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春冰 第26章

作者:符黎 标签: 宫廷侯爵 年下 古代架空

  寒冬冷雨最是磨人,比大雪封山还要难受,雨脚湿漉漉地将万物都染透,小虫子一般往人的衣发里钻。围猎结束,圣人也失了兴致,正月十二日便摆驾回銮。

  奉冰对贵人们围猎的结果不感兴趣,只隐约听闻裴相病了,因此一只猎物都没能打到,排在最末,还要课以罚金。回到长安,他便将这事情同春时说了。

  春时的伤已经好了许多,自己将小宅里里外外都洒扫了一过,迎接郎主归来。闻言,春时也笑得开怀,“裴相真的在帐篷里躺了两天?”

  “真的。”奉冰振振有词,“据太医说,他脑子疼,肩膀疼,腿脚疼。要我说,他真的二十五岁吗?比那些八旬老人还不如。”

  却忘了是谁爬个山都喘气,被八旬老人们撂下的。

  春时止住了笑,有些怪异地看着奉冰。奉冰以这样揶揄轻松的语气谈起裴耽,实在太过少见,过半晌,春时却又不甘心地道:“裴相的骑射厉害着呢,想必只是藏锋罢了——说不定他贵人事多,还要在山上办要紧公务呢?”

  奉冰挑挑眉,还要反驳,却听外间有人报说,牢州的使君大人们来求见郎君了。

  奉冰一呆。

  *

  牢州来的队伍,虽失了领头的朝集使向崇,但到底是将一整套入贡流程都走完。元会觐见,贡物入库,计帐上缴,到今虽才正月十二,但因牢州地处遥远,他们不敢耽搁,比其他队伍都要离去得早一些。

  然而在离去之前,他们却决定先来向李奉冰告别。

  队中品阶最高的那一位县令,奉冰记得姓韩。两人在花厅上拱手,各自入座,奉冰命春时拿出了好茶。

  韩县令抿了一口,放下茶碗,忧心忡忡地望向厅外的雨帘,低声道:“入京这一个多月,我们对李郎多有不周之处,还望李郎海涵。”

  其实何止不周,一个多月,两方几乎是不闻不问。奉冰侧身而坐,微笑道:“韩令言重了,我们只是各有职司。”

  韩县令道:“如今我们要走了,有些事情,还是不得不亲自与李郎说一声。”

  奉冰道:“韩令请讲。”

  “今上继位后,撤换了岭南节度使与牢州刺史,李郎应当知晓。”韩县令道,“之前的几位主官,其实……都与裴相,走得很近。”

  奉冰一怔。他困惑地道:“这与裴相有什么干系?”

  韩县令看他一眼,反而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想了半天,又委婉地道:“牢州虽僻处边陲,但遇有王命,绝不敢不尽心遵奉。”

  王命。奉冰沉默下来,仔细地吟味对方的话。

  “李郎在牢州的吃穿用度,下官们始终操心牵挂,只是事涉机密,不能让李郎知晓而已。今上继位,虽然撤换了上头的人,但又下圣旨让您回京觐见,我们还以为,或许今上也是疼您的,想给您……平反,所以……”

  点点滴滴的雨跌在房梁檐角,又掉在阶前水沟,激起一阵清雾。

  “我们按过往的吩咐照应您,却没料到,向崇向使君,竟为此而死了。”

  *

  奉冰闭眼,在脑海里捋了捋思绪,才开口:“韩令的意思是,牢州方面因为我招惹了圣人不快,所以才导致向使君惨死?”

  韩县令捧着茶碗,默默不言。

  好一招敲山震虎。奉冰想,自己初至邸舍便遭冯乘盘问,其他人也没有好脸色,兴许也都是看出了圣人的意思,唯有自己蒙在鼓里罢了。捱了半晌沉默,他面无表情地又道:“奉冰戴罪之身,本不应当牵连这么多人。今日韩令特来告知我这些,不怕自己引火烧身?那奉冰又要愧疚了。”

  韩县令喝了一口茶,叹息。“我们也都是职任所迫,不敢说什么高风亮节。但李郎是与我们一同到京的,今日我们总还是要向李郎问一句,愿不愿意和我们一同回去?”

  奉冰吃了一惊,手指被茶碗烫了一下又缩回,一阵冷风钻入喉咙,竟尔咳嗽起来。

  春时连忙给他顺气喂茶,他自觉难堪,将春时拂开了。他完全没料到牢州的人们仍愿意带他回去——应当说,在长安不过一个多月,他已经感觉自己无法回去了。

  韩县令道:“牢州虽然艰苦一些,到底在五服之内,开化之地。只要李郎有心,我们带您回去,您可以想法子逃避世事,将长安的一切都抛下,也不失为一条出路,不是吗?”

