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春冰 第3章

作者:符黎 标签: 宫廷侯爵 年下 古代架空

  春时却又久不言语。

  奉冰端详着,问他:“痛不痛?”

  春时摇摇头。他早已受过比这严酷千万倍的刑罚了,在长安的诏狱中,在牢州的工坊里。如今还不是活蹦乱跳的。他不愿让郎主担心,小心爬过去,下巴挨着郎主的腿,可怜巴巴地道:“我不痛,我也真的没有偷东西。”

  “我晓得。”奉冰柔声。

  春时还是不死心,“郎主。”他仰起头,“我还觉得,我觉得裴郎君是心软的。”

  奉冰皱了眉。

  春时又道:“也不是说,一定要您与他……什么的,小人只是说,毕竟有过一场交情,他总不至于……赶尽杀绝。就冯使君这桩检举,原本可大可小,裴郎君到底没有追究下去,您说是不是?何况他就领着礼部,掌四方朝贡之事,什么贡物、什么朝集使,还不都在他股掌之间?他若有心……”

  奉冰手一重,春时呜哇大叫:“屁股,我的屁股!”

  奉冰冷淡地道:“我们能活到如今,已是万幸,你还妄想什么?”

  春时眨了眨一双泪眼,“郎主,我、我只是不愿您在牢州……那边气候苦恶,对您的病,没有半分好处。”他轻声,“小人实在没有别的想头,只是好不容易回长安了——就做个庶人也好,不用飞黄腾达,但求能好好给您治病。”

  奉冰的手又温柔了下来,将草药糊糊敷在小厮的后腰上,慢慢给他揉着。“我知道你是忠心的。”昏黄的烛光投在他脸容,平静而模糊,“能不能留京,要看天意。但裴耽可代表不了天意。”

  春时不甘心地咕哝了几声。

  “你以为他是心软吗?”奉冰又道,“我与他做了三年的夫妇,我清楚得很,他只是把一切都算得很仔细。”

  春时一怔。

  “那一件旧衣裳的案子,归根结底是内侍省与大理寺主管,与他礼部不相干,他不便干预的;他若以宰相身份下问,势必要报呈圣人,此事本来于他名声有损,甚至可能招致圣人猜疑。所以裴耽要大事化小,就是作为一个受害者出面,让大理寺赶紧把案子结了,对我们施以小惩,又显得他不偏不倚,颇通人情。”

  奉冰在外人面前,绝不可能说这么多话。此时娓娓道来,语调却越来越疏冷,好像觉得这一切都了无意趣。

  春时听得半懂不懂,却忽而一摇头,“他哪里通人情了?他在坊间的名声可臭了,老百姓都说他谋国不谋身,不要脸,白眼儿狼!”

  他这话是出气,惹奉冰发笑,把草药都糊上了他的脸。春时大怒:“您刚摸了我屁股的!”倒不知道自己已经是个大花脸,伸手就去戳奉冰的咯吱窝。奉冰极怕痒,笑不自禁地躲,主仆两个闹了起来,最终以春时被自己裤子绊倒告终,灯火摇摇晃晃,好像是和解了一般。

  他们以为这场闹剧到此便算是结束,然而再过两日,礼部派人前来清点诸州郡贡物,要一一收入库房,他们才知道这事情还没完。

  因为礼部尚书裴耽,竟亲自来了。

  *

  奉冰不是使者,未携贡物,只是出来陪同行礼,一抬头,便见到了他。

  奉冰没有料到这世上的久别重逢大都草率。

  裴耽并未走入院中,只是站在两进院落相连的长廊上,袖手看着主客司、典客署诸吏忙碌,身旁还陪侍着主管朝贡之事的主客郎中。今日又落雪,裴耽刺绣五章的官服外罩着大氅,有细白的雪蕊落在他襟袖上。

  裴耽微微侧首听着郎中说话,雪色衬得他肌肤更白,双眸清冽如含着冰,不言亦不笑。

  奉冰低下头,行完礼,便后退,两步,三步,退进自己的房间,然后关上了门。

  春时也被吓坏了,从廊下缩回身子来,战战兢兢地道:“这、这怎么还会惊动这么贵的贵人?!”

