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春冰 第2章

作者:符黎 标签: 宫廷侯爵 年下 古代架空

第3章

  奉冰呆了一呆。

  春时头脸都憋得通红,手指在衣襟上绞着,不甘,但声音很小:“郎主,几位大人都怀疑是我……是我偷的……”

  一旁有人道:“冯使君本是见你在箱奁旁边鬼鬼祟祟,问你两句罢了,谁知你却答不上来,我们这才生疑。”

  “我也并非鬼鬼祟祟。”春时据理力争,“只是看冯使君开箱清点,我……我没见过世面,也想瞧瞧剑南的贡物,若是我偷了东西,为何还敢大咧咧站在一旁?”

  “这话听起来颇不错。”有人嗤笑一声,“但谁不知道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道理?”

  又有人看似息事宁人地道:“哎呀,也不要冤枉了好人,不如就搜一搜这小厮的居处,搜不到自然还他清白。”

  “是啊是啊,冯使君的贡物册书早已上呈了吧?这可不能缺斤短两,是欺君之罪啊!”

  “临时去买几匹蜀锦,不知行不行?”

  “这不还是欺君?何况成都当地官织的蜀锦,各有条号,没法伪造的。”

  春时被迫沉默了半天,拿眼风去瞟奉冰。后者脸色苍白,薄唇连一点血色都没有了,让春时心惊胆战。郎主从小有肺疾,成亲后稍好了几年,然而又流放岭南瘴疠之地,辛苦备尝,这旧疾便越来越频繁地复发。春时简直要把心都揉碎了,悔恨无极,突然一撩衣襟朝冯乘跪下:“冯使君!小人实未敢拿用贡物,还请冯使君体察!小人——小人的行李自可以拿出来给使君查验。”

  立刻有人加了一句话:“拿出来算什么,房间里才好藏呢。”

  春时忙转头道:“这位使君有所不知,我就睡在我家郎主寝房外头,不敢进寝房去藏东西的。”

  对方哼了一声。

  就在这时,陈璆站了出来:“各位都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贡使,谁也不希望自己的卧房被人翻箱倒柜吧?但这贡物丢失,又确实关乎国体——不如这样,我们就让冯使君独去李郎君房中寻上一寻,其他人就别看热闹了,好不好?李郎君,你就当是给朋友帮个忙,反正是问心无愧的事嘛。”

  他话说得圆滑,几个有意要看李奉冰卧房模样的好事者顿时悻悻甩袖。奉冰确实问心无愧,令他脸色苍白的乃是这些人的态度,若真失了贡物,让礼部来搜查全院,他也没有异议,但缘何要先私自查他?他固然是个无官无品的庶人,但五年过去了,他一身的罪名早已在大赦中洗清,他们缘何会当先怀疑上他的身边人?

  他偏过头去咳嗽了两声,拿月白的罗帕轻轻捂着嘴,半晌,让开了道路,“那便请冯使君到我房中一叙。”

  冯乘眉峰紧蹙,显然丢失贡物其过甚大,已经让他无暇顾及其他,只匆匆一抱拳便往奉冰房中走去。奉冰跟随而入,关上了门。还有人探头探脑的,全被陈璆拦住了,后者嬉皮笑脸地道:“看来不论如何,这院中是肯定有贼了,大家还不去清点一下自己的箱子?”

  众人都不听他话,赖着不走。春时缩在房门外,他没有拿便是没有拿,这一点上他自有底气,但他又害怕郎君为人坦荡,要把所有行李都拆给冯乘看……

  过了很久,冯乘也没有出门。众人议论的声音又渐渐多了起来。陈璆皱了眉,走上前去敲门:“冯使?李郎?”

  是冯乘回答:“陈使君请进。”

  陈璆推开门,便见几个箱子都敞开在地心,冯乘坐在一旁,案上摆着一件石榴红团花的襦裙。陈璆一呆,有一刹那,他以为是昨日李奉冰偷偷将东市那条襦裙给买下来了。

  冯乘将襦裙的内衬翻出来,那里以精致绣线缝了几个条号,冯乘抬头,冷冷地对另一头的人道:“李郎君的行装里,为何会有永治二十五年剑南道的贡物?”