  韩县令面容透出比年龄更甚的苍老,语气是谆谆的规劝。可是他越说,奉冰只越难堪,因为自己的确是这样想过的。全被戳破了,才发现只是一个个纷纭的泡影。

  “……我已没有这一条出路了。”他轻声。

  韩县令道:“您好好想一想。牢州僻远荒凉,山高水长,过了此刻,怕日后您便再没有机会回去。”

  奉冰却不愿想。他深知自己只要想了,便很可能又生出软弱,五岭的浩荡长风都会成为他逃避的借口。可是他不能走。

  为什么不能走,他却也不愿细想。

  他站起身来,向韩县令行礼,感谢他的好意。韩县令放下茶碗,回礼时,又叹了口气。

  “下官原料到不会太容易。”他仍然道,“但今年我们一走,圣人便不会再——”

  “这是不是,”奉冰却突然抬头,“是不是裴相的意思?”

  韩县令蓦地哑然。

  “果然是。”奉冰在堂上走了几步,有些焦躁。他想起来了,袁久林说过的。

  ——“裴相理解您,他会想法子让您走的。”

  廉纤的小雨飞飘进来,沾上他的衣角,拽着他的足履。为了忍住咬手指的冲动,他不得不拉衣袖遮住手。他也不能在韩县令面前发脾气,对方都是承奉宰相之命,一片好心而已。他思来想去,宛如闷在雨中的无头苍蝇,最后只是生硬地道:“我不走。”

  他的语气,仿佛不是面对韩县令在说话,而是面对着一个他假想出来的、可恶的裴耽。

第50章

  确如传言所说,圣人围猎了几天,裴耽就养了几天的伤。无人的时候他将自己关入内室忙碌,一有大臣来探望了,他便躺回床上哼哼唧唧,叫人留也不是,走也不是。这样虽然得不到狩猎的彩头,但行宫的温泉倒伺候得他舒舒服服。

  十二日,銮驾回朝,圣旨发下,称裴相为国家劬劳以致身体抱恙,朕心甚是担忧,请裴相静心疗养,不必急于回署理事。

  圣旨说了一通关怀伤感的话,然而官场中人都能嗅出一些风向。识相的人得了它,便应当自发请告,捐出头上的官帽,否则后头恐还会跟着雷霆骤雨。裴耽接旨回宅,先是往太原府一纸家书,要将二叔一家人全都叫来质问,几位族长叔公若不嫌车马劳顿,最好也都来一趟。但他对自己能否使唤得动族中人,时至今日,却也已经不甚确定。

  做完这些,他又冒着小雨,去了一趟大理寺。

  尚书令傅沅给陈璆定了干犯天命的大罪,陈璆关押的地点也就换到了这里,只待秋季问斩。

  大理寺卿给裴耽撑伞,走过雨水丰沛的庭院,鞋底都湿透了一层。进入寺内监牢,因地势较低,雨水皆沿着台阶往下倒灌,大理寺卿当即发了脾气,要叫来小吏打扫,裴耽挥手说算了。自己提着衣裾拾阶而下,然而再如何小心翼翼,还是踩了一靴子的水。

  他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但不好发作,只是暗自咬牙。

  陈璆关在最里头的一间,走到铁栅前时,雨声已近乎消逝。

  不过是十日不见,狱中的陈璆,已是一身邋遢,面污发乱,眼里褪去了咄咄逼人的光,整个人瑟缩在斗室一角,面墙发抖。狱吏拿锁链敲了敲铁栅,他便陡地惊醒一般转头而望。

  看清了裴耽,他的瞳孔先是睁大了,而后又渐渐地缩回。

  狱吏给裴耽开了门。裴耽闻见里头一团臭气,皱了皱眉,也不进去,就在门口冷冷道:“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你要不要?”

  陈璆含糊地咕哝半天,最后,“呸”了一声,吐出一口浓痰。

  裴耽的眉头锁得更紧,眉心一跳一跳,“我只问你,剑南道贡使冯乘,明明是在来京途中丢失贡物,为什么到了长安却要诬陷李奉冰?你若有线索,我还可考虑向圣人上奏,饶你一命。”

  “线索?”陈璆冷笑,“你找我要线索?”

  裴耽微微眯了眼睛,冷漠地看着他。

  “冯乘没有说吗?啊,我知道了,冯乘的供辞直接上报天子,未经你裴相的手,所以你不放心。”陈璆拍手笑道,“你来找我,是想套我的话!天子不相信你,你却偏要知道!”

  裴耽冷冷地道:“命是你自己的,你想清楚,不要不识好歹。”

  “不必想了,这没什么好隐瞒的。”陈璆仍是无顾忌地笑,“是我,我告诉了冯乘。”

  裴耽蓦地抓住了铁栅,五指用力露出青白指节,指甲几乎嵌入铁锈,“你告诉他?你为何会知道?”

