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春冰 第22章

作者:符黎 标签: 宫廷侯爵 年下 古代架空

  冬春之际的山林草木稀疏,裴耽似乎不想争猎,只驱马缓行。为方便隐蔽,他穿了一身黑甲,头戴铁盔,比他平素的模样更多几分笨重。忽而他俯身伏在马上,伸手慢慢从大腿旁的箭囊里抽出一枝长而细的羽箭。

  这是发现猎物了吗?这么快?

  不知为何,看着裴耽那紧绷的动作,奉冰自己也不由得屏住了声息。裴耽搭箭于弓,徐徐拉开,突然,双腿却一夹胯下黑马,马儿顿时扬蹄而去——

  奉冰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不明白裴耽在做什么,因为没能看见这一幕小戏的结局,心头还感到悻悻。

  他索性转身一跃,跳下山石,径去和那些老头子们找温泉了。

  *

  裴耽尚未进入骊山深处,便遇上了皇帝的传召。

  彼时他下了马,从草丛里扒拉见一只灰扑扑的野兔,小家伙还不及他小臂长,后腿受了伤,滴滴答答地流血。见到生人,野兔立刻龇牙尖叫,毫不犹豫地往裴耽手上咬了一口。

  裴耽浑不在意,看它的脚伤像是被箭擦破,或许是从哪位贵人手下逃走的猎物。方才他也想射杀它,但到了此刻,看它色厉内荏,反觉胜之不武,轻笑一声,一手提溜它到小溪边,给它洗了洗伤口,又费好大力气扣住他死命乱蹬的四肢,拿随身的伤药给它止血包扎。

  得了他好心疗伤,这小野兔却仍拿一双发红的圆眼睛死瞪着他。

  若不是开春不猎幼兽,遭一只兔子这么瞪着,裴耽脾气再好也要炖了它吃掉。

  包扎完了,野兔当即从他怀里跳出去,身姿矫捷,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然而刚一落地,竟然把脚给崴了。

  裴耽:……

  裴耽去薅它的后脖颈时,孟朝恩来了。他只得拿布帕将小野兔随意一裹,揣进怀里,随孟朝恩去见驾。

  皇帝正在一座偏僻的小亭里休息。似乎已猎了一围,亭下摆着一头鹿和几只山鸡野兔的尸体,都已处理干净,头上插着表示皇帝猎物的赤色徽识。裴耽只匆匆看了一眼,猎物群中偏有一只肚腹鼓出的母兔,似怀有身孕,令他一下子皱住了眉。

  这不是好兆头。

  但圣人身承天命,或许本不在乎什么兆头不兆头,否则也不会选在开春围猎。裴耽走入亭中,李奉韬正在擦拭他的金柄长剑,笑着招呼他:“裴相来了,请坐。”

  裴耽行礼入座。

  “裴相饱览群书,当知蒐狩习武,礼之大者。”李奉韬道,“朕给北衙军也设了彩头,龙武、神武、羽林诸军,包括朕的神策军,互相切磋切磋。”

  裴耽道:“陛下深谋远虑。”

  李奉韬端详着,裴耽穿戎装的模样少见,但也不算突兀,因为他父亲就曾是一员颇有声望的大将。若非如此,也不会招来幽恪太子的嫉恨。

  “朕最近常想起裴峥将军的英勇。”李奉韬朗朗笑道,“北衙六军,按先皇曾经的部署,原是要给裴将军的。谁知道他竟死事高丽,天不假年……若非如此,今日不拘神策、羽林,或许都要姓裴。”

  裴耽拧了拧眉头,他大概知道皇帝要说什么了。但这一座小亭四周布满亲兵,还有数名文武大臣,气氛融洽,戒备森严,处处都可见皇帝胆子小,纵然有意挑衅,也到底不敢单独与他对质。

  裴耽在席上欠身,“陛下才是雄姿英发,天命所归,不论先父还是草臣,抑或北衙六军,都只是拱卫陛下的渺小众星。”

  “虽然如此,朕比不上先皇。”李奉韬垂眸,“朕总是担心辜负了先皇托付下来的江山……裴相,可要一直督着朕啊。”

  裴耽骇笑,“臣岂敢。”

  “裴相有什么不敢?”李奉韬道,“裴相允文允武,先帝器重,黎民仰赖,唯一的遗憾,只是与朕的四弟和离了,是以到如今不得不辅佐朕而已。”