  *

  私拿贡物固然是大罪,但若只是拿了今年尚未入库的贡物,那尚且只是盗官府物,计徒刑。

  若是从皇宫大内,拿了早已入库的贡物,那就是盗乘舆服御物,当流二千五百里。

  奉冰望着那条襦裙,一手扶着窗沿,用了力,手指都露出青白骨节。他低声:“那是先帝御赐的。”

  冯乘微微眯了眼。

  他们都知道奉冰是什么人,说是先帝御赐,确实无懈可击。但冯乘反应很快:“当年——大案之后,您的私产都没入官府,这一件贡物,也理应早已收回。莫非是您私藏了它没有入官,莫非您当年所报的私产不尽不实?”

  奉冰纵然知道自己一回京就会面对很多“当年”的质询,却也不知它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直白。他静了片刻,“它不是我的私产。它原是一匹布料,永治二十六年,由先帝御赐给……裴耽的。裴耽拿去裁了衣裳而已。”

  “这就更可奇怪了。”冯乘不依不饶,“先帝御赐裴相的东西,料他也不会转手赠人——”

  “冯使君。”陈璆连忙拉了拉他的衣袖,“慎言!”

  只谈李奉冰的旧案也便罢了,但当朝冢宰,可不能随意诋毁。

  冯乘住了口。目光上下打量奉冰,仿佛打量一件前朝的器物。

  这器物形状虽仍然华美,遍体却早已裂纹密布,暴露出内里脆薄的瓷胎。

  这个李奉冰,看上去毫无还手之力。

  冯乘终于道:“此事重大,我要回禀宫里,让他们查一查先帝当年的赐书,或者让刑部大理寺也查一查,当年大案收孥入官之时有无遗漏。”

  “有这么严重?”陈璆忽地啊了一声,“冯使君有所不知,圣人赏赐往往是兴之所至,不见得一定会造册加印,何况这都过去好几年了——七年了吧?”他又凑上前,对冯乘颇殷勤地劝解:“您想想内侍省的文书库房,该堆了多少灰尘!不过为了一条裙子,您劳师动众,三省也便罢了,还要麻烦内朝,若惊动了圣人,可如何是好?……至于大理寺,大理寺卿听闻是极凶悍的,您拿这芝麻大的事儿去烦他,这……”

  冯乘似被他说动,目光闪烁,手却将那襦裙攥得更紧。

  陈璆真不明白,他不过一个地方小吏,来长安不夹着尾巴做人,偏还要搞事闹上内省,这是何道理?但想他丢了贡物,也甚可怜,于是转换话题道:“其他地方都查过了?确定李郎君没有偷吧?不如我们将此事上报礼部主客司,让他们来定夺?”

  冯乘站起身,仍拿原先的包袱皮将那条襦裙包住了,“一码归一码,这件贡物我也须带回去。”

  说完他便拿着那包袱离开。庭中诸吏见他手上有了东西,不由都倒抽一口凉气,以为他是找到了。

  陈璆跺了跺脚,回头看奉冰。奉冰方才根本没有说几句话,好像都不知如何为自己辩解。昨日他还不是这样的。

  陈璆挠了挠头,干笑一声:“裴——裴相当年,还送女子的衣衫给您呢?”

  奉冰恍然惊醒般抬眼看他,又立刻垂下眼去。“不过是……一些,闺房之乐。”

  其实陈璆已猜到是如此,但没料及奉冰会当真回答。面前的人,容貌不算光艳,多看几眼却无法再移开目光,宛如一团霏微的雾。陈璆很想探明白那雾的内容,它想必是清冷的,但亦可能是炙热的——裴允望曾见过吗?那会不会就是他们的“闺房之乐”?

  陈璆不由自主地往前多走一步,道:“李郎不必着急,那个冯乘没事找事,势必讨不了好果子——”奉冰忽而将肩膀一侧,避开了陈璆将将要抚上的手掌。

  “谢谢陈使君。”奉冰平静地道,“冯使君他也是焦心自己的使命罢了。”

  陈璆还欲多说,被奉冰截断:“我想与春时说几句话。”

  *

  房门关上了。

  一室的冷清。

  他才来此第二日,这房中已染了一股药味。昨日春时在帘后煎了药,今日的份还未来得及做,奉冰觉得喉咙有些干渴,像是雪水都被晒尽了。

  “你在我的行装中放了什么,你还记得吗?”奉冰慢慢地问。

  春时扑通一声跪下了,“小人有错,错在瞒了郎主;但小人问心无愧!”

  奉冰背对着他,双肩都在发抖,“你问心无愧?”

  “您过去的旧物,大多在大难中失散掉,只剩这一件了。”春时满面通红,纵然说问心无愧,也已感到难堪,“小人方才就怕他搜出来,毕竟同为蜀锦……”

  奉冰的愤怒没有出口,竟转为了深深的迷茫,“你为何要将它带来?”