  “这话问得奇怪。我为何会知道,自然是李奉冰自己说的。”陈璆想到了李奉冰当时的面容和声音,便连自己的表情都柔和地收敛起来,“他说他过去也有蜀锦,还是石榴红的呢。”

  雨的声音好像蓦然间击破了屋顶,淅淅沥沥全摔在裴耽的头颅。他的手僵硬地放开,他想起来了。

  奉冰刚到长安、随陈璆去东市,他曾经远远地跟在后头,见他们进了一家绸缎庄又出来,而后,他便听见奉冰说自己在牢州有女眷。

  他不知道他们在店铺内,还发生过这样的对话,他若是早些知道……或许早就能破了冯乘的这一桩案子。

  初见陈璆时便已积攒胸中的怒气此刻正在四肢百骸胡乱奔走,伴随着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陈璆挑衅地盯住他,又嗤笑。

  “我就去同冯乘计议此事,我说,您看他是会裁长衫呢,还是裁小裙?我料想是一条小裙,毕竟李郎君姿容秀丽,不能亏待了那一副腰肢——后来李奉冰还与我说,那曾是你们的‘闺房之乐’,我真想瞧上一瞧——”

  裴耽毫无预兆地一拳砸了上去,陈璆连惨叫都不及发出便往后跌倒在地,而裴耽再也顾不上任何脏乱,竟在这牢狱之中,和陈璆扭打了起来!

  壁火不断地晃动,在眼中碎裂,爆炸,锁链粗哑地拖拽,墙壁斑驳地流血,所有闷拳重脚的声音在裴耽心头拓出千百倍的回响,心腔都要被撑开,胸膛都要崩裂,可这所有的痛苦,却都像落在空中,落在水里,接不住,于是只有下沉,再下沉,没有水花,也看不见底。

  裴耽最后是被大理寺卿和几名狱吏一同合力拉扯住。彼时他已将膝盖都顶住陈璆的喉咙,陈璆挣扎不得,双手又被锁链缠上好几圈,眼睛凸出来瞪着他,嗬嗬地喘气。

  裴耽双目通红得几乎渗出血丝。与他对视半晌,终于一跃起身,拂袖而去。

  *

  “裴相!郎主!”吴致恒撑着伞,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裴耽已经候在大理寺前。

  和陈璆打了一架,心情却并没有好多少。天色暗了,大理寺不敢留他吃饭,好声好气地将裴家的吴管事请来接人。

  他浑身湿透,又脏又臭,里子面子全失掉了,却还装模作样地低头掸了掸衣襟。吴伯让他上车更衣,自己去驾车,一边忍不住道:“他一个丧家之犬,您何必打他?”

  “——出气。”车厢里传出不容置喙的两个字。

  “那您当真出气了吗?”

  “……没有。”裴耽静了半晌,又闷闷地道,“但我打赢了。”

  “您当然能赢,四五个人帮您按着他,他身上还有刑枷。”吴致恒很不买账,“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您何必急在一时?”

  “这根本不算报仇。”裴耽强硬地道,“这就是,出气。”

  吴致恒不言语了。要说裴耽冲动,但他打完了人,还知道给那四五个大理寺的官员小吏包几贯钱,堵住他们的嘴。真要流传出去也没有关系,陈璆横竖已是个死人。

  “您想没想过,”吴致恒慢慢道,“圣人即将免您的官,在这当口,您还去闹事……”

  “怎么是我闹事了?”车内的声音幼稚地抬高,“你知道他说了什么?!”

  “——他说了什么?”吴致恒问。

  然而隔了大半晌,这一问,也未得到回答。

  吴致恒叹口气,“今日,牢州的贡使们也离京了。”

  车马摇摇,马鞭挟卷着雨水,在空中激起颤动的雾,落了地,便与融化的雪水汇流入沟渠。已经行到崇仁坊与平康坊的交界,街道两旁的店铺渐挂起风灯,行人们面色各异地在屋檐下避让裴府的车。

  吴致恒续道:“李郎君没有跟他们走。——郎主,您还打算让李郎君真的回牢州吗?”

  “——停车!”裴耽突然道。

  “什么?”吴致恒一愣,还未反应过来,裴耽掀开车帘,竟径自踩着车辕跳下。他已经换了一身常服,披着油衣斗篷,但这一跳,又往衣袂飞溅上斑斑的泥点。他全不在意,只是往崇仁坊中走,却不是回家的方向。

  *

  里坊间华灯初上,奉冰刚刚在小厅里摆好碗筷,准备吃饭。

  春时忽然来报,上气不接下气地,“郎主,裴——裴相——”还未说完,奉冰抬头,已经看见了裴耽。

  裴耽就站在大雨倾盆的院落里,雨水肆意流过他的脸庞与躯干,他像一个高大无趣的假人,唯有一双眼睛,被雨洗得更加澈亮,倒映着所有纷飞的往昔与一线浇薄的未来。