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春冰 第25章

作者:符黎 标签: 宫廷侯爵 年下 古代架空

  骄横什么呀。他不依,将宝贝抱得更紧。

  “四哥。”那个声音更低几分,宛如振过空中的气流,“你这样,我怎么睡?”

  是一句毫无底气的质问,好像拿奉冰没有任何办法。

  我管你怎么睡。奉冰想怒瞪回去,发现自己什么也看不见,万物黑漆漆地可怖,耳畔却贴着一层薄薄的心跳。咚,咚,咚。越来越快了。

  这声音令他烦扰。他想往更安静、更温暖的地方钻,可是他纵使躲开了风雨和人迹,也躲不开这心跳。他一边抱紧那宝贝,一边将手脚都蜷缩起来,又听见对方干哑地说:“四哥,你……”俄而他便像坠进了一片被太阳烘烤得松松软软的沙土地,双足舒服得忍不住互相摩挲。

  怀中的宝贝突然掉了出来。

  他大吃一惊,正要去捞,那宝贝却发出一长声极其刺耳的尖叫——

  奉冰迷迷糊糊睁开眼,一只野兔的大鼻子当即顶上他眼前,吓得他一跳。小野兔被奉冰薅了半夜,险些薅秃,见他醒来,便拿脚掌拍他的脸,叫得更加神憎鬼厌,一旁的裴耽终于没忍住闷笑出声。

  奉冰没来得及瞪兔子,先瞪了裴耽一眼。立刻,他发现自己的双脚竟揣在裴耽敞开的胸怀里,震惊地往后一缩就要起身,裴耽连忙“哎”了一声,又伸手给他挡住墙壁。

  奉冰满脸涨红,怒道:“你——你做什么,放开我!”

  裴耽放开了。

  奉冰转头,才注意到他们睡的地方很窄,是水榭尽头的山崖下,一处背风的豁口,而裴耽原本侧身睡在外边,此刻正睁着一双几乎是乌青的眼睛给他挡风;原本穿好的黑衣都被奉冰蹬开,露出半片结实的胸膛。

  奉冰还记得那一团浆糊般的梦境,他不愿细想自己为何会滚进裴耽怀里,又隐约感觉裴耽眼神透出几分委屈,更不愿再瞧,闷声问:“你的伤好了?”

  “嗯。”裴耽心不在焉。

  奉冰抿了抿唇。他对裴耽的伤势不甚放心,而且昨晚他没瞧清楚,还有几分好奇。于是道:“你让我瞧一瞧。”

  裴耽看住了他,半晌,朝他俯身低下脑袋。发髻已经梳好,一副粉饰太平的模样,奉冰偏伸出手,穿过他乌黑的发丝,很快便摸着那一块伤疤。

  是真的结痂了,但奉冰将信将疑:“再多摔几次,你会不会就变成傻子?”

  “……”裴耽的头皮被他摸得发痒,低着头,不说话地盯着奉冰的衣角。忽而他问:“你想不想看太阳?”

  奉冰一愣,收回了手。裴耽微感局促,“不过今晨雾大,也不知太阳会不会出来……”

  天还未全亮,黎明的光线最是难以辨物,而温泉边还漂浮起浓浓的雾霭,柔润的空气直扑人面。两人背对背地穿戴整齐,奉冰先抱着小野兔走出了水榭,野兔挣扎着出去,偏要自己跑跑跳跳。裴耽又小声道:“去高处看看,也好认一认路。”

  奉冰回头,裴耽身后的灌木中确有一条沙土小路,通往山崖的更高处。小野兔已经往那边蹦了过去,奉冰道:“那就走走看吧。”

  裴耽在前开路,奉冰在后一言不发地跟随。偶尔脚下踩空,砂石滑落,裴耽转身来扶,他却已经先默默地站稳,拂开裴耽的手。这座山崖并不很高,但胜在没有多余树木,视野开阔,两人不一会儿便走到山顶,那温泉仿佛就在脚底散着热气。

  连绵的山野上树影葱茏,一轮太阳正从远方的袅袅云雾中慢慢地爬升上来,奉冰这才明白了裴耽所说的“看太阳”是什么意思。

  天地万物一分分一寸寸变得清晰,长风从两人的衣袂间穿过。

  奉冰从未见过骊山上的日出,真的见了,却觉得无法逼视,回身要走。突然之间,他的手被拉住。

  裴耽拉住奉冰,好像是出于一种求生的本能。

  太阳跃出来了,云海波涛万顷,裴耽在稍低的位置仰头看向奉冰,奉冰的侧容生硬,下颌是裴耽曾喜欢过的棱角,有几缕鬓发轻轻地垂下。

  裴耽的喉结动了动,拂晓的风是凄清的,令他眼中泛起涟漪。他要说什么好?可是天已经亮了。再漫长的夜晚也终究过去,他应当将奉冰送回行宫。

  奉冰没有挣脱他,被他握住的手掌经络都发麻。奉冰低低地说:“天亮了。”