  *

  亭中一片死寂,冷风都静止了脚步。

  其他数名大臣眼观鼻鼻观心,只想装作隐形人。但他们只以为皇帝是有意揭裴相和离的疮疤,却不知皇帝话里还有更深的意思。

  裴耽知道。

  李奉韬所以能在太子谋逆事变中脱颖而出,只因他掌控了神策军。但当时神策军是给裴耽统领的,若不是裴耽自己受了重伤,李奉韬原不可能以“襄助戡乱”的名义接管它。神策军是北衙禁军的重中之重,而北衙禁军,天子最为精锐的亲兵,它原是裴峥将军的囊中之物。

  李奉韬眯着眼睛盯住裴耽。自己始终不动裴家,不仅因为裴耽承冢宰之任,多少也是顾忌裴家对北衙的影响。

  但如今,李奉冰到京,朝中局势又变,他已有些忍耐不住。

  *

  自今上登基以来,这样的对话,裴耽已经应付过许多回。他想这一回也无大差异,自己横竖只能回答:“臣与李奉冰和离,与朝政没有关系。幽恪太子多行不义必自毙,先皇自然属意于陛下,臣不过奉命而已。”

  “既然只是奉命,”李奉韬却突然冷了声气,“那就让你家里人小心些行事!”一边说着,将一封奏折径自扔到了裴耽面前,“啪嗒”一声,惊得众人都是一跳。

  裴耽将那奏折的封印拆开,是御史台的弹劾文书,说几个地方上的小吏相互勾结,预备要买通今年春闱的主考。这本是一桩小事,但那几个小吏姓裴,御史台就不得不上呈天听。

  小野兔从他的怀里挣出一个小脑袋,被裴耽按了下去。

  他将奏疏重新封好,离席下跪,“臣为两位不知深浅的堂兄请罪。科考舞弊绝非小事,请陛下彻查此案,还天下举子以公道。”

  李奉韬看他义正辞严,忍不住冷嗤一声。

  这状元郎果真固执。手里只有一封死人的遗书,还以为可以护住全家一辈子么?

  “该查的自然会彻查。”李奉韬笑道,“裴相不若也好好思索思索,欲治其国,先齐其家的道理。”

第42章

  圣人放裴耽走了。

  天已近午,裴耽与仆从们到了一处水塘边,简单吃了些干粮。仆人笑话裴耽怀里这只不懂得逃跑的傻兔子,兔子却好像能听懂人话,将脑袋都藏了起来。裴耽只得拍了拍它。

  郎主心情不好,下人们也能看出来,都不多打扰。午后裴耽便自寻了一块枯草地,望天仰躺着,小野兔又从他衣兜里鬼鬼祟祟地探出了头。

  它伸舌头软软地舔了舔裴耽的下巴。

  裴耽皱了皱眉,瞪住它:“你什么意思?”

  小野兔不仅舔他,还拿湿漉漉的鼻尖蹭他的脖子。

  裴耽觉得真可笑,活了二十五年,却要一只小畜生来安慰自己。两手架住傻兔子的两只前脚,将他举在半空,严肃地道:“你同情我?”

  小野兔未受伤的那只后脚往后直蹬,大脚掌“啪嗒”打过他的胸膛,挑衅一般。

  裴耽:……

  小野兔的皮毛虽然颜色很土,但胜在油光水滑,他薅着薅着,忽想起方才小亭下的那只母兔子。似乎也是灰色的。

  他冷不丁盯住了手中的小野兔,目光阴晴不定,片刻,又松弛下来,笑自己莫名其妙。

  世上总不会有这么巧的事。何况就算那死掉的当真是小畜生的母亲,又怎样呢?

  他笑着问小野兔:“会背麟之趾吗?”

  小野兔懒洋洋看了他一眼,好像觉得他是个傻子。

  裴耽慢慢坐起身,兔子两只前脚搭在他屈起的膝盖上,脚爪呲啦呲啦地抓挠甲衣下摆的刺绣。他扯了扯嘴角,凶巴巴又道:“爪子收起来!”

  兔子不听,心不在焉地往别处看。

  裴耽想,原来色厉内荏的人是他自己。

  就在这时,附近的仆人尖叫了一声:“郎主——!”裴耽还未及反应,头顶半空中竟有一只苍黑色的角鹰飞速俯冲而下,羽翼搅动一林的风,将裴耽狠狠拍倒在地!继而双爪成抓,捞起那只小野兔,便猛一振翅直上云霄!

