急,也要追上,却有一个穿着红夹袄的小女孩在塔前将他堵住,蛮横地往他手里塞了一根长木片,道:“我让大师赔你的!”

  这小女孩却正是裴耽的侄女裴小橘。奉冰莫名其妙,低头看那木片,是一枚题写了“大吉”的佛签,只得道:“你不去解签么?这签条可不能自己拿了。”他自己的是白签,僧人对他抱歉,才随他带走的。

  “哼!”小橘将鼻子翘到了天上,“我从签筒里挑老半天了,怎么能还给他。你收好了!”

  奉冰无语,只能收下这枚莫名其妙的“大吉”,心想待会就偷偷还给寺里。小橘高兴地笑了,转过身,一蹦一跳地往一旁的树下去。

  奉冰知道既然她在,那裴耽一定也在,望着她的背影,继而也就看到了树下的裴耽。树下还有另一名年长的女子,小橘先是冲进了她的怀里,又去同裴耽说话,任裴耽伸手指弹她的脑门儿,三个人俱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奉冰怔怔地看着。他忽然改变了主意,将那一枚木片攥得更紧。

  彼处的裴耽感受到目光,抬头,却恰撞进奉冰的眼里。裴耽的脸色蓦地变了,他想奉冰应是绝不愿意见到他的。他自觉难堪,低头咳嗽了两声,仓皇转过身去。

  一旁的小橘还在聒噪:“大吉大利有什么难的,我全都看过了,大凶的签儿只有两根,要我说,抽到大凶才难呢!”堂嫂连忙去堵她的嘴:“阿弥陀佛,我们还在人家院子里呢!”

  这回真是小橘自作主张。裴耽想,是不是又让奉冰困扰了?长安城中名寺上百,为何自己今日偏偏来到了这一座?

  奉冰看他转身,险些要迈步追上去,却在此时李奉砚找来,无奈地道:“你发什么呆呢?”

  刹那之间理智回笼,奉冰还未及反应,裴耽已经往外走去。

  “走吧。”奉冰收回目光。

  香火明明灭灭,缠绕出无边烟霭,善男信女们摩肩擦踵,而他们不过是人海中小小一滴。新的一年,新的春天,或许和过去相同,也或许再也不会相同。

  奉冰一个院落接一个院落地走出慈恩寺,沉默地来到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惘然回首,又向寺门拜了一拜。

  时过境迁,追究旧案或许已没有益处。但对奉冰而言,它却不仅仅是兄弟相残、朝野哗变,它还是一场心如死灰的爱情。

  死灰之上,仿佛还有鸟儿振翅飞过,落下空洞的回响。他抬起头,雪后的天空万里澄澈,慈恩寺的钟声穿透所有无常殊胜,茫茫往日边飞去。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胸中一时坦然空旷。

  若信贝多真实语,三生同听一楼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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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小橘(强行拆开所有小浣熊找奉冰要的那枚英雄卡)

  奉冰奉砚谈的旧事,一件件是有时间顺序的,太子谋逆、裴耽包围少阳院、二哥出来而太子被杀,这一系列事情发生在前,奉冰去找裴耽和先帝发生在后,大家仔细看看。

  本章标题“铁网珊瑚”,原本是海边人用铁网打捞珊瑚的典故。这里取的是李商隐《碧城》“铁网珊瑚未有枝”和《燕台四首·春》“愁将铁网罥珊瑚,海阔天宽迷处所”之意,也就是大海茫茫,就算放下铁网四处寻觅,也无论如何得不到自己所求的东西。

第40章 金鞍芳草

  奉冰回家后,却见到袁久林,彼是来传旨的,已经等了他半晌。原来明日天子要出游骊山,请李郎君陪同銮驾。

  奉冰接了旨,又多问一句,伴驾的都有哪些人。袁久林道京中凡有王爵者,以及五品以上官员、八旬以上老人都可以去,这是天子开恩让他们去避避寒,享受享受温泉呢;骊山以南还有圣人喜欢的校猎场,这回彩头设了不少,旌旗如云,想必壮美好看。

  奉冰原想推脱不去的,但不知为何,一股心气上了头,竟然便应下了。

  他想天恩也好,天谴也罢,圣人无论如何不会放过他的,既来之则安之吧。

  春时伤重未愈,无法陪他同去,他从杨侍郎给的仆婢中选了男女两人,春时放心不下,到了晚上还在唠唠叨叨地拜托他们。奉冰失笑,勒令春时回去躺好。

  春时只得缩回被子里,道:“一定不会有事。”