  “啊,”裴耽仿佛惊醒一般,带着必然的哀戚,“天亮了。”

  但这话好似无意义,因为手仍然交握在一起。各自的茧都不那么熟识,摸上去有些生涩,但那来自另一个人的触感仍然动人心魄。裴耽想起他们新婚的那一夜,一只澡豆盒子掉进了浴桶,两个人一同伸出手去,想捡拾水中碎开的月亮,结果却只握住了对方。

  五年,裴耽从不敢想,自己竟还能握住这只手。

  自己一定是没有睡好,甚至难以辨别指尖传来的暗示。新生的太阳布下虚幻的温暖,弥漫的山霭好像钻入了裴耽的四肢百骸,令他留恋地发了软。头又疼起来了,这倒是一个很好的借口。他想可不可以就留在这里?

  昏茫黑暗、始终沉在深水底的心,蓦然凭此借口而燃烧起一种无法抑制的渴望。对方只是没有拒绝他而已,他却得寸进尺地想要更多——他想亲吻奉冰的眼。

  如果那眼中盛满了他求不得的意义。

  爱之欲其生又死,东流万代无回水。

  数只寒鸦从山林中飞了出来,长声厉叫着往日边飞去,振翅的哗哗声如落雷响在两人耳畔,一下子惊脱了相连的手。

  奉冰不断地后退,想要甩脱刚才曾近在咫尺的呼吸,他不能理解自己是在做什么、想要做什么。裴耽僵住,伸出的手滞了滞也便收回。

  奉冰为了掩饰自己的后退,又状似随意地踱了几步,咳嗽几声。他对着山下的某处平原道:“那里有圣人的大纛。”

  “嗯。”裴耽的声音平和了,“往那边走便会有人。但你是误闯入禁苑的,应当往西北走,离开禁苑,回行宫去。”

  奉冰寻到西北边,眼底确有沿着山脉修筑的行宫,他默默地记着,也不知能记多少,兴许走到山下又要迷路。

  裴耽道:“我先送你出去。”

  两人背对着日光下山,路上积雪更深,走得深一脚浅一脚。圣人围猎网开一面,奉冰所以会误闯进来,就是恰好撞上了没有缠金绳的那个口子,裴耽准确地找到了那里。再走一会儿,奉冰便“啊”了一声,认出来是自己昨日曾休息过的地方,也是他迷路的起点。

  两人都不是寡言少语的人,这一路却几乎没有说话。裴耽将他送到了,也就是笑笑,道:“从此处往回走,会不会?”

  奉冰倔强道:“天光敞亮,不难。”

  裴耽道:“那就好。我得回去,否则圣人要起疑心。”

  奉冰静了静,“多谢。”

  “不必客气。”

  奉冰欠身,往昨日来时方向走了几步,却见裴耽并不动。他低低道:“你快走吧。”

  仓促的风将他的话吹到裴耽耳边。裴耽道:“我怕你又走丢了。”

  “那也不关你的事。”奉冰道。

  “是。”裴耽笑,“不关我的事。”

  *

  望着奉冰慢慢走远,直到身影渐渐渺小而消失在雪林之间,裴耽浑身紧绷住的力气也便终于卸掉。

  他往回走,再次走到那野温泉旁,只等了一小会儿,他那匹战马便领着仆从们寻了过来。他松口气,这时机倒是恰好。

  他想往前走,却被小野兔咬住了衣角。

  他莫名其妙地将它抱起来,“小畜生,你怎么没跑呢?”

  小野兔却眯起眼睛在他怀里打滚,眼看是绝不会跑了。不仅不跑,它还赖定了裴宰相。仆人在旁边笑说:“我头一次见这么亲人的野兔,不枉裴相从老鹰爪下救了它呢!”

  裴耽只好翻身上马,小野兔任性地躺在他甲衣里头,显得他肚腹前凸出一块,奇奇怪怪。他又回头望了一眼那缥缈的汤泉。

  所有曾经留宿的痕迹都已经清除干净,那里回归了一副世外桃源可望不可即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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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今天要早睡所以提早来更新~明天要开一整天的会议,所以明天也暂停一天哈,我们周一见!