  奉冰闭了闭眼,想深呼吸,却又咳嗽起来,春时连忙给他端水,又去帘后看顾今日的药。

  “冯使君似乎始终没找见他的蜀锦。”他说。

  而被他拉去垫罪的奉冰也早就脱身了——是裴耽将他抽出来的。

  奉冰忽然想起一事:“向使君怎么一直没来?眼看要到年关了……”

  春时哎哟一声,“真是!”向使君便是牢州朝集使向崇,他们原本同路行止,但在潼关外失散了。奉冰原想从潼关到长安已很近,便先自赶来,没料到向崇却始终不到。

  奉冰的心情有些沉重。向崇会不会在路上遇到了危险?携带大批贡物上京的朝集使,的确是要防备非常的。

  过不多时,有老仆来敲奉冰的房门。

  “李郎君。”那老仆一板一眼地道,“裴相传您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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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那老仆奉冰也认识,是伺候裴耽的老人。他们和离之际,划分阖家的奴仆财产,裴耽带走的很少,其中之一便是这位老仆。不过后来大逆案发,跟着奉冰的除春时以外全遭鸩杀,这又是天机难测了。

  奉冰点点头,任由春时给他塞了一只紫铜小手炉,炉中添了几味药草,闻来颇是宁神。春时又道:“郎君回来时记得喝药。”

  对那老仆连一眼也没有多给。

  老仆的身子伛偻得更低,径自转身而去。奉冰拍了拍春时的手,跟随着老仆穿过庭院往里,经过一座小园,到了一处官舍之中。

  那正是守邸官员所居的宿舍,此刻裴耽占了,端凝坐在上首,正主反而在底下陪坐,礼部的主客郎中也在一旁。奉冰愣怔了一下。

  裴耽挥袖,让人给奉冰上茶。

  奉冰坐了,茶碗散出清逸的香来,与他怀中的药味一冲,却很难闻。于是奉冰只稍抿了抿便放下了。

  “圣人宽仁,”裴耽缓缓开了口,这一句开头与奉冰料想的差不太多,“念在昔日手足之情,让李郎君回京入觐,天恩浩荡,非你我所及。”

  奉冰静了片刻,离席,再度行礼。

  他五体投地,额头稳稳地叩在粗粝的地砖上,“草民谢圣人恩典。”

  裴耽微侧了身,“李郎君请起。”

  奉冰却坚持,“草民戴罪山野,深悔痛改,自觉万死不足以辞之。然而竟得圣人宽宥,圣人慈恩悲悯,渊默尊严,三代以来之所未有,是草民之大幸,亦是社稷黎民之大幸。”

  他说完这一长串连自己都要肉麻的赞颂,便是端正地保持着磕头的姿势。

  许久,这厅堂中静无人语,仿佛连外间落雪的声音都成了耳中最盛大的响。有风穿堂而过,奉冰袖中的手炉微微一倾,药味散出来,令几名下官皱了皱鼻子。

  裴耽终于开口,却是重复的:“李郎君请起。”

  茶水又换了一过。裴耽不再说话,由主客郎中礼貌地发问:“牢州朝集使向崇,携带官属随从一百零五人、重车六十乘,至今未能抵京,圣人十分关切。听闻李郎君与向使君一路同行而来,可有线索?”

  果然是此事。奉冰自己亦疑惑,“我们一同行到了潼关外,有一日误了时辰,不得不在野地里露宿,然而天明时向使君不见了,我与他的下属们分头去寻,寻了大半日也没寻见……直到晚间,我再回到露宿之处,连向使君的那些下属、辎重也全都不见。我猜想他们是找到了向使君,自己先走了,所以也向长安来,以为在长安便自可以见面的。”

  他一边说,对面的书令史运笔如飞,一边都记了下来。主客郎中又问了一些时辰、地点上的细节,他一一答了,神态放松,并不作假。主客郎中端详他半天,又去看裴耽,裴耽缓慢地点了点头。

  于是主客郎中告诉奉冰:“其实向崇的随从们,几日前已到长安,但先去了刑部报失踪案。刑部吏随他们去沿路搜查,在潼关外崤山树林中发现了向崇的尸首,已被虎狼咬得面目全非。”

  奉冰“啊”了一声。此事全出他意料,这一声轻叫,还带了些后怕。当日他与春时在崤山四处找寻向崇,竟从未想过里面可能会有野兽。

  “刑部诊验尸首,向使君并非被野兽害死。”主客郎中看着他的表情,又道,“是先被人勒断了喉咙,再抛尸荒野的。”