  “有没有事我都要去。”奉冰给他拉下帘子,“不过如今他们都知道了,我身边有个悍仆。”

  春时小小地哼了一声。

  奉冰忽然又拉开帘,夜中的灯火下,主仆两人四目相对。

  这一瞬之间,他生出一个念头。他想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春时。虽然在过去他都习惯了一个人担负着,但在此刻,他却感到,它们没有那么重要了。

  烛火在他眼底飘摇,仿佛不知何时便要熄灭掉,春时不由愀然,原已躺下的,却又坐起,轻唤:“郎主?”

  奉冰猛地回神。他拍了拍春时的被子,慢慢道:“我想我们,或许回不去牢州了。”

  春时一怔。旋即道:“不管在哪儿,我都陪着您。”

  奉冰笑了笑,“我现在只遗憾自己婚后那三年,掩耳盗铃,浑浑噩噩。原该让裴耽教我读书写公文的,但我却学得不好,说到底,还是个不省事的纨绔子弟。”

  春时却摇头,“郎主有郎主的长处。与人和气,上下有节,不知不愠,在这些方面,裴相都比不上您。”

  奉冰索性坐到了他床边,捏他的脸:“又给我灌迷魂汤!”

  春时的声音都含含糊糊:“什么呀,我说实话!”顿了顿,“但是有一桩。郎主,您……您太心善,我斗胆说一句——有时候旁人来欺侮您,您也不肯欺侮回去,偏把苦水自己咽了。这样对您……身体,也不好呀。”

  奉冰轻笑,“可能是吧。”

  春时凑上来,双眼清澈,“您记不记得,您曾有一回吃晚膳时中了毒?那时您刚从宫里领赏回来,一高兴喝了点儿酒……所幸裴相及时找来大夫,但您还是昏迷了三日。可把小人给急的呀,裴相出去审人,整座宅子都审遍,还险些去旁宅拿人。但那个给您下毒的坏蛋,却藏进少阳院去了。”

  奉冰默默地听着。这件事他有印象,但并不深刻,不仅是因为当时昏迷不醒,还因为……在那之后不久,裴耽就与他和离了。

  他过去没有余裕处理这一桩记忆。

  “裴相一听说,便拿了墙上那把剑要去少阳院,您却醒来,问他要去哪儿。裴相说,太子害您。您记不记得您当时怎么说的?”

  奉冰道:“我怎么说的?”

  春时呆呆看他,又叹口气,“您一定是烧糊涂了。您说,‘我不曾害他,他为何要害我?’”

  这的确像是他自己会说的话。奉冰道:“那裴耽如何答的呢?”

  “裴相没有回答您。”春时摇摇头,“您说完这句又昏过去,他将剑也收起来,与小人一同照料您,没有再提幽恪太子的事。”

  “你知道他为何不回答吗?”奉冰蓦地道。

  春时看向他。

  接下来的话费了奉冰很大的力气。

  他从不曾将自己遭受的这些厄运,与后来裴耽的所作所为联系起来,但如今他突然明白。

  “因为他认定了,大哥所以害我,都是他的缘故。”他说,“因为他自以为是,自作主张,自不量力,自作多情。”

  空气被炭火烘过,重帘里干燥而温暖,仿佛可以容纳下许多秘密。春时也像个只进不出的小哑巴,只是这样呆呆地看着奉冰。

  奉冰看上去甚至是轻松的。这轻松,让他一个平素“不知不愠”的人,显出了一丝置身事外的尖锐。

  但只是尖锐,更多的情绪也不再有了。看穿之后,其实裴耽也不过是个愚蠢的少年人,护不住美梦,摔碎了,便怨恨自己手笨。却不去怨那美梦,原本就是既沉重,又不坚牢。

  *

  春时入睡后,奉冰进屋洗漱,黑夜里声响寥寥。正往床里头侧身欲睡,枕头往上推了推,却碰出“哗啦”的声音。他迷蒙着伸手去摸,摸到糊床板的纸,也许褥子没有铺整齐,便令它露出来了。