第48章

  裴耽回到行猎的人群中,众人都惊异问他昨夜在何处歇宿。他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是多么无能,先被苍鹰拍晕过去,又被猛虎吓个半死,连马匹都丢掉,这两日想必也打不到什么猎物,要忝居末座了。这事情传到圣人耳朵里,圣人哈哈大笑,吩咐孙太医去给他看伤。

  裴耽后脑上的伤本来早已痊愈,这回重又流血,惹孙太医长吁短叹,道:“我的针灸功夫不如钟大夫,裴相回去之后,还是找他再行一遍针。”

  “不碍事。”裴耽全不在意。

  五年前少阳院混战,有人砍中他的坐骑,他摔下来,后脑又遭了一闷棍。当时因先皇重病,所有太医都被拘在宫里,长安城中又大乱,医馆全都闭了门,那位钟大夫便是吴伯走投无路之际、在路边哀哀拉住的神医。钟大夫说裴耽脑后的骨头都裂开了,能不能恢复万全,要看天意。

  昏迷了大半个月,但他到底是醒了。神智、记忆、才华,一样都未缺失,机敏得好像从未受过伤。

  孙宾看到那伤疤,往往不仅感叹钟大夫的医术高超,也感叹裴相的吉人天相。

  其他贵人们在群山之间挥汗驰骋,裴耽倒舒服,捧一册书趴在床上,由着吴伯给他捶腿揉肩。孙宾开了药方过来,吴伯拿去煎药,裴耽才抬了抬眼睛看他。

  孙宾叹口气,“最要紧的还是不可受了风寒。”

  裴耽“嗯哼”一声。

  孙宾却仍不走,踌躇良久,直到裴耽都觉不适应了,他才慢吞吞开口:“裴相过去,往牢州送的药材与药方,是不是……被人截下了?”

  裴耽一顿,放下了书。

  “是下官愚钝,多此一问。”孙宾低声,“一个月前下官奉旨给李郎君诊脉,察觉到他似乎并未用过下官开的药方,也可能从未见过尚药局的药。”

  此事裴耽已有预料。当奉冰初到长安,自己去寻他,碰了一鼻子灰,便已感到奇怪。后来他想,连一封贺年的信且寄不到,那药材与药方,可能也都遗失了吧。

  但若果然如此,为何自己与牢州方面的文牍,仍一如往常?自己拜托岭南节度、牢州刺史关照奉冰,对方始终应承得很好,直到今上即位,将他们撤换。

  若是李奉韬拦截了这些东西,恐怕他不会忍到今日,也不会允许奉冰在诸多关照之下活得安稳。

  裴耽的心中隐隐有个猜测,但不敢相信,眼前一时似蒙了灰,沉暗下来。他想起点了千万盏膏烛的清思殿,法门寺的上百僧人们跪在外殿唱经,模糊的呢喃声直绕殿梁。再往里走,紫绳重帘深处,御榻上一夜枯槁的老人,满头飘萧的白发下是一双死水般的眼睛。

  他沉沉的叹息里都是无力的空虚。他曾一字字、挣扎地对裴耽说,裴郎君,朕心有愧,悔之已晚。

  *

  孙宾还在等着裴耽的回应。

  实则他没什么可回应的,没必要将孙太医也拖进浑水里来。于是只摆摆手,“四千五百里,道路崎岖,送不到也属寻常。”

  吴致恒捧药碗进来时,孙宾正好告退。

  掀开帐帘,裴耽正枕着书打盹儿,闻见药味,耸了耸鼻子。吴致恒慢悠悠道:“您昨日不在,圣人进山打猎遇上了老虎,袁公公英勇救驾,圣人感佩得紧,当场给他升了宣徽使。相应地,把孟公公挪去做神策中尉了。”

  裴耽莫名一笑,“这山里老虎真多。”

  吴致恒一听便紧张,“您真遇上了?”他还以为郎主同外人说大话。

  裴耽淡淡地笑。

  吴致恒见他乌青的眼圈,凌乱的鬓发,莫测高深的笑容,真怀疑他是受了新伤脑子将坏。小心翼翼地道:“我看您遇上的,不仅有老虎吧?”

  裴耽却道:“圣人升袁久林是假,升孟朝恩才是真。”懒散地睁开眼,眼中冷光盯着吴伯,“他早就想换神策中尉。”

  吴伯不由得忧心,“那孟朝恩掌了神策军……”

  “孟公公,”裴耽缓慢地念着,又嗤笑,“他胆子小,没什么主张,只是对圣人忠心罢了。圣人最近,恐怕还会有动作。”

  说完,他就将大被一掀,盖住脑袋,意思是拒绝再谈。那被子里却忽然诡异地蠕动一下,裴耽在里头闷闷地叫了一声,一只野兔踩着他的脑袋跳了出来。吴致恒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它,无奈道:“我给它寻个笼子吧。”

  “小畜生,要什么笼子。”裴耽摸着自己的脑袋,怒道,“扔掉!”

第49章 红楼隔雨

  圣人围猎了两日,骊山附近下起了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