  奉冰的脸色彻底变了。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被裴耽叫过来的用意。

  裴耽怀疑他。

  奉冰面容凄恻,“我……我与向使君同行近三月,蒙他关怀照料甚多,若没有他,这一路险阻我如何能安然行过?谁料他竟会……”他又跪了下来,“请诸位长官彻查此案,找出真凶,在下愿为向使君扶灵,送他归还桑梓。”

  “向崇是牢州贡使,上都贵客,李郎君纵不说,圣人也自会明察秋毫。”裴耽忽然发话了。

  他截断了奉冰一半真诚、一半矫饰的陈情。

  奉冰低着头,不能看他的脸,只能盯着他的靴子。是一双暗绣云纹的玄色六合靴,缀着红宝珠的靴带,但被衣袍下摆遮了一半,只露出一点冷漠的靴尖。

  奉冰知道,裴耽一向喜欢富丽张扬的东西。发冠上要嵌明珠,马鞭上要缠金线,他还有一条翡翠玉带,常夺目地盘绕在他那劲瘦的腰身。

  在裴耽的这些宝物之中,却有一件最为老土而不起眼的,是他的前夫李奉冰。

  *

  裴耽看着奉冰那渐渐暗淡的容色,手中茶碗握紧了,以至于手指都发烫。

  “这些都是后话。”裴耽又道,“如今最要紧的,是牢州朝集使不在,朝贡大典上的礼仪,不可失了次第。”

  奉冰有些疑惑,不敢随意接话。

  “圣人的意思,他希望你也能参加朝会。”裴耽道,“但你无官无品,礼部本不知如何安排。三省集议,认为不如让你去补了向崇的缺,就站在向崇的班次上朝觐,事上御前,也得了圣人恩准。”

  奉冰险些没听懂他的意思。这是让他去代替向崇,以牢州朝集使的身份参加朝会?但又似乎不确,他并没得到提拔,只不过是在朝觐的泱泱人海之中,占住一个位置,让大典不至于错乱罢了。

  裴耽看了一眼属下,主客郎中连忙补充:“参加朝会不是小事,会前有入朝的仪节,会后还有大宴。李郎君,这可都是雨露天恩,您一定要重视。”

  奉冰只好离席,不知多少次行下大礼,叩首拜谢,领受了这个莫名其妙的职责。

  裴耽却忽然笑了。

  好像觉得让奉冰尴尬十分有趣,他笑得双眼弯弯,眼底冷光敛去,全是不伤人的揶揄。主客郎中呆了一呆,但底下行礼的奉冰却并未看见这笑。

  不然,他当会觉得这笑很熟悉。

  裴耽毕竟才二十五岁。在他更年少的时候,他可以将这笑笑得更圆满、更可爱。

  主客郎中又絮絮叨叨吩咐了一些话,直到奉冰咳嗽起来。

  他一咳嗽,裴耽便皱了眉。

  奉冰原想忍住的,可是今日始终不曾喝药,喉咙干渴,气血上涌,竟是越想忍越忍不了。太失礼了,他侧过身子躬身欲道歉,声音却被咳嗽打乱,拿帕子死命捂住嘴,伸长颈子,像一只濒死的鸟。

  裴耽站了起来,“今日便先如此。还有什么事宜,日后想起来了再嘱托。”说完他便离席,径往外走去。

  奇异的是,裴耽一离开这里,奉冰的咳嗽便止住了。

  他低头看向手心里的锦帕,觉得可笑极了。药、咳嗽、下跪的大礼,一切都好像他有意要在前夫面前使苦肉计一般。这一切偶然却又因为裴耽的毫不留恋而坐实。

  他叹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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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奉冰回到房间,喝过了春时煎的药,气息稍顺一些,便将向崇遭难的事告诉了春时。

  春时听了,既害怕,又唏嘘,还抓住奉冰的手臂连问:“裴郎君亲自来查,是不是很重大?”

  “嗯。”奉冰的眼帘微微垂落,望着空空的药碗。一股子苦味。片刻,他又道:“长安不比地方,事事都要讲规矩,你不可再称他郎君,要称他裴相。”

  春时一呆,没有反驳,只低下头去,闷闷地,“那……希望裴相能还向使君一个公道。他还曾分鱼给我们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