  裴耽半身被那苍鹰拍击到后头的岩石上,脑后一阵剧痛,但他顾不得这许多,当即撮唇唤马,一声狠狠的“驾”!便追着那苍鹰往山中狂奔而去。

  *

  群山深处,道如羊肠,冷风肆虐,像无数把刀子往他脸上割过。裴耽所骑的乃是北军战马,剽悍绝伦,山石溪涧间纵跃如意,他死死握紧缰绳,目光则一错也不错地盯着天上那一个盘旋的黑影。

  当那苍鹰压低了飞行时,他终于觑准一个时机,令马儿步伐慢下来,自己弯弓搭箭,抬臂向空中瞄准——

  铁箭倏地破空射出,似乎钉入苍鹰的翅膀,那鹰吃痛地长啸一声,蓦地又向上直飞,利爪一松,那野兔便从林间坠落下来。

  裴耽一惊,纵马已来不及,自己下马滚过草地,正好将野兔接住。

  草地上遍布碎石积雪,他的后脑又不知磕碰到什么地方,发起痛来。但低下头,小野兔似乎也摔晕了,双眼紧闭,四条腿耷拉着歪躺在他胸前,而包扎过的那一条伤腿又渗出血来。

  他突然一阵迷茫。自己这是在做什么?为了一只无情无义的小畜生,险些连命都不要了。

  他抱着野兔踉踉跄跄站起。环顾四周,已没有任何能辨识的熟悉之物,也听不见任何属于人的声音。山上天黑得早,他以为自己不过是策马狂奔了一小会儿,却不料日影已然西斜,将山林间的残雪都照出瑟瑟的金色,偶尔有鸟雀飞过,抖落一阵干枯的冷风。

  “害人不浅。”他对着小野兔骂道。

  野兔却心安理得地躺进他怀里,他手忙脚乱拎它出来,“有血啊小畜生!”先给它重新包扎了,再去牵马。

  东西南北的树林似乎没有很大区别,但仔细再看,北面地势更低,积雪也更少一些。想到行宫在绣岭之北,一直往北走总没有错,裴耽再次上马。行了约莫半个时辰,斜阳已有一半入了西山,眼下山林间似乎飘起了雾气。

  他熟悉这雾气,自家大宅的后院里也有一处小小的温泉池子,因水温高,自然云雾朦胧。这或许也是禁苑中不知何处的野温泉,在温泉附近过夜总比冷山上舒适一些。

  又走了半刻光景,雾气愈盛,温热的水汽濛濛扑面,几乎要在空中凝出水流。他有些饿了,晕头转向地下了马放马儿去吃草,自己摸索着朝那温泉的方向走,耳边却掠过尖厉的猿啼,太阳骤然地掉下了深谷,天地暗灭下来。

  小野兔在他怀里啾啾叫了两声。

  被他抓住的时候叫得跟鬼一般,此刻却变成依人的小鸟儿了,真是见风使舵。

  但有了这只傻兔子的陪伴,自己到底也减了几分孤独。他摸了摸兔子黑色的耳尖,脚步越走越沉重,像有无数金星在绕着他转。

  是饿晕了吗?太可笑了。他又转身欲回到马儿身边去歇息。可是这一来一回地走着仿似鬼打墙,暗夜山林,云遮雾罩,他头痛起来,连带身上都发冷,看不清脚下的路,却突然仰面倒了下去。

  眼前慢慢地洇出一片血迹,立刻又被无数金戈铁马践踏过去。

  有一个人在鲜血中向他回望。

  他却喊不出声。

  *

  行宫左近开凿好的温泉有一十六所,皆为贵人所用,奉冰不愿意去,便跟着民间的老人们沿着山脉找寻野泉。老人们能活到八十岁往上,个个都精神矍铄,说是找温泉,还不如说是爬山,走了大半个下午,奉冰这个年轻人竟先累着了。

  他让老人们先走,自己喝了水、吃了干粮,休息一会儿再起身时,却发现自己找不着路。

  他懵然“往回”走,走了大半晌,又察觉似乎并不是回去的路,虽然太阳在西边,但他却不知行宫应当在哪一边。或许是他误打误撞的运气,到太阳落山后,不远处升起来袅袅水雾,他想起老人们说的话,知道是温泉所在,不由得精神一振,朝那边大步走去。

  山林里黑黢黢的,只有残雪反射出一些浅淡的光。忽而他听见一声马嘶,开心极了,连忙奔上,却只见到一匹毛色黑亮的战马,正低下脖子,大脑袋不住地拱着地上一个昏迷的人。

  似乎没有别人了,对面也是像他一样迷路的傻子。

  奉冰不免懊丧地叹口气。走上前,蹲下身,想唤醒那人,却在看清那人的脸时呆住。

  一只野兔子突然从不知何处钻了出来,恶狠狠地一口咬住了他的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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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标题取自李商隐《河内诗二首·其二》:“低楼小径城南道,犹自金鞍对芳草。”

第43章 子兴视夜

  奉冰原已经起身想走——他一站起来,这只小野兔却整个挂在了他的衣袖上,龇牙咬得死紧,他扔也不是捡也不是,只能又乖乖蹲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