  他摸了满手的灰,对自己颇无语,再度起身,点亮灯火,朝床头望了一眼。

  是几张红纸,上头依稀有字。他一不做二不休地将它扒拉出来,纸张都散碎了,字迹却熟悉。

  是裴耽曾握着他的手,揽着他的腰,带他在书案前,一笔一划临过的汉隶。

  奉冰举起烛台,竭力辨认红纸上的诗,慢慢地读了出来:“春信如君信,应来久不来。回书先计日,书到几花开。”

  字上洒了金粉,他猜测这是一张春帖。慢慢回身,将烛台放好,又将几张红纸铺平了,另一首褪色的春诗也渐渐在烛火下映出:

  “春物虽相惜,春心究可哀。春风遍南北,曾不送君回。”

  夜中眼神疲倦,纸上不知隔了几年的春天,抖落出的灰尘呛得他咳嗽。他压低咳嗽声,欲将红纸卷起,手指一用力却揉坏了,又连忙松开。

  寒灯相照,尘埃翻舞。

  他将这几张纸都拿书函压住,确保它们不会被风吹走,又去洗手,再次吹灯就寝。

  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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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不到吧我来更新了……终于!要开新地图了!

  *

  好几个童鞋问到,我解释一下,这几张红纸是春帖(见10-2),过年贴门上墙上的,并不是小裴写给奉冰的信……过完年了就撕下来没有用啦。至于为什么出现在奉冰床头,因为这座宅子原本是……小裴住过的……也是10-2~(全都说出来了嘤嘤嘤)

第41章

  正月初六,天子銮驾与长安无数贵戚高官的车马,迤逦俱往骊山行宫的游乐地而去。

  行宫在绣岭之北,松柏长青的层峦叠嶂之间宫阙连绵,但圣人对温泉没有多大兴致,反而是喜欢围猎。行宫以南是大片的禁苑,豢养珍禽异兽,栽种奇花异草,亦修建不少亭台楼阁,禁苑的官员投上所好,早已打点齐全,不少贵族公子也争先恐后地报名,金绳圈出了上百里方圆的山林,里头虎豹熊罴皆可猎杀,野涧寒泉皆可宿营,两日后再回行宫领赏。

  初七日,禁苑大开,圣人披赤衣金甲,驭汗血宝马,立在众多贵人的最前方,旌旗招展,冠盖如云,沉重的鼓角声响起,在重山深谷间闷闷回荡。

  奉冰身份上是庶人,能从游已经破格,自无法参与这样的盛事,在距离金绳数十丈外的树林里,与一众民间的八旬老人闲嗑瓜子。老人们也不知是过于孤陋寡闻,还是过于见多识广,没有一个来探问他的私事,对他左看右看,却问他是怎么驻颜不老。他只能如实说,我今年三十岁。

  老人们作恍然状,又去聊别的了。

  一个说:“今冬雪厚,不比往年,就算行宫地气温暖,入了深山恐怕也不太好受啊。”

  另一个说:“你懂什么,今上身强体健,阳气充沛,不怕这一点儿风寒。”

  “哼!阳气充沛。”前一个很是不满,“古语有云,田猎以时。哪里有开春围猎的道理?那母兽雌禽怀着身子,被猎杀了,岂不造孽?”

  “操这份闲心。”后一个嗤道,“帝王围猎年年如此,也不见哪一种禽兽灭绝了呀。”

  ……

  唠唠叨叨的声音里,奉冰倒很安逸,拢着袖子往外走了数步,今日天朗气清,远处白雪皑皑,山峰耸峙,颇是壮观;近处的树林里藏着汤泉,弥漫出柔软朦胧的烟雾,反而看不清晰。听得尖锐的鼓角连响,紧接着便是扬鞭的怒声,万马奔腾四出,令绵亘的群山仿佛都震了一震。

  其实就算在过去,奉冰身体病弱,也从不会参与皇子们的围猎。——羡慕,或许有过,但不重,只是在望着三位兄长的铁甲金鞍时,会生出淡淡的惆怅。

  今日三哥奉砚也会伴驾入山的。他走到一处山石上张望,便看见皇帝的黄旗紫盖后头跟着赵王的仪驾,俱是前呼后拥。其他将领大臣便没有这样待遇,不过跨一匹良马,带几个贴身仆从,各自去寻猎物。

  虽然隔了很远,但奉冰还是一眼看见了裴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