  “此次入京,有风险,也有机会。”春时哀哀地道,“小人不愿郎主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奉冰觉得自己真贱啊。

  他自己去寻茶碗,“冯乘说他要上报内侍省,再上报大理寺。”

  春时一愣,“什么?”

  “你说此事,会不会惊动他?”

  春时混乱了,“那个冯使君——他自己丢了贡物,却要拉我们陪他受罚!若是传到,传到裴郎君耳朵里——”

  那人就丢大了。

  庶人奉冰,流放五年,还对那做了宰相的前夫恋恋不舍,好不容易蒙恩入觐,便忙不迭将旧物都带来京师,企图再续前缘呢。

  奉冰清冷地笑了一声,手指摩挲着茶碗边沿,自言自语,“这回可给他长面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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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上就可以把裴耽放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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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唐制,州郡朝贡,由礼部主客司主管,可视为分管领导;贡物清点,由鸿胪寺负责,清点完再上报礼部主客司,不过这里简省掉了鸿胪寺的角色,只讲礼部了。至于已经属于皇家、再下赐大臣的物品,则由内侍省掌管。

  本章标题化自李商隐《酬崔八早梅有赠兼示之作》“谢郎衣袖初翻雪”。

第4章 镜中鸾影

  两日后,剑南道朝集使冯乘果然向内侍省上表,说庶人李奉冰的行装中,有七年前剑南的贡物。事关重大,他不敢怠慢,请求彻查。

  内侍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到底派人去查了,查出那一匹蜀锦于永治二十七年御赐给当时的秘书省丞裴耽;裴耽如今可是宰辅重臣,内侍省几位公公凑做堆商量半天,决定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大理寺。

  大理寺卿虽然凶悍,但不蠢,这种事可大可小,他当然不做出头椽子。但冯乘上表不加封,这经年旧事在三省都沸沸扬扬地传开了,大理寺卿纠结了许久,决定先去探一探裴相的口风。

  若裴相想整治,他就整治;若裴相念旧情,他就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谁知那一件襦裙作为证物递入政事堂后,裴相发的话却是:他府中前几日遭了窃贼,丢失了几件衣裳,多谢大理寺帮他找着了。

  大理寺卿琢磨不出贵人的意旨,但想既然如此,就按裴相的意思,给李奉冰一个盗窃的罪名。但所盗已非贡物,又与多年前的案子无涉,罪状大为减轻。他脑筋又一转,李奉冰毕竟身份特殊,不好用刑,便差人将他那小厮押来,鞭笞五十。

  春时一瘸一拐地回到邸舍,却很硬气,仍说他问心无愧。奉冰一言不发,让他脱裤子下来敷药,春时才终于弱了声音,趴在床头,最后哭了出来。

  *

  春时这五十鞭笞,是代他这个主子受的。

  大理寺用刑老到,鞭笞不伤骨头,但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痛入十分。好不容易止了血,再上药时又是一番挣扎,春时痛得泪流满面,望着他家郎主都有了重影。

  渺渺的微灯里,郎主一派平静,只是给他敷药的手愈来愈轻缓。

  春时十岁入王宅,今年十八岁了。当年他被人掠卖到长安西市,正遇上新婚的四皇子和裴状元,是他们将他赎买出来——确切地说,是四皇子。裴状元还不肯的。

  那一路上他还听见四皇子与自己丈夫吵架。

  裴状元生得好看,玉树临风,肤白唇红,又年轻,眸光灿烂,有股凌厉的气势。他说出的话也冷酷,说这世上有穷苦人千千万万,莫非你个个都要去救?你王宅不过半顷,莫非还要大庇天下寒士?

  四皇子奉冰咬着唇,轻挽他的胳膊,温声:但他的确可怜嘛。

  裴状元侧首看他,半晌,轻轻哼出一口气,不言语了。

  四皇子却凑得他更紧,对他小声道:我知道王宅里委屈了你……

  裴状元立刻别扭:你说什么话?

  四皇子的眼睫颤了颤,声音愈低,后头的话,春时便听不见了。

  他后来曾琢磨过,或许裴状元不喜欢住在十王宅。他是曲江赐宴、雁塔题名的新科状元,年方十七,傲气凌云,而十王宅那么小、那么窄、那么嘈杂肮脏,配衬他不上。

  春时低下头,忽没头没尾地道了一句:“我瞧见裴相的新宅子了,郎主。”

  奉冰的手顿了顿,“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